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草棚中如同茶寮一般,四五张桌子结做一圈,桌上摊着一些丝绸衣服,做工极其考究,金丝银线,松鹤梅竹,富丽堂皇者有之,清雅风流者有之。围着桌子,凳子散乱编排,上面坐着的加上地上走动的统共二十来个男子。有人衣带半宽,有人只穿着贴身小衣,有人系扣子,有人在冠发。局面一片混乱。
奚明玉拉动帘子,一阵夜晚微风吹来,屋内灯火俱是一阵晃动。这些半裸的男子,一起瞧向门口。见掀开帘子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有人低声惊叫,有人立时闪开,有人拿起衣服遮挡,有人哈哈大笑。
一人忽然道:“你是何人,怎么冒失闯进来了?”明玉抬眼一看,那人身下穿着裤子,上身却没穿衣服,一头青丝散落下来,遮住肩膀。但他虽然形状狼狈,神色却自然坦荡至极,眉梢冷厉端严,盯着明玉眉间。明玉忙低下头来,怔愣之间,脸颊一片熏红,低声道:“贸然闯入,得罪了。”
场中忽然有个身子矮小,手中握着茶壶的布茶少年,快步从人丛中跑来,高声叫道:“哎呦!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快跟我出来。”一把拉过明玉衣袖,把她带出门去。
夜风一吹,明玉脸上的燥热散去了几分。她偷眼瞧着那小茶童,轻声道:“我看见这里有灯火,就想进去看一看,也没料到,居然有人竟在其中换衣服。给你们带来诸多不便,可对不起啦。”
那小茶童也不回头,只用背影对着明玉,轻声“哼”了一声,似乎大是傲慢无礼。明玉好奇瞧着他背影,眼睛眨动之间,恍惚明白过来,惊声道:“你,你是金玉笙金姑娘!”
小茶童嘻嘻一笑,回过身来。月亮照着她涧水一样清澈的眼眸,波光灵动,调皮可爱,不是金玉笙是谁?她挽住奚明玉的手,轻声凑在她耳边道:“你这样腼腆温和的样子,对他们这些孬种熊包就大可不必啦。这屋中除了我们丐帮的探子,便都是些绣花枕头一样的角色。你看着他们,反而玷辱了自己的眼睛,却并没有什么好道歉的地方。”明玉道:“我做事冒失,惹得旁人心中不高心,总是我不对的。”金玉笙笑道:“你是谦谦君子,我果然还没说错。”
说话之间,拉着奚明玉从草棚后面走来。只见五六辆马车堆着一起,两人上了当先一辆。里面香炉冉冉,铺着波斯地毯,座位上整齐摆着几件衣服。明玉道:“好精致的马车。主人想必非富即贵了。”金玉笙道:“这马车主人名叫童泰来,便是占了这一个‘富’字。他是锦城经营绸缎生意的大商人。蜀绣名动天下,绣娘的针线钱,来往的买卖费用,加起来数目甚巨。可把这位大老板挣了个盆满钵满。他不仅精通朝中人的权谋算计,还对武林之中的门路很是清楚啊。每年他花银子贿赂这里的大官,请流水宴席犒赏我们丐帮的弟兄。是以在这锦城之中,翻云覆雨,无人能比。”
明玉道:“黑白通吃,很是厉害。他用利结交大官,用义结交江湖朋友,可当真是见风使舵的高手。若是城中大官欺负他,便叫丐帮的朋友用武功暗地里教训一番,若是丐帮的朋友不讲义气,还有大官可以仰仗。真是一手好算盘。”
金玉笙嘻嘻一笑,道:“姐姐说的和我家老爷爷一般无二,我家老爷爷说,这三方扭了做一股,童泰来才有着高枕无忧的好日子。现下禁武令颁布,心中不乐意的,除了我们这些好浪自由的武林人士,就是这种投机倒把的一方土财。先前,官府依靠他制约武林人物,若是禁武令颁布,这等人便再没了周折两端的用处了。用处没有,好处自然也没有。”
奚明玉凝眸细想,道:“这人倒有可用的地方。”
金玉笙道:“今日便是靠着他的把戏,我才混了进来啊。”
明玉道:“你不说,我都忘了。这草棚里换衣服,玩的却是哪门子的把戏?这事情虽然古怪有趣,但也总该有个根由。”
金玉笙瞧着明玉神色,突然弯腰笑的打跌。明玉微微笑着瞧着她样子,心中更加好奇。笑罢,金玉笙站起身来,拍手道:“好聪明的明玉姑娘,也被这一群蠢笨的汉子给难住了。说来,这事情实在荒唐,也不怪你弄不明白。我们这些寻常人,总是不知道那些胡三话四的奇怪家伙,脑中心中想的是什么。”
她骤然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好玩神色去了几分,眉眼里却多了讥讽无奈之色,缓声道:“姐姐到了此处,有什么关键窍要也不比隐瞒你,一起对你说了吧。这事要从青城掌门柳如是之死说起。”
明玉忍不住“啊呀”了一声,道:“果然是青城派的一场官司。”心道:“柳掌门死后之事,想来恐怕也与那陆长老和柳媛姐姐的陆师兄大有干系。”
金玉笙叹道:“柳掌门身死,我们丐帮给不少武林同道发了帖子,讨伐陆海的不是。他在兵器上淬毒,暗害了自己的掌门师兄,大是不合道德。我们约好了十来个好手,决心当面与他对峙,言语不通便打架。总归,或是叫他认错,或是叫他伏罪。谁知道陆海竟然死了。”
明玉立时哑然:“他!他怎么死了?”
