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日本早已使用正式军队,占据了东北四省。六七年(前)又发动大规模的战争,起倾国之兵,向我们猛攻。全国被他蹂躏的地方有十几省,被他屠杀的人民有几百万,财产被他掠夺毁坏的更是巧历所不能计。我们中国人对于这个深仇大敌,似乎人人都该有深切的认识了。可是据我个人的观察,除少数有识见的人之外,一般大多数人还是不大清楚。从前就是误于对日本认识不清,才吃到今天这样的大亏。以后再不认识清楚,恐怕战胜之后还会遭到意外的祸灾,像现在的法国这样。我觉得这是我对国家的义务,要把日本“为什么非要吞灭中国不可”的所以然,著书立说,广为传播,使大家都深深地明白,牢牢地记着。
要知道日本表面的情形,这并不难。他的陆军有多少人马,海军有几只兵舰,以至财政的岁出岁人,经济的盈虚消长,学校共有几个,工厂共有多少,只要花几圆国币,买一部年鉴,就可以随时翻检,一览无遗。要知道得更详细些,也只要再多买几部刊物,就可以清楚明白了。唯有一个国家民族思想上的指导者、精神上的原动力,这不是年鉴月刊上查得出的,非稍稍留意他的历史,考察他的思想上的根源不可了。我虽不是研究日本历史的专家,因为幼年留学的时候,有过些见闻,受过些刺激,深知这个虎狼国就在紧隔壁,将来必为中国的心腹大患,不是西洋各国只图在商务上赚几个钱可比。所以在功课的余暇,稍稍留心去观察,发现日本这个国家立国的精神和世界各国根本不同。这一点是我们和世界各国人都该注意的。
“日本在几十年前既受西洋各国的压迫,又觉悟西洋科学和近代典章制度之美备,所以发愤图强推翻幕府,变法维新,他的国家富强了,于是向外发展,侵略中国。”这是一般人对日本的看法。这种看法好像是十分正确,毫无错误的。世界各国的人士,对于日本也都是抱着这样的见解。我自己起初也是这样的,以为日本经过明治维新之后,国富兵强,接连着把中国和帝俄两个大国打败,于是骄横起来。上次欧战又给他占了绝大的便宜。近十几年,意大利的法西斯、德国的纳粹更给他许多激励、许多诱惑,所以造成日本的今天这个局面。
以上等等的见解,据我看是完全错误的,是倒因为果的。日本是先有并吞全世界的野心,后才有推翻幕府、明治维新的事。他是为要统一世界,才肯事事效法西洋的。这和中国古代赵武灵王之“胡服骑射”是一样的心事。他并不是因为富强了才要向外发展,乃是因为要想向外发展,才力图富强的。所以“统一世界”的野心是因,明治维新是果。当时的幕府,征夷大将军德川庆喜和他的大臣,如果是顾名思义,有志“征夷”,而不谨守家康公以来传统的锁国政策,日本人或者不一定要把那个七百年以来久已统制全国的霸主推翻。因为幕府的传统政策是和美国从前的孤立派一样,要把日本的门户关锁起来,与世界隔绝,这和当时有志之士开国进取的意思大相违背,所以轻轻地就被推倒了。他们是为要攘夷才尊王,为要统一世界才维新的。
日本明治维新的历史上,有两件大事最值得注意:就是西乡隆盛和江藤新平的事。西乡隆盛是拥佑明治天皇,亲自提兵打到江户城下(现在的东京),推倒幕府,建立明治政府的元勋。他是明治维新的首功,明治天皇的第一个忠臣。后来他又在乡里的鹿儿岛起兵,用最忠于天皇的大将筱原国干做先锋,要杀上东京去,打倒政府。天皇派亲王为大将,出兵讨伐他。两军经过几次血战,西乡隆盛是“授首”了。可是不多几年之后,天皇特在颁布宪法的日期,下诏昭雪西乡,除去“贼名”,追赠最高的爵位。并且用他的兄弟西乡从道做海军大臣。他一个人,既是拥戴天皇,建立维新政府的第一功臣、第一忠臣,同时又是公然起兵要杀上东京,推翻政府的叛逆。既是授首的叛逆,又下诏昭雪,除去贼名,受朝野一致的崇敬。这中间的消息是怎样的呢?江藤新平也是明治维新的元勋之一,他身任司法卿的重职,努力修订法典,创立法院,要想收回法权。在明治初年的立法司法事业上,他的功绩是不可磨灭的。可是在罢官归里之后,也忽然地造起反来了。他率领子弟兵,在故乡佐贺城起事,杀进公署,抢掳库银,公然地树起反政府的旗号。政府当然也派兵讨伐。他是个文官出身,手下并无精兵猛将,绝不是西乡隆盛可比,所以马上就被政府的兵打平。他是被生擒活捉,交付法庭,经他自己从前做司法卿时所任用的法官审判定罪,处了斩刑。后来政府对于江藤新平的昭雪荣典,虽不如西乡之隆重,也是同样地受朝野的尊崇思慕。今天日本人提到江藤新平,总认他为国家的忠烈,并不说他是叛逆。和西乡、江藤相类似的还有几个,现在不去枚举了。
