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会儿,果然脚步声渐渐向这屋子来了。明玉屏住呼吸,听见门扉一动,袁朗的声音道:“咦,陆公子,你住的原来是令尊的屋子。”
陆丰弥道:“是啊,我怀念死去的父亲,所以暂时住在他屋中。”
奚明玉暗自道:“幸好我在门外等了一回,见到人影才做出了判断。若是按照柳媛姑娘的关照去找路,便是找到了陆丰弥本来的屋子,他住在他父亲的房中,我也瞧不见他啊,更没有办法和他说话。”
屋中一阵凳子移动的声音,两人落座了。陆丰弥道:“袁先生,您喝茶。”袁朗道:“不急。”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袁朗率先开口道:“形势这样危急,陆公子还有这般好的兴致。这龙井茶煮了三道,茶香浓而不散,余味悠长。我如何想来,也不像是一个如你这般事情火烧眉毛的人该当烹出来的。”
明玉暗道:“什么事情火烧眉毛啦?难道他已经知道了柳姐姐的事情,知道柳姐姐病重,要去看她这件事情火烧眉毛了?这便好了,我也不用传这一句话。他们两情相好,自在幸福,再好没有。”
却听见陆丰弥道:“这件事情,并不是着急便可以的。袁先生,你看不明白吗?这武林门派,算来和你们朝堂之上也没有太多区别。名正言顺的真龙天子,和那当权的重臣,也并非常常用力在一处。我不求做青城掌门,门中长老只会说我是高风亮节,以为我受了委屈,却不会因此真的认为那个小儿宋子明便是名正言顺的青城掌门了。”
袁朗一晌没有说话,继而冷笑了一声,道:“好,你这比较的言语,实在太过大逆不道了。”陆丰弥道:“有吗?横竖只有袁先生听见了,也没有旁的关系。你一般扶助青城派,支持我陆丰弥,我则是保证把这偌大门派变成我掌上指间之物,陛下但凡有什么需要的地方,便放心交给我就是。”
袁朗沉吟道:“我们乃是朝中名正言顺的天子一党,陆公子,你现在却是要做武林中的文贼啊。”陆丰弥冷笑一声:“袁先生,朝廷本来也没有什么选择。你当我不知道吗?陛下用出阿曼那女子做个诱饵,已然吸引了皇叔的全部视线,但这伎俩用的久了,便没有力气了。你们想要乘乱在武林中安插人手,时机也就在这转瞬之间。”
袁朗站起了身:“陆公子,我并非要你非是个正人君子,但若你不是仁义的江湖豪侠,今日你答应了我们成事,明日你也会转而投向成王麾下。我们害怕。”
陆丰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继而道:“袁朗,袁先生,维系在仁义道德之上的东西,你本来就不相信,何必对我说。老实说来,我宁可做一个无权无势天子的手下,帮他夺走本来属于他的江山。从此之后,他再也无法轻视我们这些江湖上的贩夫走卒,我便从此成了个无可替代的人。好过投入一个成年的权势滔天的王爷麾下,他即便终于做了天子,也只会以为帮助他胜利的是文人武将,却没有我们游侠什么事情。我这样说,你可明白我的心意?”
袁朗郑重道:“陆公子。”继而衣衫碎碎作响,弯腰行了一个大礼,缓声道:“陛下定然不会相负。”随即抬步便要出门。
陆丰弥忽然道:“袁先生,我有一件事情问你。”袁朗立时站住,疑惑道:“什么事情,你问。”
陆丰弥一改平素出言如同连珠的架势,怔愣了一回,继而问道:“我师叔的家眷,是否非要按照朝中莫逆大罪论处?”
袁朗道:“那是非要如此不可。蜀中包括峨眉派在内,全在观望,若不杀鸡儆猴,怎能让人相信天子整顿武林的决心?”
