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庙中暖意融融,几人相继坐下,便有好客的丐帮弟子端上热汤来。明玉熟练的把张玄素的伤口包扎起来。秦江凑在一边,热络问道:“这位兄弟,你们昆仑山上是个什么光景?”张玄素道:“大雪压山,人心赤诚。”秦江道:“好个口彩!”
奚明玉瞧见张玄素肩膀上的伤口不再出血,便站起身来。方之画神色一动,把土陶碗放在地上,起身跟了上去。只见在那倒下的土地像背风的地方,对着一大丛茅草。灯火闪烁,只见一个身材瘦弱的少年蜷缩在稻草之中,身上胡乱披着几件衣服。方之画眼神凌厉,一眼便看出,那最贴身的一件便是奚明玉穿在外面的袍子,他心道:“明玉丫头把自己贴身的衣服给他穿着,这在女孩子心目中,这便是十足喜爱的标志了。我一眼便知道,这个孩子准定就是玄素一生的魔障克星。情路不顺,由此而起。”转念想到自己身上:“却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什么样人物。若是像是张大哥一般的英雄豪杰,即便夺人所爱,旁人也就只好认命。若是情敌好像是孙云吉那厮一般的人物,那可就不幸之极。你瞧着心上的姑娘和别人情深意重,心中不仅要发酸,还要纳闷这大好的女子为何偏偏喜欢上了一个熊包,不仅酸涩,还得委屈。”越想着,自己越是委屈。
只见奚明玉收拢了裙摆,规规矩矩的坐在那堆枯草旁边,用沾着酒水的布巾为少年擦拭额头。淡淡浅笑,流于眼角;丝丝愁绪,凝聚眉梢。那灯火也晃在她脸上,照在红衣黑裙之上,一时美态毕现,看的方之画也一时目眩神迷,心中暗自揣测:“玄素说这女子是武当派大侠的孩儿。她又是姓奚。早知道武当奚千里大侠是位美男子,难道竟然是他的女儿?这也未免太巧了。武当掌门的女儿,怎么来了千里之外的昆仑山?”想不出所以然来,只好走上一步,温言问道:“明玉丫头,这位小兄弟是你的朋友?”
奚明玉恍然回过头来,一脸迷茫惊惧的神色瞧着方之画:“方叔叔,你见多识广,他气息极弱,好像眼见便不行了,我好害怕。”方之画正色道:“我来看看。”伸手把住营花景脉搏。只觉得他脉相时而强劲的仿佛擂鼓,时而虚弱的有如游丝。惊道:“奇!这一手脉相,我平生只见过一个人。高低游走,如山惊动;往复回环,如水倒流。”明玉道:“方叔叔,那人,那人是不是随即便死了?”
方之画瞧着明玉的脸色,见她脸都被吓白了,眼睛却晶亮亮的,忽然大笑起来。明玉微微发怒道:“方叔叔,明玉要被吓死了,你笑什么?有人要死了,很开心吗?”方之画收住笑容,道:“有人要死,自然不好笑。好人死了,我等便要怜惜心痛,坏人死了,也是大有可怜。可是,我见过的那人,他在那次见了我之后,还好好的活了十年八年不止。所以,我何必伤心难过?”
奚明玉“啊呀”了一声,立时站了起来,慌忙道:“方叔叔,你说的那人,现在可还在?”方之画道:“自然是已经去世多年了。”看见明玉期盼的眼神,便接口道:“但死去之时已经是花甲岁月,虽然去世,也谈得上寿终正寝。我便对你说了吧,那人便是我的师父。也是前代天书派掌门人飞红剑田红贞大侠。”
奚明玉眼神一动,便想起了这起典故,道:“师傅老——师傅他老人家也曾经对我们几个小孩子说过这件事情。田掌门出外行侠,遇到了一件惊人的机缘,竟然将天书派的内功心法练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从此便闭关去啦。不再管江湖中的事情。方叔叔,你说的是不是这位田真人?”
