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夏天,有一种消暑的方法,名为Camping,我把它译为“露营”。“露营”有两个意义:一是名词,指所住的地方;一是动词,指在那地方的生活。我现在是两个意义并用的。我来美五年,年年想去露营,尝尝那个经历的滋味。可是称意的机会很少,直到今夏,才达到了这个目的。
我的一位美国的前辈朋友,海德夫人,有一个小岛在加拿大安达丽(Ontario)省北部的鹿湖上。每年夏间,她和她的儿女,和几个朋友,都到那里去露营。今年她请我于七月间去住一个月。我的喜欢自然不消说了。
但是中国人到加拿大去不是一件简易的事。我因为我对于这件事的经历,很可以使我们中国学生知道一点手续,所以先把它写了出来,给同学们看看。
我的第一件事,是写信给纽约的中国领事馆,询问一切。但他们也不十分内行,错告了我很多事。现在且不必去讲它,单把我应做的事,记下来好了。(一)携带四寸照片两张,亲身到纽约(或别处的)中国领事馆去,领了护照。但是这张护照,不过具文罢了,竟没有什么实用。可见中国国权的不振。(二)携带四寸照片三张,和从前来美时的入境证,亲身到纽约(或他处的)移民局,去取了将来回美的证书,和探询关于回美的各种规则。(三)到纽约(或别处的)英国移民局(Ellis Island,N.Y.C.),去请那里的执事,写信给加拿大的政府,请求一特别允准入境的信。这封信的效力最大,必须得到了它,才可无事。
以下三事的回音,大约需时两三个礼拜。我把这几件事办完了,便到银湾去。七月一日,得到了各种复信,便由银湾到阿尔巴尼(Albany),从那里乘了加拿大太平洋铁路的夜车,到托朗托(Toronto)。
照例,车出美境的时候,我便应该把美国移民局的执照交给境上的官吏,由他换给我一照。那晚车过美国境的时候,我睡着了,也没有人来查问。明天一早,我才知道已经入了加拿大的境界,心里有些不舒服,想不到我费了无数精神,得了那些信和护照,反竟不能利用它们。不一会,车到了托朗托,有一个关吏来查行李了。他把我看了几看,说:“你是那国的人?”
我那时知道我的护身符很多,乐得使他着着急,所以便淡淡的答道:“中国人。”
他立时显出了惊惶的神气,说:“你是怎样到这里来的?”
我说:“我是乘了加拿大太平洋铁路的火车来的!”
他愈加惊惶了,说:“你有护照吗?”
我说:“似乎有的。你要看吗?”
他说:“我自然要看的!”
我便把两张护照,六封信,都给了他,仍旧去检我的行箧。一面偷眼看他,但见他坐下,加上了一副大眼镜,把那八张纸,一字不遗的看了一遍。看完之后,他的脸色立刻改变过来,很谦和的把它们还了我;又说了许多的酬应话,才告别走了!那时海德夫人已经请了一位在托朗托的朋友到车站来接我。我便同了他回去,和他的兄弟姊妹们谈说游玩了一天。晚上乘着加拿大北方铁路的夜车,到鹿湖去。到了中途,海德夫人又同着她的儿子,上车来迎接我。明天一早,车到了鹿湖站,我们下车换乘了汽船,过了鹅颈湖,上岸走了二十余分钟,再乘了海德家的汽船,渡了鹿湖,下午一点钟的时候,方到了海德的岛上。
我到了那里,第一的感觉,便是那洪荒的景象。我平常看那行云和飞鸟,常常悬想,它们究竟是到那里去的呢?它们的歇所是一个危崖呢?还是一个永无人迹的海滨呢?此时我见了这里的荒野空漠的景象,立刻觉得,那行云飞鸟的家,便是此地了!后来海德夫人告我,地质学家说,加拿大的东北部,是世界最古的地方,是世界上第一出水的冈石。小亚细亚的Mesopotamia还是第二出水的呢。她又说,她每到这里,也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好像到了太古世界似的,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了。