金玉笙道:“我们也都吓了一跳,带我们去见他的青城弟子也是大惊失色。我家老爷爷很是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他是用自己的独门掌法打中自己的心脉而死。元是自杀的。后来,我们在他衣袋之中发现了一封书信,说出了种种关键之处,又不住忏悔。他既然畏罪自杀,我们也没旁的关紧,便离去了。谁知,这只是个开头。后来发生的种种,才是真正麻烦至极的事情。”
明玉沉下眼睛,心中暗自思量:“陆海长老自己顶了杀害掌门师兄的罪责,是了,他都是为了他儿子名正言顺的接受这掌门之位啊,先为他打点好了朝廷关系,再为他在武林同道中博得同情、洗刷污点。他竟然这样爱他的儿子,这样看重这一派掌门的位置,以至于做出这般疯狂的事情来。陆师兄虽然做了掌门,却一生担负父亲一命,师叔一命,这样的掌门,做来有什么快乐了?”她虽然明白,却为了替柳媛保守秘密,一字未说。只道:“后来,又是怎样啦?”
金玉笙道:“后来,本来一切好好的。陆长老有个儿子,名字叫做陆丰弥,乃是青城派这一代有名的青年才俊,做人比他父亲可高出不少啦。武功天赋更是了不起。门派长老合力推举他做掌门人。选举掌门,本就是一门一派自己的事情,青城派诸位长老既然全都认可,便没我们丐帮什么事情啦。我们本是要饭的叫花子,这几日舒舒服服睡在人家门派的客房里,早就浑身不自在了,这就要请辞离去。谁知道就在那一日,朝廷派了人来,硬是要干涉青城派的内门事务,给青城派选出一个掌门人来。你说奇怪不奇怪,气人不气人?”
明玉神色一转,叹道:“想来,是陆长老掌事的时候,代青城派受了朝廷的禁武令。他本以为这门派掌门,也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却没料到朝廷在这上面另外有一番打算呢!果然是人算不及天算啦。”
金玉笙道:“元是如此。哼哼,青城派自己招惹来的祸事,本来也不管我们丐帮什么关系。要不是那朝廷来的人大是不对,选掌门的法子又丢人的厉害,我们何必淌着一趟浑水来?”
明玉道:“来的人不对,选掌门的法子丢人?我可不明白啦,来的是不是一位叫做阿曼的夫人,还是一个文官姓袁的?”
