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伟廉叼着一颗早已烧尽的烟蒂,整个人像被抽空似的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于世殷。
但那已经不是于世殷了,而是一副等待腐朽来临的躯壳罢了。
就在两个小时之前,于世殷还活蹦乱跳,谁会想到,霎眼之间竟然成了一具浸卧在逐渐凝固的血泊中、如同人偶般任人摆布的冰冷躯壳。
警界线隔开了好奇的民工,农伟廉听不见他们的议论声,耳边只萦绕着于世殷略带稚气的声线。他也看不见十多名警察在现场来来回回、堪察取证,眼前只倒影着于世殷粗鲁莽撞的身影。
何庆光和骆奇聪闻讯而至,他们跨过警界线,来到农伟廉身边。
“怎么会这样?”何庆光看着眼前的遗体,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骆奇聪迈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了过去。他发现于世殷双眼并未完全合拢,心中更是难受,只好强忍着悲伤,为他合上眼皮。骆奇聪并不是一个容易表露感情的人,有时候他还会故意克制自己。但现在,谁都看得出他在假装冷静。
出于职业习惯,他开始检查于世殷的遗体,并且很快就明白了死因。后又搜索了一下于世殷的身子,心中不由得一凛,回头看着农伟廉说:“小于身上的家伙全没了。”
“枪呢?”何庆光好像不太懂“全没了”是什么定义。骆奇聪叹着气摇头:“没了。”他站了起来,说道:“除了这串钥匙和钱包,就什么都没了。”
“那又怎样?”
何庆光与骆奇聪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说出这话的农伟廉。
“连命都没了,要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
何庆光把手轻轻地放在农伟廉的肩膀,道:“伟廉,别这样。”
“是我害死他的——”农伟廉拨开何庆光的手,脱下自己外套,盖到于世殷身上,“我不该在那种关键的时刻,让一个管不住他的人去跟他一起行动。”
“我早该知道,他一定会冲动行事——”他抚摸着于世殷的头发,手在微微颤抖,“我他妈早该知道的!”
何庆光走到他身后,说:“伟廉,生死有命,特别是我们这一行的,早就在阎王爷那订了座儿,你就别过分自责。”
农伟廉没有说话,转身往出口走去。他在工地外面的杂货铺买了一瓶矿泉水,又再给于世殷的手机拨了通电话,看顾纬越会不会接,但回应的只有那句“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不知什么时候,何庆光也走了出来。他买了盒烟,给农伟廉递过一根。
农伟廉自责道:“都是因为我一时疏忽。”
“这不能全怪你。”何庆光打断道:“很多事情不是你可以左右的,你说白了就是一个人,队员配合的你的时候,你充其量也就是个队长,倘若队员不配合你,你就算再牛也不过是个条子。”
“光叔,你可别告诉我,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刑侦队长,领悟到的就是这些。”
何庆光看着农伟廉,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要学会用平常心对待这一切。你也说了,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刑侦队长,这些场面我见多了,在以前那些动荡的日子里,几乎每一个月都会有同僚殉职,几乎每一个月我都会出席一次丧礼,简直就是例行公事。”
他瞳孔一沉,缓缓接着说:“在那段日子里,我说节哀顺变比说恭喜发财要频繁,我给的帛金比红包还要多。我曾气愤过,也曾害怕过,但我的工作却强迫着我去习惯,我甚至觉得去灵堂吊唁就是工作的一部分。就在去年,宣传部的老马在车上逮扒手给捅了两刀,送到医院后说救不了了。他跟我同龄,但他比我早一期加入警队,早在我还是巡警的时候,他就干着文职。我跟他认识了好多年,关系一直很好,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他当了这么多年的警察,没摸过枪,没逮过一个坏蛋,总感觉有点浪得虚名。我当时就笑着跟他说,只要你想逮,这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坏蛋。”
“老家伙,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基层工作,都快退休了还学人骑马上阵,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他走前的一个星期,他第一个孙子才刚刚满月。在追悼会上,我就当着他老婆儿女的面,指着他的遗照臭骂了一顿。我说老马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混蛋,这把岁数才落下一家大小,你刮风下雨都喊腰疼,你逞什么能呢你?当时我甚至忘了去跟他的家人说声节哀什么的,只记得最后我还说了让他在下面等我,下辈子不管要干嘛,我都陪他。”
看着何庆光,农伟廉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所以我说啊伟廉,不管你现在是自责也好,气愤也罢,但有些事却是你我穷极一生努力也无法掌握的。就比方说这生命,有生就会有命,是命就会有终结的时候,只是方式不同而已。在面对这些问题的时候,你首先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的心态调节好。试想一下,我们连自己的命都无法掌握,又怎么去掌握别人的命?小于殉职,我也十分难过,可这难过又能让人怎样?不管小于是出于冲动还是什么,最重要的就是他选择了自己的路。我们并不是看着他去送死,而是来不及阻止,你懂吗?”