她的岛周围有三英里,树木犹是荒莽未辟。岛的西面,有一大片冈石,露营的小木屋便在其上。小木屋里有一间大室,全营的人,饮食写读,都在那里。后面有一个厨房。楼上有睡室三间:海德夫人和她的女儿一间,另一女友和我各一间。他的儿子,和别的男朋友,都睡在岛上的篷帐里。
以下便是我在那里一天的生活:
早上起身,到湖边去梳洗好了。用过早膳,便到岛上一个静僻的林子里去,或读书,或写信。有时但倚着冈石,或树根,看湖波云光,和远处的岛屿,和往来湖面的小船。午前回来,随着大家去学游水。中饭以后,或休息,或到湖上去学操独木舟。五六点钟的时候,全营的人,携了粮食,乘了汽船和独木舟,到湖上的荒岛上去用晚膳。便留连在那里,看落日和新月。有时有人弹着四弦琴,我们大家卧在树下听着。有时我应着他们的请,口译些中国诗词,说给他们听。要是那晚没有星月,天色暗了,大家便聚在那野火的旁边。我常常趁这个机会,抽身到远处去,看他们的情形:但见也有披着头发的,也有穿着革皮短衣的,大家围着一堆红火,在那漆黑的树林下面唱歌谈笑,和湖波震荡声,互相答应。远远的还有一种名Loon的水鸟,在无人居住的岛上,不住的啼叫,声音十分阴惨。我看着听着,差不多忘记自己是二十世纪的人了!
鹿湖的地方很是荒野,近处只有一个小客栈,杂货店,(只有肥皂一物!)邮政局,都在其内。邮政极慢,每星期一三五为信到的日子,星期二四六为发信的日子。信到的一晚,大家总要从荒岛上回来的早些,去等待那取信的人。这人回来后,便把信袋交给海德夫人。那时一群的人,围着桌子,眼光都注在海德夫人的手里。海德夫人把手按了袋,说:“孩子们,你们要耐心些。谁扰乱秩序,谁便不得信。”信分完了,大家便聚在灯下看信。
鹿湖约在北纬五十二三度左右,有时可见北光(Northern Light)。有一晚,我们在冈上过夜,忽见有异光,在北方闪耀来去。不一会,大家出来看了,才知道便是北光。这光颜色的成分,和虹差不多;形状很像扇子的折叶,位置刻刻变换;颜色也和五彩缎一样,变换不定。可惜不能把它摄入照片。
因为鹿湖的纬度很高,所以暮色很久,有时终夜不灭。湖上和天上,都有一种半明不灭的浮光。若把颜色来代表它,要算灰色最近了。我平常以为灰色是极可厌的,直到得了这个经历,才觉得它真是一种极静雅,极高尚的颜色。这样的颜色,夹着那湖水轻轻打岸的声音,便造成了一个精神界的“乌托邦”;凡是属于世俗的思想,到了那里,便立刻被逐出来了!
营里的人,也常常出外探险。有一早,我同了三人,驾着两个独木舟,去探一个湖。船到了一个荒地,大家上了陆。有的负了独木舟,有的负了粮食和钓鱼竿,升高蹈低地走过了不少黑暗的林子。不但榛莽遍地,并且有许多枯烂的树干,七横八竖地拦着去处。我们约走了一点钟,忽见林外水光明亮,知道已到了一个湖边,或水湾了。走近看时,果然是一个小湖。我们便又乘着独木舟,在湖中绕了一周,钓了一二尾鱼,折了几朵小荷花;便在那古苔斑烂的湖岸上,生了野火,吃了午膳;然后卧在冈石上面,闲谈了半天。大家又给那湖取了名字,叫它做洞庭湖,算是他们纪念我同着他们一块去的意思。回去的时候,我求他们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去尝一尝那晚上荒岛的情味。他们一定不肯,只得作罢。我想,我们为了求平安的缘故,不知道杀了多少风趣,这也是一例。但回来时的风景也不恶。那时太阳已经下去,但余满天的红霞;有疏星几点,伴着新月,在林隙里放出光来,照着我们回去。沿途都是荒岛荒湖。湖里的枯树甚多,大约是水淹低岛的时候,一同遭难死的。它们直挺挺的站在那荒漠无垠的暗湖中,黑暗中看去,又是奇怪,又是可怕。欧洲神话中有海王,我到了这种境界,真可以悬想自己是到了海王的国界了!那些枯树,也便是看守海王国门的禁卫军!
