营花景瞧着面前的棋局,对玄奇道:“学棋有什么用?”
玄奇悬住了拿着黑子的手:“这你可问住我了,我学了多年的棋道,还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他想了想,先是落下了手中的黑子,继而道:“我听人说,学棋最先是为了模拟。将军用棋局模拟战场,用与战争毫不相关的棋子演示自己打仗的阵法。这阵法若是行不通,也不用上战场,便在这黑白两子之间便能见出纰漏。便减少了在战争上死去的士兵,消耗的金钱。后来,道家拿这个悟道,文人拿这个谈心,帝王拿这个修炼权谋心术。便在这围棋方寸之间,便有这人世间的许多道理啦。”
营花景瞧着这棋局,他初学棋道,早就被玄奇这个老手杀了个片甲不留。他叹了一口气:“你说,这盘中的棋子,知不知道这局外有一个把控着棋局的人在?”
玄奇道:“你想法果真奇怪。棋子是死物啊,怎能知道除了自己之外的事情?”
花景道:“你瞧,下棋之人把棋子当做了死物。可是万一这棋子有感情,有智慧,这种被人操控、身不由己的感觉,岂不是难受之极?若是下棋的人棋力高超,这就算了,像我这样不会下棋的,可不就是害惨这满盘的棋子?最可怕的,是那下棋之人,明明害死了满盘的棋子,却只是当做它们死物一样,没有感情,没有智慧。全然生不出一点愧疚之心。”
玄奇停下手中的棋子,皱眉道:“你这样说,倒像是我是个坏人一样。虽说万物有灵,但若是棋子当真有灵,怎么会就这样让人随便摆弄来,摆弄去的?”
营花景微微一笑:“因为这些棋子,必须守着棋子的规则。规矩之中,能做的就少了。”
玄奇道:“这话说得好,你说给师父听,师父定然喜欢。但早就有古圣先贤,说过这样的道理啦。所谓‘人在局中迷’或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便是这个道理。”
营花景心头一动:“‘人在局中迷’,‘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屋门忽然被推开,方启亮抱着一大卷被褥走了进来,见两个孩子正在对弈,笑道:“先前我还当你们会吵闹起来,现下看来,这担心大是不必。花景,玄奇这个孩子,心高气傲的很,现下肯同你一起玩,可见对你大是欣赏啊。”
玄奇道:“那是自然,花景虽然没有我许多师兄弟读书多,可是老是能想在被人想不到的地方,比我遇见的小孩子都要有趣多啦。改日他读了千卷万卷的书,定会像师父和大师兄一样聪明。”
方启亮道:“那就多谢你夸奖我了。我可不敢和师父相比。”伸手把被褥铺在床上,道:“花景,这是你第一天在咱们天书派住,一个人害不害怕?若是不敢,我就叫玄奇搬过来陪着你。”
玄奇笑道:“好啊!我们睡在一张床上,那也是很好玩的。我还没和谁在一张床上谁过呢!”
营花景心中当真害怕,但却勉强自己微笑着:“方大哥,不用了,我一个人就好。”
玄奇嘻嘻一笑,落下最后一枚棋子,杀了花景一大片白子。拿着桌上的一柄烛台道:“你睡,我先走了。”
花景点点头,心中感激:“这是营花景的第一个朋友,不是因为我是什么人的儿子、少主,只是想要做周长君的朋友。”
方启亮放下的被褥,也道:“那我也不耽搁了。还要到师父那里,准备明天的布课。花景,你早点睡吧。”
营花景点点头,与方启亮相视一笑。目送着他走出了门去。
夜已经深了。昆仑山上挂着大风。花景站起身,扣紧了窗户,趴在桌子上看着油灯。灯火随着细细的风儿微微摆动,将他自己的影子映在四壁的墙上。突然,火盆中的炭火爆了一声,花景心头一惊,站了起来。待到发现不过是炭火,便又慢慢坐下了。
他点着烛火,朝着床边走去,将小腿放在被子里,侧身要躺下。眼睛刚一闭上,又紧张的睁开了。坐了一会儿,反而越来越冷。只好站起身,走向了桌子上散乱的棋局。
他把棋谱上的棋子扒拉开,拿起一枚黑子,学着玄奇白天交给他的复盘,一枚一枚放上。到了二三十步,竟然都能清清楚楚的回忆起来,心中便有了点安慰。复盘到一局终了,他把玄奇下棋的手法反复回忆了几遍。便把棋子放下了。用手指在桌子上学着写白天玄奇交给他的字。写到最后,只是反反复复的六个字:
营花景,周长君。
这六个字像是他心头的一块石头,硌得他心脏发痛。他一遍又一遍写着,直到手指尖被桌子上的木纹刺破,一片通红,也停不下来。
忽然,窗户一动。继而啪嚓一声打开了。花景回头一看,只见奚明玉一身的雪,正探头看着他。那被风雪冻红了脸颊,一见到他,便立时露出一个风采照人的笑容。花景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把揪住了,哑着嗓子轻声道:“小仙女。”
奚明玉轻声叹道:“可算找到你了。”那一路走来,天气寒冷,道路艰难,都一个字也不说。她撑住窗框,一把翻了进来。掩上窗户,对着营花景微笑。
花景瞧着她,那眼睛中的冷意渐渐散去,转而温和起来。他轻声问道:“小仙女,你师父下葬了,是不是?”