陆丰弥犹豫道:“男子为奴,女子为娼,这样,这样未免太过,恐怕武林同道不会服气。”
明玉全身一震,那“女子为娼”四个字闪电一般划过她心头,她立时明白了许多见而不解的事情,柳媛为何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那药庐中的师伯为什么大声哭泣,徐少容冷声斥骂朝廷不守规矩,那马车中的小孩子不可置信的样子。她一旦想来,心中立时又怒又痛。运气游走百会穴,回环几次方才压住。她心道:“总归要听见这位陆丰弥师兄要如何说道。”
袁朗道:“便是如此,方见力度。不要他们情绪冲动,怎有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来。陆公子,我当作你是个清醒明白的人物,现在看来还是妇人之仁。”继而,疑声道:“你若不是想要反水罢?”
陆丰弥立时道:“怎会?师叔不见得待我多好,他家眷和我也全然没有情分。我大好的仕途,怎么愿意为这些人耽搁了?”
袁朗道:“那便好。”继而道:“陆公子,门外敲打铜锣的声音起了,恐怕那位宋子明便要成了青城派掌门了。”陆丰弥道:“好,我们同去看看。”站起了身,全不见惊慌忧愁,两人并肩出门而去。
奚明玉蜷缩在柜子后面,心中大痛:“柳媛姐姐一腔深情,就这样付之东流。得来不过一句‘全然没有情分’。他咬准了要救柳姐姐,那袁朗也不见得不允许。但他为了不落把柄在朝廷手中,居然要让她就此沦落风尘。这人如此狠心,当真可怖。”转念想到:“哎呦,他是个这样的人物,那日比武的事情到底是谁谋划的?也不见得便是陆长老。便是陆海长老如何死的,也大是可疑。”如此一想,心中更加发寒。只觉得人性卑劣贪婪,让人生畏。心中情绪,就仿佛回到了当日家中遭遇灭门的那一天。躲在这柜子后面,就如同当时在屏风后看着姐夫趴在桌上喝酒一样。
过了一会,院中铜锣声果然大作。她知道必然有变故生发,卷起柳媛给她的玉佩,放在了陆丰弥的枕头下面。转而捡起了几根枕上的发丝,包在床上一个香包里,准备拿来给柳媛作为记认。她心道:“我总该实话实说,伤情不如绝情。先断了柳姑娘的念头,再想个法子,救她出来。这玉佩也算是还给了青城派,从此再也没有关系啦。”随即顺着后窗出了门去。
不知不觉,外面天色已然大亮。明玉一身青城弟子形制的男装,看上去并不起眼。只见一群群青城弟子从破败的房舍和场中的草棚中走了出来,面露凝重之色。明玉对走在身边的一个看上去面目和善的男弟子身边,轻声问道:“师兄,这是什么事情啊?”
那弟子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位师弟眉眼清秀,立时生出几分好感,问道:“你是哪位长老门下的弟子来的?”明玉心念一动,道:“我是柳掌门早先收下的弟子啊,还没有行过拜师礼,师傅便不见啦,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那弟子神色中立刻露出同情怜悯的神色,叹道:“唉,师弟,你也不必想太多。既然是前掌门相中的弟子,那根骨定然是极好的,待到我们青城派的事情一了,定然有哪位长老把你收归门墙。现下我们门派一片焦土,正是缺少弟子的光景。我瞧着最近八成还要进来一批师弟,和你一道学艺。”
奚明玉心道:“柳姐姐,我借了令尊的名气,你可别怪罪。”接着道:“师兄,今天敲锣打鼓的,便是要收新入门的弟子吗?”
