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四年以前我在扬子江上一条蒸汽机船的客舱里和母亲告别。除了对人性的一些了解,对别人的少许容忍,和直面人生失意的一点勇气以外,这四年以来我所获甚少。与此同时,母亲又生了两个孩子,加上后来的两个孩子,父母亲一共有八个孩子。我到家时,看见两个妹妹两个弟弟,最小的弟弟才一岁,还被奶妈抱着。
父亲刚见到我时几乎像母亲一样高兴,我们除了旅途中的风风雨雨外什么都没谈。父亲称赞我头脑灵活,仆人们则半信半疑地在一旁好奇地听着。就这样,我回家后的头几个星期快乐顺利地一晃而过,可是好景不长,因为我很快就得知了父亲召我回家的真正原因。从那以后,我的头上乌云笼罩,对于今后何去何从,我被迫再次作出决定。
那时候我十七岁,中国女孩在那个年龄大多数已经订婚甚至结婚了。因为父亲了解我独立的个性,也知道如果我远在他乡的话他的父权鞭长莫及,所以直到我回到他的管辖范围中之后,他才告诉我召我回家的真正原因。两三周之后,他在吃早饭时提起他为我从一个高官家庭挑选了一个人品良好的年轻人做丈夫,不过他不希望做个“保守”的父亲,所以他现在先跟我商量这桩婚事。开始我很惊讶,但我很快意识到我整个未来的人生都将由我的回答决定,所以我坚决地说:“父亲,我不想结婚。”
父亲忍着气问我:“难道你永远不结婚?我可不想看见我的女儿像街头的下贱女人一样自己选丈夫。”
我说:“我永远不结婚。”
不等父亲有机会责骂我,母亲插嘴说:“她刚经历了那么危险劳累的旅行回到家,要是她死在那些激流里怎么办?先别逼她,我们慢慢再说。”父亲一言不发,气冲冲地走了。
晚上母亲跟我谈话。她说:“你知道我从来不逼你们这些孩子做什么,可是我希望你通情达理。你说你永远不结婚当真吗?”接着母亲告诉我单身的阿姨、表姐们的故事,她夸大了她们古怪的行为和孤独的生活,逗得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看到我软化了,母亲说:“虽然我这样想可能太老式,可我还是觉得不管一个女孩有多聪明能干还是多有志向,她的正常生活还是婚姻。要是你要结婚,我觉得顺从你父亲的安排肯定是最好、最明智的做法。”
母亲那天晚上说了很多类似的话。她希望把婚姻说得更有吸引力一些,但她不知道在我内心深处真的不想结婚。我的这种想法有多方面的原因,主要是:第一,我希望能保持自由以便实现自己在知识界发展的志向,但我所认识的已婚女子没有人能享受多少自由。第二,我见过太多分娩的不正常状态,所以根本不想亲身经历。第三,我无法忍受和一个陌生人结婚,但我早年所受的教育和环境的影响都让我无法想象自己能选择自己的丈夫而又不自轻自贱。这种内心的挣扎无疑是当时年轻人理智上的信仰和感情上的保守相互冲突的症状。因为那些年轻人虽然拥有渴望爱情与自由的心灵,他们也可能在知识方面解放自己,但在内心深处他们害怕甚至羞于选择背叛传统的道路。幸运的是,我在那个人生阶段因为上述原因对爱情和婚姻漠不关心,所以终生不婚的决心轻易地战胜了一般年轻女孩对感情满足的渴望。因此,我向母亲再次表明我永远不想结婚时,说的完全是实话。
母亲觉得很伤心,她生气地说:“那你下半辈子打算做什么?你已经说过你不想学医。”
我说:“我想学除了医学之外的其他科目以便了解外国的真正状况,那样,我也许能为中国救亡图存的奋斗做点什么。”
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但我心里其实并不知道怎么实现我的愿望。那时候中国还没有女子能上的大学。第一所国立女子大学于1917年在北京建立。国立北京大学于1920年才开始接受女生,也就是他们请我从美国回到中国为北大的女生打前站的那一年:我被任命为北大第一位女教授,以便他们更顺利地招收女生。
第二天吃早饭时父亲旧话重提,我照旧固执地抵抗,但父亲和女儿都开始不耐烦了。第三天早晨,当父亲发现任何劝告和威胁都无济于事时,他勃然大怒,前两天强忍的怒火熊熊燃烧起来。他大吼道:“我不准你再住在这个家里!就是你说要再回上海我也不会给你一分钱!”
我已经接连两个晚上都没睡好觉,因为意识到前途黑暗,我已经开始灰心。因此,当父亲大发雷霆时,我一下晕倒在地。我醒来的时候,母亲在我身边哭,她说父亲很伤心,后悔他给我造成的惊吓。她说,虽然父亲威胁我、跟我生气,他都是为我好。这我自然相信。母亲又代替父亲答应我他再不会提起这事,如果我愿意,他会让我在家呆一辈子。我哭了,但什么话也没说。我在心里问自己:“我该去哪儿?我怎么才能实现我的梦想?”
可我还是在家呆了一年。这一年中,我们一半时间呆在成都,另一半时间呆在父亲在郫县的衙门,他担任郫县的代理县官一直到去重庆上任为止。自从那次因为给我订亲发生的风暴之后,我在家的生活有所改善,因为父亲软化了,放弃了把我嫁给他挑选的男人的希望。要不是他偶尔带笑说他要在衙门后面给我造个尼姑庵,我大概会完全忘记这场风暴曾发生过。
那一年里我也学会了骑马,尽管我骑马的时间不长。我也学习古典文学,练习书法。我还常常去参观附近的名胜古迹,欣赏宜人的气候和成都以及它附近的郫县等地千百种美丽的鲜花。
父亲信守诺言,再没提起我的婚事。可是我家的朋友听说我立志独身的消息后,都可怜我,又感到很好奇。他们的不理解的态度和好奇心使我在他们面前感到很难受,也更坚定了我再次离开家的决心。但因为我不想再回上海那个医学院又不知离开家后怎么办,我决定暂且留下直到我想出我旅行的目的地为止。
我曾和父母达成协议,我在家住一年然后回上海。我曾希望一年时间足够我发现自己能做什么。但一年很快过去了,我还是没发现自己该怎么办。不过,这一年里我一直在想,大概没有什么比这种漫无边际的等待更难忍受了;也许回上海,就是心中无数,也不失为朝着我的前途迈出的正确的一步。无论如何,我可以肯定的是,在家漫无边际的等待最终只能让我白发满头、精神颓废,甚至真的住进父亲衙门后面的尼姑庵里!
于是,在一个四川特有的阴沉的十二月,我又告别了我的家。尽管母亲悲伤父亲失望,但他俩都知道把我强留在家也没有用。母亲更是本能地知道我最终会找到自己的路,虽然那时候我的人生地图不仅对她,连对我自己来说都还是处在一片黑暗之中,难以辨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