明玉点头道:“是啊,我们亲自给他下葬,那墓碑朝着东方,每日都能瞧见太阳升起。”她说到这里,实在忍耐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花景瞧着她:“若是我有一天为你杀了那杀害你师父的仇人,你会不会高兴?”明玉瞧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营花景道:“是啊,我功夫低微,怎有那样的本事能杀了你的仇人?”
明玉微笑道:“不是的。我不愿意把我的不快活带到你的身上。”
营花景抬起头,怔怔看着奚明玉,心道:“不管因为什么,那些关怀和喜欢,都不是假的。”
明玉用手攥着衣角,目不转睛的看着营花景,脸上带着微笑。花景看她的眼神,却分外的复杂。相视一会儿,那些寒冷和敌视都散去了,他默默告诉自己:“不管小仙女喜欢的是个什么人,我总归不会放手。”
明玉愣了一会儿,忽然道:“你瞧着很不开心啊,花景。是不是方叔叔责备你了?还是天书派的小徒弟对你不好啦?你对我说,我偷偷去教训他们一顿。”
花景道:“方掌门也能教训吗?”
明玉笑道:“我有我的办法啊。原来是方叔叔对你不好吗?我这就去教训他一顿。”
花景慌忙道:“不是,不是,不管方掌门什么事情。他对我很好啊,怕我无聊,还一路给我讲故事。”
明玉道:“他讲了什么故事?你说给我听听啊。”
花景道:“他,他说了昆仑六派的老祖宗的故事。那位老祖宗原来和我一个姓氏。他还说,这样大是有缘。”
奚明玉道:“咦?说来也是。他不知道你本来姓周,只道你姓营呢。我这一路走来,还听见方叔叔在正厅和几位天书派的叔叔说话。他们说在朝廷的军营里找到了祖师爷的曾孙。”
花景猛然抬头:“找到了祖师爷的曾孙了?他们怎么找到了?”
明玉道:“方叔叔说是见他是个年轻孩子,却精通昆仑派的武功。便疑心他是我们天衣派大师兄的大师兄营风采的儿子啦。”
营花景点点头道:“方掌门很关心那个孩子的死活?”
明玉道:“你不知道啊,我也是听到方叔叔他们方才说起才想了起来。二十年前,我这位大大师兄乃是昆仑六派第一流的好手,内功深湛。后来方叔叔他们几个小弟子和一个五毒教的年轻弟子结下了梁子,那人用了阴毒的暗器,叫方叔叔几人都中了毒。若不立时逼出毒来,便此生再也没法子学内功了。大大师兄便用了内力给他们逼毒。他们虽然自此好了,但大大师兄逼毒的时候,却毒入肺腑,受了内伤,从此便从一个江湖一流的高手,变做了个二流也不如的人物。他后来一次为昆仑派送信,却在路途中被人害死了。昆仑六派这一代的年轻掌门都觉得错在自己,愧疚了好多年。”
营花景道:“原来是这样。若是他的这位小公子就在这里,像方叔叔这样温柔的性格,自然会当做自己的孩子来教养,是不是?”
明玉道:“那是自然啊。”
营花景凄然一笑:“那孩子真是幸福。”他低下头,低声道:“小仙女,我为了你,只做周长君,不做营花景,你说好不好?”
明玉微笑着拍着他的肩膀:“我可不明白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花景道:“没关系,你明白不明白都算了。小仙女,如果我瞒着你什么事情,你会不会生气?”
奚明玉定睛瞧着他,道:“我生不生气,现下可不知道。花景,我是总归不会当真生你的气的。”
营花景眼睛一湿:“我从此不叫你小仙女了好不好?小仙女也好,周长君也好,好似是一场幻觉。只有奚明玉和营花景是真的。”
明玉道:“我可听不明白了。花景,你听到了什么,还是见到了什么,怎的这样说话?”
营花景道:“也许是我太困了,说话也说不明白。”
明玉道:“这就对不起啦。我吵到你睡觉了是不是?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找你。”说罢,微微一笑,翻窗出去了。
营花景赶上前一步,在窗前站了一会儿。风雪打在他脸上,他也不觉的疼。忽然,风雪中一道黑影转回过来。竟然是奚明玉。她微微一笑,侧过身在花景的脸颊上吻了一下,随即羞红了脸快步走开了。
营花景捂住了被亲吻的左脸。时而傻笑,时而流泪。直到冻得全身发抖,才关上了窗户。他走到床前,猛地倒在了上面。立时睡着了。那先前怕黑却强醒着,等待奚明玉过来的一股劲儿,全都不见了。方一睡着,便睡得极昏沉,直到第二天天将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