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日,星期日。早七时半,同叔永自京寓赴东车站。八点廿五分车开。沿途高粱满野,绿杨夹道,小桥下流水潺潺,大有江南风味。下午四时半车抵北戴河,大家下车,换乘了一辆到海滨的小火车。到海滨之后,再乘人力车到东山的东山饭店。此时我一路上担着两件心事:其一,是怕那里没有中国游人;其二,是怕到了那里看不见海。第一个恐惧的原因,是因为现在中国的几个避暑地方,差不多都是由外国人开辟出来的,所以他们在那里便以主人自居了。他们见了中国人,似乎便说,“这是我们的地方呵,你们居然也学着我们,到这里来避暑吗?”这容许是我的神经过敏,但这个感觉既然存在,你又有什么方法能把它驱走呢?但是,假使那里多几个中国人,你心里至少可以觉得自然一点。到了东山饭店以后,果然见有好几位中国人;侵入外国人势力范围的不快感觉,总算是消灭了。第二个恐惧的原因,则凡是有过爱人的人,都能了解的。假如你有一个心爱的朋友,已经有六年余不见了,而现在忽将与她重见,那你将有怎样的一个感觉呢?你的第一个念头,岂不是恐惧她将不是从前的她吗?我已有六年余不曾见海了。记得有一年在上海,为着要看海的缘故,特为跑到了吴淞去;但结果只有失望,因为在吴淞口所能见到的,只有那黄浊的江水而不是太平洋的海水。我此次到北戴河来的唯一目的,便是看海;而北戴河也果能不使我失望;因为看呵!那展铺在你眼前的,可不是六年来萦绕在你梦寐中的大海吗?那苍苍的,浩漫的,弧形的一片汪洋,立刻使你回想到那个漫无涯际的太平洋。它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从容,那样的满而不溢;它岂仅仅为你荡涤一点尘氛的俗虑?它的伟大与恬静,岂不是我们生命的最好模型?车子曲折地前进,这弧形的苍海也在旁边伴着前进:它有时汪洋一片,完全露呈在我们的眼前;有时在林端和绿叶之间,出没隐现,直把我们一直引到了东山饭店的门前。
东山饭店的建筑和设备很不好,但饮食尚不错——不过在清洁上也很不注意,住在那里的人,无论是中国人或是外国人,都不是爱时髦的;并且饭店中十时半即熄灯,所以倒还清静,不像住在北戴河饭店的人,要被歌声舞影扰得通夜不能安睡。
晚餐时遇见清华校长曹庆五夫妇。饭后即由曹君领至海边一看。那时忽然密云满布,海涛奔腾;虽没有星月的光辉,然在黑暗中静听海潮,也有不可多得的佳趣。在海的对岸,远远见有电灯一长列,闪耀如明星。据说那灯光来处即是秦皇岛,由此前去是很近的。
八月十六日,星期一。早起风雨交作,海波汹涌,举眼远望,不辨是云是烟还是波涛。在这样天气之下,游水散步既不能,只得坐在楼上,一面欣赏那雄伟的景色,一面写写信,和作一点日记了。到了晚上七点钟的时候,还是雨横风狂;便与叔永冒雨到海边一行,藉看雨中的海景。那时的海水,已完全失却它昨日的恬静与苍翠;弥眼但见灰蓝夹着混绿,拥托着层层的白浪,向着岸上打来。天上的颜色,起初是与海水一样的灰暗;但不久即有红霞一缕,呈现在西方的天际。那一缕的红霞渐扩渐大,后来直把半个天空,都染得像胭脂一样。地上的草木,经过雨的淋洗,本已青翠欲滴,此时再衬上了那淡红的霞光,更是妩媚到了万分。我们便跑回旅馆的楼上去,凭栏向西眺望,想一见落日的本身。但许是因为云气太重了,落日始终不曾出现;我们所能看见的,仍是那从云中透出的落日的光辉。这光辉直把西方的一个小岗,照映得像一座火山:而天上的红霞,此时也是越射越远了。在海的对面,本来有几座隆起的峰脊,从雨中望去,不辨是云是山。现在我们见那红霞度不过这些峰脊,方始知道它们是远山。同时,东方的天色,也已变为苍翠,它与西方的红霞,平分着天空的地位。但是,雨仍是落着,风仍是吼着,微微染有霞光的海水,也是仍旧奔腾汹涌着。
八月十七日,星期二。仍旧风雨,但风已转了方向。“今天是冯玉祥的风了”,一位同居的朋友说。早餐后写了两封信,看看天上渐放光明,海的轮廓也渐渐的从烟云模糊之中,显露了出来,知道“冯玉祥”果然给我们带着干意来了。下午日出,天气骤热,我与叔永同着两位同居的朋友,各骑一驴向着Rocky Point出发。(Rocky Point是北戴河的时髦避暑处,在东山之西,终宵歌舞的北戴河饭店即在那里。)我从来不曾骑过驴子,故初骑之时,心中甚觉害怕;但不到五分钟,便已泰然无惧了。中途遇见凌冰先生,遂一同到凌家去。凌夫人是华侨司徒女士,在美虽只有一面之缘,但今日重逢便如故人了。回家时仍旧骑驴,从驴背上放眼四瞻,远山近海,尽收眼底,而晚风徐来,更觉凉意翛然。因想,假如我能骑马,岂不更将飘飘欲仙吗?