方之画道:“是,师傅他老人家,便是在修炼臻于化境的关口,骤然隐退。我最后一次见他,便是那时候。他要我到他床前,摸他经脉。对我说:‘画儿,你可记住了我的脉相?’我便是和你一般的害怕,道:‘师傅,您这是受了内伤!’师傅他老人家道:‘你记住这个脉相,这便是咱们天书派内功练到最深地方的脉相。三十年了,我终于弄明白了。’。”
明玉摇了摇头:“花景他可没有修炼了三十年的内力。他这也不是内功修炼到极点而出的奇脉。他,他乃是被人用重手法打的伤残才这样的啊。”方之画讶然道:“这怎样可能?”明玉道:“徐少荣大夫和丐帮这位韩湘怡兄弟,都是这样说的。”便把花景身上的淤青和种种经过约略说了一遍。却见方之画瞧着她的眼神越发怜惜,只好略带疑惑的微微一笑。
方之画心道:“这样说来,这位花景小兄弟和咱们明玉姑娘可说是过命交情,也可说是萍水相逢。明明是一厢情愿的相思,小姑娘却能做到这样死心塌地,钟情无悔,实在也是个性情中人。”不免又赞许的瞧了奚明玉一眼,道:“我说是奇,乃是这手法原来道理不通。人身经脉具有韧劲,即便是没修炼过内功的小孩子,经脉鼓涨到极致之量,业已经和许多武学高手平时身中内力一般了。想要震断一人全身的经脉,非要三五个高手抱着内劲丧失的决心,方能做到。但哪会有什么武学高手,散尽内力,甚至没了性命,之是为了震断一个孩子的经脉?是以我说不可能。”
明玉道:“我暗自疑心,是当时金玉楼里面的那位阿曼夫人。方叔叔,我仔细瞧着她举止,似乎肢体及其柔弱,但是打起架来,那力气瞧着却实在大的吓人。杀人如同切菜砍瓜。若是这力气全自她内力而出,这内力是不是庞大的吓死个人了?”方之画凝眸细细思量,道:“若真是如此,那也实在太匪夷所思了。江湖千年之间,出了数不尽的武学宗师,但如这般内力深如渊海者,却绝无仅有。毕竟,此非人力所能及啊。”转而对着营花景,道:“明玉,这位小兄弟的脉相,和我师傅决计一点不差。这其中,这其中——”沉思半晌,道:“明玉,咱们叫醒这个小兄弟,我来教他学习咱们昆仑天书派的武功,看他学了能否解开身上的病痛。”明玉暗道:“此时便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道:“好,便来一试吧。”低头呼唤花景的名字:“花景,花景,你快醒来。”
营花景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瞧见明玉的睫毛正在他眼前,脸上立时烧出一片红云,羞怯道:“是,小仙女,我醒来了。”明玉微笑道:“这里是我们门派的叔叔,来给你瞧病了。你坐起来好不好?”营花景慌忙点头,在奚明玉和方之画的帮助下坐起了身。
方之画道:“小兄弟,你可修炼了内力?”明玉道:“他经脉断绝之后,全身是不见内力的。纵然往常修炼过了,也不妨事。”方之画道:“那便好。小兄弟,我此时教你一路内力的法门。这是我们门派祖师创建的心法口诀,本来非本派弟子绝不外传。但现下是为了救你性命。你要对我保证,不对其他人说。”营花景道:“我,我定然是不说的。便是有人要打我我也不说。”这“有人打我”对营花景来说,已然是万分为难的事情了。他瞧了一眼奚明玉心道:“否则可是大大丢了小仙女的脸面。”在他心中,被人痛打一顿,是比不上明玉的面子重要的。
方之画道:“那也不必。若是旁人逼问你,乃至要害你性命,那便说出去也无妨。一道武功心法,本来是死物,若是能救人性命,反而变得珍贵了。”花景全不明白这武林中的弯绕,也分辨不出方之画的高风亮节。只道:“是。”方之画道:“好,我现下对你说。若气出京望魂海。”营花景道:“是,什么到了什么海?”方之画耐心道:“若气出京望魂海。”营花景道:“我,我不怎么明白。”