看着农伟廉若有所思的样子,何庆光拍了拍他的肩膀,“该好好想想你的下一步棋了。”
“嗯,我已经想好了。”农伟廉点着头,如同立誓般说道:“只要我还有一息尚存,我就必定让顾纬越血债血偿!”
耀目的晨曦带来一声声鸟儿的晨鸣,叫声忽近忽远,像是见证农伟廉的誓言。
却说邹嫣颐抱着昏睡过去的顾纬越,坐着从衡阳出发的客车,一路向北驶去。
不知为何,顾纬越竟然在路上发起烧来。邹嫣颐摸着他越来越烫的额头,一时间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坐在前面的一对老夫妻和坐在后面的一对小情侣,都给顾纬越拿了些药油药丸之类的,可用了之后并不见任何好转,反而体温却越来越高。
乘务员从急救箱里取来体温计,这体温不量倒好,一量吓人一跳,四十二摄氏度,足以把诸葛亮烧成傻子,而且人还一直在昏睡状态,搞不好还没到长沙,人就已经先烧熟了。可是这客巴才开了四分一不到的路程,最快也得到了湘潭或是株洲才会有医院,而且这并非一辆救护车,不是所有乘客都愿意牺牲自己的时间来送顾纬越去医院。
看着一直高烧不退的顾纬越,邹嫣颐急得不停地拍打着他的脸,想把他叫醒。坐在前排的老夫妻却制止她,说这人呐,在发高烧的时候清醒了反而更辛苦。邹嫣颐只好让顾纬越躺在自己的在大腿上休息,除了这样,她都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就在此时,她发现顾纬越好像藏了些什么东西在腰间。这奇怪了,刚刚那些榔头什么的,不是都让她给扔了吗?她轻轻撩开顾纬越的衣服,一柄乌黑有光泽的东西露了出来。哇!这……这不是手枪吗?她连忙左顾右盼,深怕有人发现。
这家伙怎么会有枪的?什么?竟然还有个手铐?她惊恐地发现,顾纬越居然“装备齐全”,心想这家伙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坐在后排的情侣却打起了小情趣。那男的说,如果他发烧的时候,自己女朋友的表情要是有邹嫣颐现在的十分之一,他就心满意足了;而那女的就说,以后只要他有一点小毛病,她一定会像哭丧一样,把他哭好为止。邹嫣颐没在意听,因为她正考虑着该如何处理这些超级违禁品。
先别管那么多了,总不能让这些东西放在一个病得连自己老爸贵姓都不知道的人身上。想着,邹嫣颐悄悄地把手枪跟手铐抽了出来,统统塞进了自己的提包里。正要松一口气的时候,顾纬越就有点不对劲了。她低头看了一眼,发现顾纬越的表情竟然无缘无故地扭曲!她吓得大叫:“你怎么了?”连忙把顾纬越扶起来。只见他面部抽搐,四肢痉挛,全身汗如雨下,偶尔还像哮喘那样,呼吸不畅。
乘客们纷纷过来围观。坐在前面的老头好像蛮有经验,只见他用手捏了捏顾纬越红肿的脸庞,撬开嘴唇看见牙关紧闭,翻开眼皮发现红筋满布。老者见此,表情就显得非常凝重了。
“老人家,他怎么了?”邹嫣颐摇着老头的手问道。
“好像——”老头看着邹嫣颐,“好像是破伤风了。”
什么?破伤风是什么?
没等邹嫣颐琢磨出答案,老头就开始在顾纬越身上寻来找去。“他好像被打得很伤,姑娘你下手也忒重了吧。”敢情这老头把顾纬越和邹嫣颐脸上的伤看成是小俩口打架弄的。“哎呀!你看!”老头突然惊叫一声,然后脱去顾纬越的鞋子,“他的脚心给戳穿了!”
邹嫣颐听了,连忙跑到老头身旁,看见顾纬越的脚掌上有一个直径大约两毫米的洞,旁边还有一些被血染红的粉末。
老头从鞋里捏起些粉末,闻了闻,“是石灰。”
说话间,顾纬越像断气一般,突然安静了下来。邹嫣颐又急了:“喂!你怎么了?老爹,你刚才说的什么破什么风,会不会死人的?”