金玉笙道:“哎呦,你怎么知道有个文官姓袁的?他们本是分开两拨过来的,先是来了这个姓袁的和几个小文官,锦城令作陪,这几个人倒还讲道理,谁知道后来又来了好些个女子,是不是有个叫阿曼的我就不知道啦。都做妇人装扮,仪态却不怎么端正,看来倒有几分烟花之地的颜色。她们大声吵嚷,说要举行选美仪式,挑选青城派最漂亮的男子做掌门人。其中有个长得挺美的,眼角长着一颗美人痣的,我听见大约是叫做佟妹妹的,是她们之中领头的人物,大喊大叫道:‘男人最最喜欢说谎,这是肯定没错的。与其选来个装模作样的男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如大方选上一个空有皮囊的绣花枕头,也算是一桩美事。’”
明玉心道:“这样说话的风格,看似有几分道理,其实不过是纯在混闹,倒是和阿曼夫人很是相似的样子,怕是一路的。”
玉笙道:“这样胡乱说话,自然惹得青城派的几个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的。他们就地便打了一架,那几个女的不像是会打架的样子,谁知道结做一个剑阵,陡然厉害了好几番,把青城派的老头子打得落花流水,招架不能。那个差点做了掌门的陆丰弥就给这几个女子道歉,才救下了他们性命。不过这样一来,便只能按照这些女子的法子选掌门啦。不少没骨气却有脸蛋的青城弟子,便一起向童泰来买了最好的丝绸衣衫,准备好的琴棋书画,要去表演才艺,搔首弄姿。呸,我想来便好生恶心。也亏得他们这样心甘情愿。”
明玉道:“方才我见到的,便是他们换衣待选的经过了。唉,他们为了掌门的位置,连脸面骨气也不要,若不是大大的英雄,便是没脸皮的蠢蛋。”
金玉笙笑道:“定都是没脸皮的蠢蛋。”
明玉心念一动:“他们选美还是选掌门,怎的金姑娘偏要混在里面不可?我瞧这里面恐怕有丐帮选中的好儿郎,要他佯装选美,实际上拿来了这个青城掌门的位置,再做打算。”转对金玉笙道:“也不能全然这样说是不是?里面恐怕也有厉害角色,真正的英雄人物,比方说,咱们丐帮的青年才俊……”
说了这一句,金玉笙笑着掩住她嘴唇,低声道:“嘘,总不会叫这些拿脸皮取悦女子的熊包做了堂堂青城派的掌门吧?我们邀请来几个长相英俊的各派年轻弟子,要先夺走了这掌门之位,再事后悄悄还位给陆丰弥师兄。”她转眼瞧着奚明玉,眼神精怪调皮:“都叫你知道了,这可就大大不方便啦。奚姑娘,现下我可把今日丐帮的谋划都对你说了,计策成功之前,可不许你偷偷走掉。”
明玉微笑道:“我本来也是想要去青城派办事,我受人之托,想要给陆师兄传一个口信。我们既然同路,便同去,也是无妨的。你扮作小厮,我扮作丫鬟好啦。”金玉笙笑道:“呸,你说是个丫鬟,我也不信,别说旁人。我瞧奚姑娘你长得如此美貌,唇红齿白,直是个英俊小生呢!反而应当扮作个年轻男子才对。”明玉也微笑道:“哎呦!这真是好玩至极,就怕我装扮的不像,最后穿帮了坏了事情。”
金玉笙灿然一笑,正声道:“怕什么?巧手生花的金姑娘在此,包你没事。”她从马车中取出包袱,为奚明玉化妆。用研磨好的底色叫她皮肤变得微黑微涩,画眉使得她眉眼之间多了几分英气,用人皮盖住她脖颈,仿出喉结。年纪小的漂亮少女和英俊少年本就难以分辨,此时看来更是雌性莫辨。转眼之间,一个摇曳如花的美貌少女,变作了个清朗如玉的美少年。明玉瞧着镜子中的容色,轻声道:“哎呦,没想到我扮作男装,倒是好像我哥哥小时候样子。”
金玉笙笑着瞧她,仔细端详她样子,叹道:“这样说来,你哥哥小的时候便长得这样叫人叹服,长大了更加是个撩动少女春心的美少年啦。这样的男子,若是有了机会,我定然要好好看上一看,也算是长了见识。奚姑娘,我思来想去,这个掌门的位置,最后铁定落在你手中。”明玉道:“谢谢你夸赞啦。若是当真如此,我定然把这位置还给陆师兄的,可我心中,却并不是太想他真的做了这掌门。”金玉笙哑然道:“为何?他做掌门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明玉叹道:“他若是做了青城掌门,就非要辜负一个人不可。”
金玉笙道:“某非是,明玉你?”明玉忙道:“不是我。”金玉笙长舒一口气,道:“是了,你说是受人所托。”
车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金玉笙神色一紧,弯腰瞧出去,朗声道:“各位爷台,衣服换好了?小的正要去叫你们,没想到爷台们这就过来了。”
明玉慌忙躲进马车里面一些。金玉笙挡在门口,露出脏兮兮的袖子,穿着新衣的诸位男子自然躲避不及。最后只有两人上了车来,一个是个矮小稚嫩的小男孩儿,另一个就是先前发言说话的一脸肃正的男人。
明玉轻轻用袖子挡住了脸,那肃正青年闭目养神,并没有看着他,反而是坐在他身边的金玉笙,笑着对明玉眨了眨眼睛。明玉心下了然:“原来这人是丐帮的底细人物。”
她把袖子放下几分,转头看另一个矮小孩子,却见那孩子怔愣不安的看着她,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脸憋得通红。明玉心中一惊:“他看出了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