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影撞来的极快,却不见什么力气,奚明玉脚步一顿,心中惊醒之间还有几分好奇,终究没有躲开。只感到一只小手轻巧的在她腰上撞了一下,摸走了她腰间的钱袋。
明玉自从和安比槐学了妙手空空的把戏,技艺上已经是炉火纯青,加之脑子聪明,心思灵巧,对于这小偷小摸之道,自信不输给任何人。那偷东西的固然手脚极快,但明玉也在一夕之间反应过来。趁着那人全神贯注偷窃的工夫,伸手拿走了他藏在胸口的一只小小的油布包袱。那人竟没察觉。得手之后,“哎呦”一声,假装摔倒。待到明玉笑着伸手去搀扶,又是一个打滚滚到了一边去。口中大叫着:“姑娘得罪了!”站起来转身就跑。
明玉微笑着看那小偷走过转角不见。心中笑道:“银钱我可都放在包袱里啦,那包袱放在花景身边,又有柳姑娘看顾着,你却是偷不到的。现下我这钱包里不过几两散碎银子,你要偷走便偷走吧。就是不知这被你妥帖收藏在胸口的油布包袱,里面是什么好玩的东西。”她用指甲轻轻揭开了一点,只见其中装着一大包银白色的粉末。她心道:“是石灰?不,该当是蒙汗药。这个小偷儿,偷人家东西便也罢了,还拿着蒙汗药四处走动。凡是用了这玩意儿的事情,便不能再当做小打小闹图个好玩。这样看来,我此时偷了来也好,免得他徒然生出事端,害人害己。”便把药包儿妥善收藏在袖子里,径自往城西去。
走了一会儿,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破风之声。劲力直打向明玉后脑的“神元穴”。奚明玉神色一沉,抽出袖中匕首,转身用出一招武当派的“扑跌步”,脚下如同摔跤,向下一矮,向前一扑,匕首历时切断竹棍,明玉身体也瞬息之间向前三步距离,紧紧贴在偷袭之人身前。那偷袭之人“哎呦”一声,侧身避过匕首锋芒。明玉压下匕首刀刃,手腕如同转珠,用出“小擒拿手”,转手抵在了这人的脖颈之上,轻笑道:“小贼,别动!”
那人“呸”的吐了一口口水,怒道:“说我是贼,这也没什么。但说我是小贼,我却万万不服气。小贼取来不过是个把铜钱,金银玉佩,我和他们可大是不同。”明玉好奇道:“偷东西的和偷东西的,能有什么不一样啦?难道你摸了别人的钱包,只拿走银钱,却把包袱皮还回去?你偷了别人玉佩,只拿走玉石,却把穗儿给人重新系在腰上?若是如此,倒是还有几分脾气个性,算得上与众不同。”那偷儿道:“孤陋寡闻了吧,你这种养在深闺里面的小姐,哪里知道我们市井上的把戏?我们偷了钱袋,何必再放回袋子?我偏偏放回银子,却拿来装钱的包袱皮;至于偷到了玉佩,我也把玉石还给人家,只拿走那系在玉石上的穗儿。你瞧好玩不好玩?”明玉道:“那是什么道理了?你或是不偷,或是偷个值钱东西。你既然偷了,却不在乎银钱,难道是偷盗成性,手上闲不下来?这也有趣了。”那偷儿“呸”了一声,道:“胡说!谁是偷盗成性来着?我如此作为,你这样见识短浅的小孩子哪里明白?”明玉微笑道:“有什么奇妙地方,你说来听听,若是说的有道理,我便放了你离开。”偷儿笑嘻嘻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说话可算数?”明玉道:“我可不是君子,但说话总是算数的没错。”小偷儿道:“好!我信你。”
“说来,也很是简单。原来在于我偷窃之人。我选的,无一不是美男子、美女子,仰慕者从城东排到城西,也走不到尽头。我拿了银子玉佩,不过有限之资。用他们的贴身物品卖给仰慕之人,那千金之资也不止,这买卖才算是大大的合算。小娘子,你说是也不是?”明玉笑道:“你说了个好玩故事,又暗自夸奖我容貌美丽,我钱包里面的银子,算来还不够你这点心思。我便不再计较啦,放你离开。”说罢,匕首轻轻抛出一点,反手握住,离开了偷儿的脖子。偷儿反应敏捷,历时侧身脱出。两人都是手脚快速,却反而撞在了一起。明玉的手背在偷儿的脖子上轻轻蹭了一下,不过电光火石之间。若是旁人,这一瞬之间定然来不及有旁的想法。但奚明玉却历时觉察出来,轻声叫道:“哎呦!你竟然是个姑娘!”