我在这样康健快乐的地方生活了一个月,转眼间七月过去,承海德夫人又留我住了二十天。到了八月廿二日,我才辞别了海德一家,同着她的侄女海伦,一同回到托朗托去。我和那合营的人,和那里的湖岛,自然都是十分难别。只有希望将来我在中国,也能请他们这样的去露营,就好了。
我同海伦到了鹿湖车站,方知道火车竟迟了十四个钟头。(由太平洋海岸来的车。)幸亏那天的客人很多,站中人没法,只得把一个装泥灰的车,装了我们!走了廿五里路,方换乘着一辆洁净的车。到了托朗托,我便在皇帝旅馆住了一夜。明天一早,我一个人乘车到彼得堡禄(Peterborough)去访看一个同学。(彼得堡禄也在安达丽省。)
廿三日,我同了我的同学,和他的母亲,到石湖去游玩。石湖也是一个有名的避暑地方。湖里岛屿极多,岛上都有极精致的房子,远不及鹿湖的荒野了。船到了湖中,忽然雷雨大作起来,但见湖上的白烟,和天上的乌云,上下接合。不一会,水天和岛屿都不见了;只有狂风卷着急雨,充满了空际。我们又冷又湿,不得已辜负了绝妙好景,下舱去躲避了一会。坐船回来的时候,又依旧水笑云游,风和日朗了。
廿四日,又同她们两人,到安达丽湖边去。(安达丽湖为美加交界间五大湖之一。)那天天气十分阴寒,乌云满天,罩着湖面,湖水都变为灰绿的颜色。湖上的波涛,怒打狂啸,望去竟和大海一样。我和我的同学便脱了鞋袜,逆着风势,到湖边的沙上去走了一里多路。湖波和冰水一样,打在脚上,不由得浑身战栗!
我在彼得堡禄住了一星期,才辞谢了主人们,回到奈亚加拉去。看过奈亚加拉瀑布之后,又沿途访看了几个同学。直到九月六日,才到了芝加哥。
我此次到加拿大去的目的,本在露营,居留的地方又是那样荒凉寂寞,所以对于加地的风俗人情,很少可以报告的。但来去二月,也略有一点可记的地方。现在且把它杂述如下,作为我这篇游记的结束罢。
一、加拿大的面积,较美国还略大些。但全部的居民,不过八百万,尚不及纽约一城居民的多。(大纽约的居民,在八百万到九百万之间。)
二、居民既这么稀少,荒地自然极多。自托朗托以北,车外所见,大半都是荒地。
三、不但荒地多,荒岛也不少。按律,一切荒岛,都是英国皇帝的产业。我们若要买它,可到省城去注册。有时出钱五元,便可买得一个小岛!
四、加拿大的大宗出产为木材,所以林业很发达。林火的危险,因此也很厉害。我在鹿湖五十天,倒见了三次大林火。第三次的火连车站也烧了,全湖的交通,竟因此断绝了一星期。
五、加拿大居民既少,人民的生活也不及美国的振兴。现在且举一例:我们在美国买车票,都须当日用的,隔日便成废纸;在加拿大趁车,无论那天的票,却都可以使用。
六、美加两国,同洲同文,我留心察看,觉有一根极有力的血脉,在贯串着这两国的生活。这根血脉便是商业。但他们的风俗人情,也有许多不同的地方。大抵加人朴素守旧,美人奋发重利。所以美人说加人守旧退化,加人说美人铜臭气。
七、加地气候极寒。我在鹿湖的时候,西风一起,立刻便冷如冬天。全部不大发达,这也是一个原由。
一九一九年九月(时在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