“严重起来会死人的!”没等老头说话,旁边的乘客就已经插上了嘴。
老头用手指探了探顾纬越的鼻息,道:“还有气儿,得快点送到医院,晚了可能就没救了!”邹嫣颐跑到司机旁边,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央求着说:“司机大哥,你能不能快一点,我的朋友好像支持不了多久。”
司机也一脸焦急:“我知道呀,我已经尽快了,但在高速公路不能乱来呀,我这车还有几十个乘客呢!”说着,司机高声喊道:“各位乘客!一会到了湘潭,我先把那位先生送去医院,你们有没有问题?”
众人看见顾纬越的状态,纷纷表示可以接受。
邹嫣颐咬着唇,向众人道了谢,然后跑回顾纬越的身边,用手帮他擦汗,温柔地说道:“你可要坚持住哦,司机很快就会送你去医院了,你可不能就这样死了。”
会死吗?
就这样死掉吗?
邹嫣颐的声音像是在空荡荡的洞穴中传来,幽幽而起,也幽幽而止。
九百九十七、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一千……
眼前是一条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楼梯,四周映着一片朱红。楼梯两旁的墙壁上,每隔十步八米,就会挂着一个红色折纸灯笼,一直延绵至看不见的尽头。
该怎么办?刚刚是从上面下来的,还是从下面上来的?
不知道,只知道不能够停在中间,尽管无法知晓往上走是天台还是天堂,往下走是地牢还是地狱。
在面对这样一条望不见尽头的楼梯时,可能大部份人都会有这样一个想法——往上走是解脱和救赎;往下行是危险与恐惧。但人到底还是得作出选择,往上?往下?还是站在中间等待什么启示?
突然一股莫名的感觉,牵引着脚步往楼梯深处迈去,让人分不清这是否出于自己的意愿。
楼梯之中,不知何时开始回荡起敲击木鱼与和尚颂经声,两旁的灯笼亦由红转橙,由橙转黄,逐渐变绿,变灰,最后变成惨白。
脚步依旧往楼梯深处迈去,没有恐惧,也没有好奇。
一片似纸若叶的东西从远处飘至。飘近一看,原来是冥币一张,刹那间,冥币如同漫天散花,铺天盖地而来。楼梯两旁忽然冒出一帮正在祭奠的人,他们有的披麻戴孝,手执冥币;有的却是持相而立,失声痛哭。但是,在这些人当中,竟然就没有一个是会动的,每一个人都宛如蜡像般立在两旁,只有凄楚的哭声在梯间荡漾。
脚下台阶,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变成木搭结构,每走一步都会“吚呀”作响,每走一步都会摇摇欲坠。
刹那间,敲木鱼声消失了,颂经声也消失了,冥币、祭奠者,统统都消失了,除了那些惨白的灯笼和木搭的楼梯之外,所有东西都在一瞬间回复了渗寒的寂静。
咯吱——一声开门声从深不见低的楼梯深处传来,像是迎接,又像是召唤。
灯笼随即熄灭。
失去了灯光,却能清楚地看到在楼梯深处,那一道似有还无的门缝中所传来的一丝光线。这丝光线就如魑魅之指,勾魂夺魄,叫人身不由己,往之倾趋。
“你可要坚持住哦,司机很快就会送你去医院了,你可不能就这样死了。”
这是什么声音?是谁在说话?
声音从上方传来,回荡在这狭长的楼梯之中,久久不能散去。
很想大声询问那是谁的声音,却好像被什么挤压着喉咙,说不出话。
人又再一次愣在楼梯之间,不知是进是退。楼梯深处吐露着丝丝亮光,那是理想国度的入口吗?那光线为何如此迷人?为何如此叫人身心向往?
但身后的声音也在呼唤,就像是要把迷途的灵魂唤回属于他的地方。到底是该相信眼前所见?还是耳边所闻?还是该相信自己的直觉?
“快准备抗毒血清和抗毒素!”
“病人已经出现呼吸困难症状!”
“随时准备开喉输氧!”
在声音再次传来的同时,脚下的台阶竟然自己动了起来,往楼梯深处带去!