偷儿已经闪身到了一边,听她说话,蹲着转过身来瞧着明玉,鼓着腮道:“我不像是姑娘吗?干什么大惊小怪的?”明玉直率道:“身量衣装,都不像个姑娘。”偷儿闷声叹了一口气:“说得有几分道理。我见过的人都说我不像是个姑娘。其实仔细想来,做女子有什么好处了?我倒巴不得做个男子。”转而抬头看着奚明玉:“我本以为你会连声道歉,说自己眼拙,没认出我是个姑娘。我便可以挟私报复,让你把从我手中偷走的蒙汗药拿来。现下这计策可没办法用了。你说怎么办才好?”
明玉微微一笑,伸出手来,把包裹递了过去。小偷斜着眼睛瞧着她:“小姑娘,你给的这样痛快,该当不会有什么阴谋暗算吧?”明玉道:“没有。我看你这人有趣,不像是个坏人,所以才还给你。”小偷扑哧一笑:“小姑娘,你道有趣的人便不是坏人吗?我却大大的不同意。这世道上的坏人,大多才华出众,说话也头头是道,反倒是做好人的,总是有一大堆规矩要守着,横着是忠孝,竖着是礼义,连说话也要咬文嚼字,之乎者也,免得失了礼貌。很是没有趣味。”明玉微笑道:“胡说,这是做人古板迂腐还是精明练达,却不是分好坏人。我也并非从此看人。我瞧你说起钱包剑穗来,也兴致勃勃、头头是道,一个人但凡在这小事情上花了许多心思,就没有闲工夫去想阴谋诡计啦。但凡是路上的一朵花,一只鸟儿,也引得这人心动许久,而那心术不正之人,旁的不说,名利心重却是一定的。他若是看得见花花草草,看得见这世上许多微小宝贵的东西,便没有了那样重的名利心啦。”
小偷拍手道:“有理,我可受教啦。”继而脸上不禁掠过一缕忧色:“你说,这名利心重的人,若是一心向善,想着做江湖大侠,惩恶扬善,那也未必便成了奸邪之人吧?”明玉瞧着她神色,心道:“瞧她样子不像是好奇,倒像是着急。常言说,关心则乱。恐怕她这个问题,是为她自己问的。这‘名利心’重之人,必然是她亲近之人。”想了想,婉言道:“这世上的事情变化万端,无绝对,无定理,无常论。可变之处太多,我就说不好啦。”小偷微笑道:“那很好啊,见微知著,三岁看老,做人不免可怜。”她偏头一笑,机警的跳开一步,虽然面目涂着污泥,身上穿着破衣,却也有几分灵动可爱。装模作样的作揖道:“和你说话,好生有趣。可惜事情紧急麻烦,我耽误久了,难免坏事,先走一步啦。”明玉合袖还礼道:“我名字叫做奚明玉。”小偷道:“明如珠,温如玉,很好很好。我名字叫做金玉笙。”明玉道:“小楼吹彻玉笙寒,清雅绝俗,也是很好。”金玉笙笑道:“看来你是有道君子啦,说话这般文绉绉,小的不及。”便说着,腾空翻起一个筋斗,跳上房梁去了。只听的瓦片乱响,金玉笙声音远远传来,乃是一声:“后会有期。”
明玉面露微笑,轻声道:“后会有期。”心道:“金姑娘时而瞧着成熟乖觉,时而又很是天真烂漫。前者来自阅历,后者乃是心性。瞧她动手偷我钱包的架势,很像是安长老的独门绝学啊。现下她翻墙而去的这一下,却像是李克荣李长老的架势。想来和丐帮渊源极深。”转念又想到:“哎呀,她去的可不就是青城派方向,难道她此时竟然和我本是为了一件事吗?”她心念一动,身子立时腾起,双脚在房檐上一碰,跃上了屋顶。冷月寂寂,只见远处屋上有一道黑色影子。她心念一动,追上前去,想要看着个究竟。