八月十八日,星期三。晴,极热。早在廊上静赏山海的晴光,由墨色眼镜中看远山,山色更美。十一时,乃同叔永及同居的朋友至海滨游水。我的游水能力本来很有限,但一则因为我很喜欢水,二则因为海滨上常可以遇到能游水的熟人,所以今天仍很胆大的游了半点多钟,盐水的比重较大,所以今日的成绩尚好,觉得比在加拿大淡水湖中学游时,要容易多了。并且水软沙明,空气清新,游完之后,仰卧沙滩上,闲看天上白云来去,也是一件乐事。
下午休息了半天。晚餐后与叔永出外散步,那时月明人静,原野辽阔,举眼远望,但见大海横前,云树迷离,因念,这真是以“天地为席幕”,这真是都市民居的一个大解放。能常住在这样环境里的人,才是真正有福的人呵!
八月十九日,星期四。晴,但满天是云,又有微风,故不像昨天那样的热了。早五时一刻醒来,忽见红光满墙,因立刻起来向东窗眺望,果见红日如丸,方自海上浮荡而出;直至红光变成金黄,它才完全脱离水面,光茫万丈的向天空升去。
今日因患腹疾,故不曾往海滨。早餐后,同居的人都出外游水,乃独坐在廊上欣赏海景。此处的海面,因有远山环抱,故很有点像湖。(同居赵君言,此处的海面极像瑞士的日内瓦湖。)北廊上的窗口是很大的,由窗外望,可见上面的白云青天,下面的绿树红屋,夹在云树中间的,更有碧蓝的海水,和微微带点紫色的远山。这幅图画的颜色虽多,但自有他们的天然和谐,人工的最大成效,也不过是模仿这个和谐罢了。同时又有在海面翱翔的燕子与白鸥,和从秦皇岛方面开来的帆船,来给这幅图画加上一点生意,使它比了人工所作的,更为活动,更为妩媚。
下午休息了一会。六时,同叔永及曹庆五夫妇应晏阳初夫妇的约,到鹰角去野餐。晏太太是纽约华侨许芹先生的女儿。她们共有姊妹六人,现在却有五位住在这里,还有在十二年前同我一船到美国去的桂质廷君,也在这里,他是许家的四姑爷。许氏妹妹都是生长在美国的,他们的母亲又是美国人,所以她们的教育和人生观,也是绝对没有中国文化的分子的。但她们都很康健活泼,不像中国女子的斯文纤弱。
我们到鹰角时,正是夕阳衔山的时候,但见满天秋云,轻盈纤巧;一会儿落日的辉光透入云里,把白云尽变为彩霞,红光直射到各人的衣裙之上。我们饱餐之后,大家欣赏了一会眼前的暮景;此时霞光已经散尽,但见如雪的月光,遍洒在旷野与海水之上。于是主客十余人,乘着月光,或唱歌,或跳舞,或讲故事,一时歌声语声,与海潮的声音,互相唱和,直至九时以后,大家方蹈月归来。回来后,我又独自在北廊上眺望了一会海上的月色,及秦皇岛上颤动着的灯火,方始安息。
八月二十日,星期五。风和日丽,天气清明,大有秋意了。上午同曹太太到海滨去游水。曹太太是瑞典人,游泳得极好,今天承她指出了我的许多错误,使我进步不少。一连游了一点多钟,回来后再以热水浴身,顿觉周身轻快,如蜕去了一层皮肤一样。
下午休息后,同叔永至莲花山游览。莲花山又名西山,在东山之西,即是北戴河公园所在地。我们到了那里,先在一个咖啡馆中吃了一些点心,然后再步行上山。山路甚好走,山虽不很高,但苍松夹道,野花迎人,不减深山风味。在山的最高处,有亭子一座,由亭外望,可见海滨全部,碧海平沙,港湾错杂,真是理想的游泳地方。回家时月已东升,见临海有楼台一座,玲珑缥渺,宛如蓬莱仙阙。因想,当唐明皇苦思他的贵妃时,若有人把他引到这里,令一美女扮太真出见,我想他也一定要信太真是真的成了仙子的。
八月二十一日,星期六。晴,天气复热。一天因很不舒服,故未曾外出,但卧廊上看窗外的云影海色,如此半日,未尝厌倦。下午略检行李,备明日早车回京。到了晚上,乃与叔永步至海滨,去与银波碧海,作一度最后的默契。当我们坐在一个短墙之上,正向海面凝望之际,忽见有帆船一只,在月光波影间,缓缓驶来,因念乘坐此船之人,定非俗子。是时月华愈升愈高,海上的银波,也是愈射愈远,直至天际。明知隔海的故人们,离此处的天际,仍是甚远;但目见海天交尽,总不免思念到远在他洲的许多故人,好像他们就在那天涯海角似的。“一水牵愁万里长”,遂忘凉露的沾衣了。
一九二六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