奚明玉本来便要走到一边去了,表示避嫌不听天书派的心法口诀,此时见他一脸疑惑之色,只好走来,道:“花景,你爹没教你认穴道,读心法吗?”营花景心道:“我爹,侯叔叔说他是武学高手,可是他连武功还没来得及教我,可就死了啊。”道:“我爹他没教我便死了。我学了一些,都是侯长老教的。现下侯长老也死了。我可不知道问谁去了。”明玉和方之画都是听了心下惨然。明玉道:“我来教你。”
同行几人听了他们说话,都围了上来。张玄素听了,忽然道:“师妹!记认穴道,怎能你来教他?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吗?”明玉一时语塞:“大师兄——”张玄素走上一步:“救人关紧,我来。”韩湘怡道:“明玉姑娘,我们退避门外吧。”抬头道:“各位兄弟,昆仑天书派的方掌门用内门心法救人,咱们可不能在一边听着。”众位弟子笑着叫道:“自然如此!”方之画抱拳道:“各位丐帮的兄弟,这就谢谢了。”掏出钱袋,凌空丢在明玉手中道:“请大家酒馆里面喝酒吃肉。”明玉道:“是。方叔叔,大师兄,你们也千万小心。”转而瞧着花景道:“你别怕,我不走远。”营花景诺诺道点头,心道:“若是我乃是个平常的小乞丐,自然怕死了。现下,我可是武林中大英雄的儿子啊,我自然不会害怕。”神色间竟然猛然生出几分理直气壮来。
明玉秉着丐帮兄弟出门去了。小小一间土地庙,篝火照亮了三人的脸。方之画道:“若气出京望魂海。”张玄素道:“我指点穴位,你运行真气在这几处流转。”随即,手点在京门、魂门两个穴道。那京门穴在腰间,魂门穴在后背,营花景只觉得后背一痒,却哪里有什么真气流转了?
方之画道:“则下中枢再悬枢。”张玄素随即指点了中枢穴、悬枢穴,道:“便是这两处。”营花景头上出汗,只觉得极为尴尬局促,不知道如何是好。如此口诀又念了两三句,他身上始终没有真气。他想起老猴儿在马背上教他的神火教武功,那时候老猴儿用自身真气引导他体内真气流转,印象很是深刻。他于是板着面孔,用力回忆那气息感觉。
方之画浑然不觉,直接道:“神道方行天地人,陶道重开乾元意。”张玄素便按压住花景的神道、陶道两个穴道。花景正自回忆那真气流转的感觉,被张玄素指力作用,猛然一分神,只觉得那神道穴周围忽然转出一股热气,真气流转形成一个巨大漩涡,震得的全身发抖。方之画历时惊觉,道:“别动!不要运气。”营花景这一惊之间,头上出了一股冷汗,那真气便消失不见了。
张玄素道:“你方才是在运气?”方之画道:“你这孩子,如何这样心急。凡是师傅第一遍念出口诀,做弟子的只有暗暗背下,细细思量,哪能立即就修炼起来了?”营花景呐呐道:“我不知道。”方之画道:“你的父兄长辈真是粗心,怎的连这个也不同你说?”说了便立刻后悔,心道:“他父兄长辈可都不在了。”便岔开话道:“你觉得可好。”花景道:“好像是比方才好了一些。”
明玉方守在门口,听见屋内有人高声说话,便探头进来。听见营花景这一句“比方才好了”,心中大是欣慰。方之画道:“我来看看。”伸手探看他脉息。道:“先是怒涛,时断时续,此时竟然像是潮水一般起伏了。我修炼了天书决二十三年,从不知道这心法竟然有如此神效。”转而对营花景道:“我瞧着你这脉相,似乎和我天书派的心法口诀有极大的关联之处。小兄弟,你随我们回昆仑山一趟吧。没准便能找到救你性命的办法。”
营花景道:“这位少侠,这位大侠,小的实在感激没有了。”抬头瞧着奚明玉的样子,心道:“我要去你的门派了。能够日日见你,便是做个扫地的仆役也是很快乐的。”明玉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解开了心结,神色喜悦。
方之画道:“好,和丐帮的朋友说声道别,我们这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