回神一看,楼梯深处的门已完全敞开,映入眼簾的竟然是许久没回的家——
熟悉的客厅、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沙发、熟悉的电器……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的亲戚朋友,不管是已经去世还是尚在人世的,都纷纷聚首一堂,在叫唤着,在呼唤着。
多么美好的地方啊!让人按捺不住自己的脚步,朝着期盼已久的港湾奔去。
“别回去!”一阵女声从身后高声叫道。
回头一望,一个身穿雪白连衣裙的身影站在楼梯上方正招着手。连衣裙随风旖旎飘荡,像是不带半点尘垢,可还没有看清那人是谁,她的身影就已被黑暗吞没。
当再度回头之时,家不见了。
亲人不见了。
朋友也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个澎湃着恶臭浓血与雄雄烈火的旋涡!一时之间,狭长的楼梯响起了哀号与尖叫!
怎么会这样?原本美好的一切,怎么会在顷刻之间,变成恐惧和绝望?
跑吧!往回跑吧!用尽一切可能,不惜一切代价,逃离这个被诅咒的地方吧!
滚动的楼梯不断往深渊里带,每一个台阶被带进深渊之后都被撕扯得碎骨粉身,求生本能促使每一个细胞去奋力攀登。
跑,除了跑就只剩下跑,这辈子,这余生,就剩下永无止境的跑。
楼梯上方,也出现了一丝光亮,那不是虚伪的,而是充满了温暖和庇佑,像是能包容一切的浩瀚海洋。
可就在到达之际,楼梯轰然倒塌!失重的人与粉碎的楼梯再次坠往深渊!
所有努力,在这一刻皆成徒然,等待自己的将是万劫不复。所有一切,尽化成一声万念俱灰、撕心裂肺的咆哮!
忽然一双温暖的手牵扯着下坠的灵魂,把他缓缓带向光明。
慈祥的笑容是冯定邦的脸庞。
“起来吧,孩子。你的路还没到尽头,起来吧。”
一股暖流渗入心田,强烈的光线笼罩着一双迷茫的眼睛,整个世界仿佛又再回归平静。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医生从急症室走了出来。
邹嫣颐连忙上前,焦急地问道:“大夫,我的朋友怎样了?”
“放心吧。”主诊医生是个年约三十的女人,只见她解下口罩,一脸释怀地笑道:“幸好你朋友的免疫力不错,阻止了破伤风病菌入侵脊髓和脑膜,不然就算治好了,也会有缺陷。现在就等他退烧,再观察一个星期,如果没有发现什么并发症,就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听到医生这样说,邹嫣颐马上如释重负,“那我现在能不能看看他?”
医生想了想,说:“倒不是说不行,不过有些细节你要注意。他暂时意识还不怎么清醒,而且也不能确定他体内的破伤风病菌清理得是否全面。所以你只能看,不能跟他说话,因为有些破伤风患者会对声音敏感而诱发一系列病变,另外就是光跟水,你进去以后别开灯管,别倒水,这都是破伤风并发症的诱因。”
邹嫣颐归纳了一下,就是不说话,不开灯管,不倒水。她点了点头,医生就叫她换件防护服和戴上口罩,一切准备妥当之后,邹嫣颐轻轻地扭开急症室的房门,慢慢地走了进去,尔后再轻轻地关上房门,每一步她都相当谨慎,深怕要是发出个什么声音,顾纬越就会马上跳起来表演鬼上身。
房间里只有一盏昏暗得可怜的小黄灯在亮着。她搬了张凳子,悄悄地坐在顾纬越的床边,看着他病怏怏地眯着眼睛,不知不觉,就胡思乱想起来。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邹嫣颐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就像蛇吐信一样。眼前这男人,为了自己的东家,竟然无法无天,大开杀界,难道那东家是他亲爹不成?但听他的语气又不像,确切地说,他根本就不像是个煮面的,那他跟这面馆东家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呢?
身上有枪又有手铐,难道说是警察?但警察怎么会报复杀人呢?枪跟手铐难道是从警察身上抢回来的?那这该是个多坏的人啊,而且做起坏事来还有板有眼,绝不含糊啊!不过,如果他是坏人,他为什么要待在一家小面馆里,当个煮面的杂工呢?他又为什么要救自己呢?又为什么不把自己灭口呢?
在邹嫣颐的眼里,顾纬越身上围绕着太多太多的问题,面对这个既救了自己,又让自己成了帮凶的男人,她一直就没琢磨出下一步该怎么办。
反正现在是没辙了。邹嫣颐双手托着下巴,眼神在顾纬越的脸上来回浏览,“你快点醒吧,我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你。”声音依然很轻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