那弟子道:“你刚刚才进了我们门中,还不知道,这铜锣声音乃是我们门派传讯的号令,平日里只有逐出弟子,选拔长老才会响起,现在看来,八成是新的掌门选出来啦。”明玉道:“新掌门是谁了?”那弟子讶然道:“那必然是陆师兄了,还会是别人吗?师弟,你跟我走吧,这里人很多,小心被人挤着了。”明玉道:“谢谢师兄关爱啦。”弟子笑道:“不客气。我们一个门派的师兄弟,再也友爱没有了。”明玉听着这句话,心中却很是苦涩,心道:“那陆丰弥师兄,也当作你们这些人是同一个门派的师兄弟吗?也愿意对你们友爱吗?”却不说话。
跟着人流走到了青城派中心的广场上,焦土之上,隐约可以瞧见石头材料的砖石。只见高台上架起了彩旗,摆上了祖师牌位和祭祖使用的酒肉果盘。众位弟子按照师承排序站在台下,瞧着台上的光景。明玉瞧着诸位弟子站立整齐,便随着站在了一路跟来的那个大弟子身边,身后的人竟然也顺次排序,并不起疑。
明玉心道:“看来这位师兄却是青城门下一个辈分很高的角色啦,旁人便都当我是他师傅新收来的弟子,竟然不加询问。”便不注意这里情状,抬头看着台上。
台上摆了两排桌子椅子,离明玉近处的地方坐着的是几个须发斑白的老人家,看来便是青城派这一代的长老们,再向远处看去,只见一个主位上居然坐着一个小孩子,神色严肃,身子挺着笔直,便就是先前称呼柳媛为姐姐的那个小孩子。明玉盯着他,心道:“这个座位上,本该坐着的是青城派的掌门啊。怎么会是这个孩子?是他们胡乱坐着,坐混了吗?”她身边那弟子也是讶然道:“唉,那掌门的位置上,怎么坐着一个小孩子?”随即转身对身后的师弟们问道:“谁认得主位上的那个孩子了?”
一个弟子忽然道:“是他。他是青海提督宋自逊的独生儿子,他们家的宅子本来就建在我们这锦州城中,先前掌门师伯在世的时候,和这位宋大人交好,连病弱的柳师妹也放在他家里面将养。”另一个道:“哎呦,竟然是位官人的儿子。”
明玉同来的那个大弟子道:“让客人坐在上位,原来也有着这规矩的。”那最先说话的弟子又道:“现下可不是大官的儿子啦,他父亲因为贪污遭到罢黜,全家都遭逢抄没,家产自然一块铜板也不剩下,连这个孩子也是险些被送去做了奴隶,因为年纪太小,这才放了出来,被前掌门收养着,也算是我们同门的弟子。”大弟子道:“咦?既然是我们同门的弟子,坐在主位就不太恰当了。”
明玉心中一惊,暗自道:“他姓宋,那个抢走了陆丰弥掌门的人也姓做宋。”便道:“这位师兄,这个小孩子叫做宋子明,是不是。”那弟子道:“约略便是这个名字罢,我也没听的太仔细。”
奚明玉渐渐明白过来,心道:“如此一讲,这其中的关系诀窍我便都明白了。这个孩子从小和柳媛姑娘一起长大,本来是青梅竹马的缘分啊。他本是作为个读书士子养大的,武功自然全然不会,但诗书却一定通晓。便是做个文章,想来也不是为难事情。唉,人事无常,谁能想到一个武林门派,选取掌门却要仪仗文学才能来?这也是阴差阳错啦。”心中也便明白了过来,轻声道:“未可知他便是这一代新任的青城掌门了呢?”