她天衣派的功夫没有学到多少,内力外功大多是幼时学自父兄的武当派底子。气息绵密悠长,虽然年纪尚幼,比不上奚明月、曹雨田之流,但因为功底扎实,仍旧有几分轻如羽毛的架势。转眼便追到了黑影三分远近地方。月光澄澈,她目力极好,仔细一看,却发现那身影元是一大一小两个人。
奚明玉性子警醒,心道恐怕生变,弯身飞下,双手在廊檐上一点,便落在了房下巷子中。她脚步如飞,听声辨位,悄悄追了上去。待到追到一剑之步,那两人影子渐渐落在奚明玉一脚之前的地面上。却突然停了下来。大人猛地打了那小孩子一个耳光。那孩子“哎呦”叫了一声,听声音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孩子,并不是金玉笙。明玉心中一惊,却没发出动静,只是静静听着。
大人道:“混帐东西,谁叫你把手放下来的?”小孩道:“不敢,爹爹,我手臂酸痛,实在举不住了。”
明玉听在耳中,心道:“这大人声音嘶哑,听来怕人,也难怪这小孩子被吓唬的哭了。”
大人转手又甩了小孩子一个耳光,怒道:“这柄觞吾剑有多重?你可知道?”小孩道:“觞吾剑乃是上制之剑,文剑,金铁打造,重三斤二十五两。”
明玉心道:“这小孩子说话中气十足,显然对这答案大有信心。”却不料又是“啪”的一声响,小孩子转手又被打了一个巴掌。明玉惊讶不已,心道:“竟然错了吗?”那小孩子显然也吃惊不已,哑然道:“爹爹,我没说错,三斤二十五两,绝对没错的。”大人道:“能说出‘三斤二十五两’这几个字,就算得上知道了吗?糊涂!你只知道这几个字,嘴皮上下一碰,不过是一息之间的事情,怎么算的知道了这剑的重量?你不知道剑客把它背在身上日行千里是什么感觉,不知道战士把它握在手中劈砍三天三夜杀敌是什么味道,也不知道捧着这剑把它刺进仇人的心脏是个什么情状。你便永生永世成为不了铸剑大师,只是寻常的铁匠罢了。”那孩子哽咽道:“我…”显然是又害怕又疼痛。做爹的厉声道:“要做铸剑大师,你非要知道这宝剑劈出的每一分力道,拿在手中的每一点重量,知道它何时坚,何时弯,何时锋利,何时钝,在铸就之时,才能在剑中融入你的身,你的心,你的魂。才能让一剑祭出,惊动天下!”孩子哼了一声,却不说话。但影子微微动弹,把长剑捧在了手中,手臂伸直,捧着举过头顶。那男子冷硬道:“很好。”两人脚步动起,很快便走远了。
明玉暗道:“看来我跟错了人。”她翻身回到屋顶,瞧着脚下瓦片,心道:“是也,我怎么没早发现了?先前看见瓦片上有金玉笙走过的痕迹,虽然瓦片动弹,看来散乱,但也比这父子二人踩的不少瓦片碎裂强的多了。唉,这父子要做名动天下的铸剑大师。原来名剑铸成,要耗费这许多心思,我先前以为是手艺巧妙,现在看来却是人心至诚。”
奚明玉继续西行,既然失去金玉笙踪迹,便也不再挂怀,只是一路快行。穿街过巷,很快见了青城山门。只见石碑倒塌,草木焦黑,一派战乱离散之色。倒塌的石碑前却架起了一座草棚,四周垂下帘子,瞧来灯火通明。无数道黑影在帘子上投射下,似乎有人在里面四处走动。明玉好奇心起,掀开帘子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