这都是日本明治初期的大事,轰轰烈烈,彰明较著的。要是单从外表上看,令人无从索解。国家的元勋功臣何以忽然又造反。既然造反,经政府派兵讨平,明正典刑,何以又受昭雪荣典,受朝野上下的崇敬呢。其实这很容易明白,日本人也并不讳饰。就是他们都是急于要统一世界的。要统一世界,第一步当然是要先把国内保守的幕府推倒,建立一个进取的政府。这样的政府既已成立,在他们的意思,马上就该动手向外发展了。琉球从前做过萨摩的附庸,又近在手边,是早已取得了。第二步就该大举攻朝鲜,攻中国,进而略取印度,远征欧洲了。所以,在明治才改元的时候,就有所谓征韩论。因为先吞朝鲜、中国,后吞欧美各国是他们在建立明治政府之先早经决定的国策。他们就是为要实现这个统一世界的国策,才推倒幕府,自己组织政府。另一位开国元勋岩仓具视公爵,本来也是和他们志同道合的,并且早已和他们商定了出兵的计划。可是岩仓在动兵之前,出洋去考察欧美的典章文物。他回国之后,认为朝鲜、中国虽然唾手可得,欧美各国,却不是那样容易征服的。所以,出国之前虽然也赞成激进的岩仓,回国之后,极力主张暂缓。同时也有几个人,如大久保利通等,也都认为“统一世界”是百年的大计,应当有个步骤。在国力未充实的时候就动手,恐怕难免要受挫折。岩仓既主张先修明内政,后征服世界,这是稳打稳扎的办法,也就跟着他,赞成暂缓了。西乡因为所以倒幕尊王者,为的就是统一世界。现在连最近最愚弱的朝鲜都不敢去取,还说什么征服世界各国。认为岩仓、大久保这些人都是苟安固位的小人不能共事。尤其是岩仓,他自己在明治维新之前早就决定的大计,出洋回国后忽然翻悔,自食其言。这在武士的道德上讲来,实在太无信义。西乡和大久保一顿争辩之后,拂袖而起,一直挂冠归里了。回到家乡之后,他并不肯做高蹈的隐士。他努力办军事学校,以兵法□勤故乡的子弟,准备起兵,后来他的军事上虽然失败,死于乱军之中,但是政府的当局和讨伐他的将士,都深知西乡之起兵,绝非是野心异志,乃是出于为国家谋统一世界的真诚。据说他临殁时住的山洞里挂着一张世界地图,图上用笔标注着出兵征服的次第路径。征讨他的官军将士,看见了大受感动,痛哭再拜,立誓继承他的遗志。
江藤新平的情形,大致也和西乡一样的。他的乡里是佐贺。佐贺这个地方,在日本历史上实在是太重要了。元朝派几十万大军去攻日本,就在这里上岸,至今那博多湾的海岸上还遗留着防备元兵的石垒。日本有史以来第一次的大举入寇中国,明代万历年间丰臣秀吉之侵略朝鲜,也就是从博多湾出兵,这是日本历史上最重大的两件奇事。博多湾既是历代敌国外寇侵入的地方,那地方的人自然的国家意识非常强烈。我所要细说的,日本侵略中国,并吞世界的真大本营,玄洋社,也就在这个博多湾。那时候江藤新平由东京辞职回乡,觉得政府当局都是“肉食者鄙”,不足与谋大事。他竟率领少数的子弟兵,在佐贺起事,预备从佐贺出兵直趋朝鲜。当时的政府,虽然也是要征服朝鲜,并吞中国的,在根本国策上和江藤并无二致,但是认为实行的步骤不可如此的鲁莽。他们生怕在国力尚未充实之先,贸然一做,会引起列强的干涉,反而误了大事,遂忍痛派兵平定内乱。江藤是被政府的兵生擒,被政府的法官判处斩刑,佐贺人对他的尊崇却是无以复加了。佐贺地方建祠立碑,佐贺的子弟奉他为模范。明治维新的另一位元勋大隈重信侯爵是佐贺人,陆军的一位大头领真崎大将也是佐贺人。江藤当时被擒后,审判他的就是他自己做司法卿时所任用的法官,这也是一场著名的悲剧。日本人因为江藤□作法自毙,称他为“明治年的商鞅”。可是他的同乡后辈以及全国的青年,立誓继承他遗志的很多。其结果就是:朝鲜被并吞,中国被侵略,这次对英美的宣战,南洋的被侵占,以及今天南太平洋的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