那大弟子听见了,慌忙道:“不可能。这孩子看上去一阵风便吹倒了,没有什么武功的,做什么青城掌门,还是别开玩笑为好。”
却见这时候,一个黄衣少女和一个健壮青年一道走上了高台。那健壮青年穿着一身破烂的麻布衣服,一双草鞋,身上却背着六个袋子。竟然是丐帮一位六袋弟子。那黄衣少女身上没有什么袋子,手中却提着一根青翠碧绿的青竹棒。正是金玉笙和先前面目威严的丐帮弟子。
两人走到台前,宋子明规规矩矩的站了起来,双方抱拳行礼。金玉笙娇声道:“丐帮掌教长老安比槐,恭祝宋掌门继任青城派。长老事务繁忙,不能亲自前来,特命我和门下大弟子韩湘怡持丐帮信物前来恭贺。”明玉暗道:“玉笙手中拿着那便是丐帮的信物,也是丐帮的镇帮之宝打狗棒啦。虽然安长老没来,打狗棒来了,那也是郑重其实的很啊。”
宋子明面上没有表情,语气却十分恭敬:“是,多谢美意。”金玉笙笑道:“宋小弟弟,往后便要叫你宋掌门了。你做了掌门,高兴不高兴?”韩湘怡看了金玉笙一眼,似乎是要责怪她对着青城派掌门说话太也不客气,但是终究只是瞥过了头去,并没有说话。
宋子明瞧了他一眼,低声道:“韩湘怡,你是不是看不起我?”韩湘怡道:“不敢。掌门想多了。”语气不卑不亢,既不畏惧,也没有什么轻视的意思。宋子明却全然不信,狠声道:“你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终究会有一天,让这世上瞧不起我的人,全都要高看我一眼。”
金玉笙左右看着,心中惊讶,道:“宋掌门,他就这样一张臭脸,并非对你瞧不起。”坐在案前的一位长老忽然道:“掌门,序齿说话也就够了,时辰到了,掌门大典这就该开始了。”
宋子明立刻回过身去,弯腰行了一个大礼,脸上一改阴厉偏激的神色,充满了怯懦和孺慕之情,道:“是。”长老忙站起身道:“掌门何必行此大礼?”脸上却很是满意。
台下弟子听见这一段对话,无不大惊失色,顿时议论声一片,纷纷道:“这个小孩子怎么成了青城派的掌门人啦?”却见袁朗并着老大人和陆丰弥一道走了过来。袁朗和老大人落座,陆丰弥却站在当地,恭恭敬敬地给宋子明行礼,道:“青城派第十五代弟子陆丰弥,参见掌门人。”
那先前说话的青城长老也站了起来,对场中弟子道:“还不参见掌门。”顿时,台下众人跪下一片,虽然心中还是迷迷糊糊,但口中只好叫着:“参见掌门!”人人脸上都是奇怪迷惑的神色。明玉也半跪下来,心中瞧着阳光下陆丰弥、宋子明二人的脸色,心中很是害怕。
礼罢,老大人站了起来,袁朗也只好一起站了起来。老大人对着宋子明道:“宋掌门,老夫这就要走了。祭天敬祖,是你们门派中的事情,我这个外人也不好参加。”宋子明恭敬的行了一个礼,道:“大人,我可否求你一件事情。”
明玉心道:“他要求这位大官放了柳姐姐是不是?”却听见宋子明道:“学生对您的学问很是钦佩向往,能否请您做我文学上的老师,教我读书习字?”那老大人立时喜道:“很好,难为你做了一派掌门,还记得文学造诣。你既然相求,老夫必当诲人不倦。”
明玉听得这一番对话,简直呆了。她这一天之间,听见两个和柳媛关系亲近的男子问到权贵之人“我可否求你一件事情”这句话,最后却连为她要一个赦免的话语也不能,凉薄残忍到了这样,实在让人不知如何是好。别说是素来仰仗侠义的武林,便是勾心斗角的朝堂,也不见得势力如此。她立时想到孔长安死前说过的话:“正因我们这些人各有着惊人艺业,坐起坏事来,才更变本加厉。”
只见台上老大人很是喜爱的拍了拍宋子明的肩膀,随即朗声道:“青城派掌门宋子明,受禁武令!”
立时,满场的人又一水跪了下来,只见老大人拿出一块血红色的令牌,放在了宋子明手中。明玉心中大是烦恶,趁乱走出了人群,径直向着山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