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东方杂志》写“我的生活的一页”
我的祖父母有十二位子女,这位姑母是他们的长女,我的父亲是他们的幼子,故这两位姊弟的岁数便相差到二十年,而姑母也就比我大了四十多岁。这位姑母不但身体高大,精力强盛,并且天才横溢,德行高超,使我们一见便感到她是一位任重致远的领袖人才;虽然因为数十年前环境的关系,她的这个领袖天才只牛刀割鸡似的施用到了两三个小小的家族上。但她的才能却并不像普通所谓“才女”的一样,只限于吟风弄月。她除了做诗,读史,写魏碑之外,还能为人开一个好药方,还能烧得一手的好菜。她在年轻的时候,白天侍候公婆,晚上抚育孩子,待到更深人静时,方自己读书写字,常常到晚间三时方上床,明早六时便又起身了。这样的精力,这样坚苦卓绝的修养,岂是那些佳人才子式的“才女”们所能有的!
我懂事而能认得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位中年妇人了。在她的许多侄儿女中间,她最宠爱我,她常常对我的父母夸奖我,说我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后来隔了十多年,我因为违反了父亲给我定婚的命令,陷入了一个很黑暗的境地。后来虽然得到了父亲的谅解,得仍旧在上海读书;但一则因为经济的困难,二则因为良好学校的缺少,故这个黑暗的境地依旧存在。所以不久我又跑到乡下的姑母家里去,等待着一个镜花水月似的求学的新机会了。她的家是一个大而复杂的家庭,一个无权无能,又没有人生经验的女孩子处在它的中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在这一个自身及环境都是布满荆棘的生活中,只有姑母对我的偏爱给了我一线的光明。
她住的地方是离开苏州不远的一个小城,那里有的是明秀的山水,到了秋天更是可爱。她常常叫了一只小船,命老妈子预备了茶酒食盒,自己带着杜诗和她自己近作的诗,同着我一个人去游湖看山。有一次,她在船上看了一点多钟杜诗之后,忽然站起来,背着双手,在那小舱中间踱来踱去的吟着:
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她吟到这里,便站住了,叹了一口长气,说:“这是我从前的梦想。现在呵,连自己的儿孙也庇不着了!”因为她的唯一的儿子和他的妻子儿女那时都成了烟鬼,故她的那个大宅子,和那一个大观园式的花园,看看不久便要卖给旁的人家了。她是一个有刚强意志的人,她对于这个情形,只能叹息,不能流泪。但在我看来,这叹息比了一江的清泪还要伤心。我忍不住便对她说:“但是,姑母现在是庇着一个苦孩子啊!”
她听到这话,高兴起来了,立刻对那老妈子说:“去把菜热了,拿来我们吃酒吧。我同二小姐今天要好好的看看湖光山色呢!”
于是我们便谈着,吃着,笑着,两人心里都感到了轻松与快乐。
有一次,我病了,害的是疟疾。她自己给我医治,待我稍好之后,又每天自己在一个小洋炉子上,给我炖鸡汤,为我做清淡而滋养的菜,直到我完全恢复为止。在日常吃饭的时候呢,她总是叫我坐在她旁边的一个位置上,凡是老太太吃的精致菜,我是没有不同样享受的。我睡在她的书房里,那书房是一间从来不让他人占用的她的圣室!
我这样的生活在她的爱护之下,使一种黑暗的前途渐渐有了光明,使我对于自己的绝望变成希望,使我相信,我这个人尚是一块值得雕刻的材料。我的一位同样宠爱我的舅父从前曾对我说过,世上的人对于生命的态度有三种,一是“安命”,二是“怨命”,三是“造命”。他常常勉励我,说我应该取第三种态度,因为他相信我是一个“造命”的材料。但在那两三年中我所受到的苦痛拂逆的经验,使我对于自己发生了极大的怀疑,使我感到奋斗的无用,感到生命的值不得维持下去。在这种情形之下,要不是靠了这位姑母,我恐怕将真没有勇气再活下去了。
我住在姑母家里是从民国元年到民国三年。在最后的一年,她在她的一位朋友家为我找到了一个家馆,我便在那里教了半年的小孩子。到了夏天,正是欧战爆发的那一年,清华学校忽然开始考取女生,送美留学。我因为自己程度太浅,不敢尝试,跑到姑母家去和她商量。她却鼓励着我,劝我去考,说我一定有希望。结果我听了她的话,到上海去应了考。考完之后,我仍旧回到了乡下的那个家馆去。后来她在报上见到了我的名字,立刻写了一封长信给我。我不记得那信上写的是什么话,我只记得我还没有把它看完,眼泪便如潮水一般的涌出来了。
这是我生命中最黑暗,最痛苦的一页,而引我离开这个境地,使我重新走上“造命”大道的,却是这位老姑母,和她对于我的深信与厚爱。
一九三五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