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段时间里,面馆老板对那个男人很好,而那个男人也以同样的方式报答面馆老板。可能是因为一个无儿无女,一个亡命天涯,大家都看在无依无靠的份上,就把感情托予对方。”顾纬越别过脸,看着电脑显示屏中依旧奄奄一息的母亲,说道:“那个男人与面馆老板几乎都把彼此看成是父子。当然,面馆老板对那男人的感情来得更加纯粹,如果他知道男人是个亡命天涯的杀人犯……”话到此,顾纬越就没再说下去。
伊瓦诺娃补充道:“恐怕就不会这样了。”
“对了,伊瓦诺娃小姐,你有过什么事情会让你内疚的吗?”顾纬越冷不防问道。
她沉吟了一下,说:“为什么会这样问呢?”
“我只是好奇而已,如果你不想说,就当我没问过。”
“顾先生,你说人生在世,谁会没有那么一件半件憾事呢?”
顾纬越点头表示赞同:“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听一下属于你的憾事。”
伊瓦诺娃低着头,思索着什么,道:“该怎么说呢?我们家在俄罗斯是属于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生活并不富裕。在我们国家刚解体的那段日子里,整个经济体系都在重组,父母失去了工作,我们的生活就更加一落千丈。”
说话间,她的表情越发沉重,“那时我就六七岁吧。我小时候特嘴馋,特喜欢吃香肠,但那个时候香肠已成了短缺物资,价钱很昂贵,可我不懂事,还天天胡搅蛮缠的嚷嚷着父母要买。父母肯定不会理我,然后我就把进攻对像换成我祖父。我祖父一向很是疼我,我的要求他几乎没有拒绝过,可是就那一次,他拒绝了。他语重深长地跟我说着家里的情况,可是我无法接受一向只对我点头的祖父也像父母一样跟我摇头,于是我一生气就跑到了街上去。
“我这一去就是一天,父母当时在外面打着散工帮补家计,能找我的就只有我祖父。他老人家几乎把整个圣彼德堡大大小小的公园都找遍了,直到黄昏时分,才在一个废弃的旋转木马上找到我。我还记得他当时急得眼睛都红了,可我还是不听话,吃不了香肠就坚决不回家。祖父无奈之下只好把我带到香肠店,但他当时身上就根本没钱,他只让我在一旁等着,然后把他随身携带的伏特加拿出来,跟人家换香肠。起初人家不愿换,我祖父再三请求,才换回几根小红肠。”
顾纬越看出,伊瓦诺娃眼眶有点湿了。
“我祖父跟我说,回家以后,千万别告诉爸妈他拿伏特加去换香肠了。我当时不懂那是什么含意,只以为祖父之所以这样做,仅仅是为了让我乖乖地回家。然而,在不久之后,我祖父因为心肌梗塞,突然就走了。我父亲在悼念会上的致词中说:‘我伟大的父亲——弗托里亚克·布鲁什维奇·列昂尼德,他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他热爱的国家与子女,但我等身为子女,却没有回报过他什么,就连他平时最爱喝的伏特加,也没有为其奉上,直到我父与世长辞,我等才幡然醒悟。在今天送别我父之际,我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为我父送上一瓶伏特加,愿我父于去往天国的路上,能细细品味这子女迟来的敬意。’我父亲说完,就把一瓶与祖父为我换香肠时所用的伏特加一模一样的酒,放进了祖父的灵柩中。”
她抬起手指轻轻地拭擦了一下眼角的泪水,“那只是一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伏特加,但在我眼里却无比沉重。那时我才发现,原来我就一直没有在意过祖父的喜好,我从来就没有用过哪怕是一点点的心思来关心我的祖父。我本该知道祖父喜欢些什么,但我却竟然在他的悼念会上才想起。当我听着父亲的致词,我才明白,我祖父用伏特加换香肠,并不仅仅是为了让我回家,而是他愿意以最为珍爱的东西来换取我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满足。是我的任性,让他在临走之前,也没有好好地喝上一口他最喜爱的伏特加。在瞻仰遗容的时候,我看着祖父安祥地躺在灵柩中,怀里揣着那瓶现在只卖八十卢布的廉价伏特加,那一刻,我真想抱着他大哭一场。”
伊瓦诺娃叹息地说道:“我现在有能力给他买更好的伏特加,可是他已经喝不着了。现在每逢他的忌日,我就会买一瓶好的伏特加送到他的墓前,然后跟他聊聊天什么的。我现在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她从来没在任何人面前表现过自己唏嘘的一面。在她说完之际,她感觉到自己仿佛获得了某种程度的释怀。可是她也觉得很奇怪,这些事自己甚至没在亲人面前说过,却会对一个杀人犯倾吐。
作为一名心理学硕士,伊瓦诺娃或许能读懂任何人的心态,但未必能读懂自己。在她把这些埋藏在心里多年的话向顾纬越倾吐的同时,她甚至觉得自己也越来越读不懂顾纬越。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顾纬越冷不防说道。
“什么意思?”伊瓦诺娃弄不明白。
“第一句的意思,就是树想静下来,但风却不停地吹,这是在说很多时候,我们都身不由己;而第二句——”顾纬越凝视着显示屏中的母亲,“就是子女想孝敬亲人的时候,亲人却已经不在,就像你现在这样,心里永远有一份无法弥补的遗憾,尽管你很努力去弥补。”
伊瓦诺娃问道:“那你呢?”
“我跟你不同,我很快就会随她而去。”
“真羡慕你从来就不曾有过这样的遗憾。”
听着伊瓦诺娃的话,顾纬越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道:“但我同样会有内疚——”
“一份足以把你撕成碎片,磨成粉末的内疚。”
内疚,恐怕没有多少人比顾纬越更加深刻了解这两个字的含意。它犹如一条巨蟒,将人吞噬,最终在黑暗尽头慢慢腐烂。就如顾纬越,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竟然成为这条贪婪巨蟒的猎物。
他回想起,当这条巨蟒悄然接近的时候,自己却懵然未觉。
思绪沿着这条长不见首的巨蟒,回到被吞噬之前的某一天夜晚。
那一夜,他正在面馆里打点着,准备打烊。突然,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闯了进来,说肚子饿,要吃面。顾纬越本就想替冯定邦多做点生意,所以这等飞鹭流莺般的客人,他是绝对不会错过的。
重新开炉下面,女子从顾纬越手里接过一盘热腾腾的炸酱拌面,却突然大声叫道:“呀!你不就是那臭要饭的吗?”
顾纬越先是一愣,然后仔细看了看眼前女子,这不就是自己刚来到衡阳的那天晚上,把自己当成是帮主的醉鸡吗?
“啧……你做的面都不知道干净不干净呢?”说着,女子竟然一脸嫌弃地看着那盘炸酱拌面。
女子的表情是看在顾纬越的眼里,几乎气炸了他,遂说道:“我都说了我不是乞丐!你的表情是什么意思?怕我脏吗?我告诉你,我比你干净得多了,死醉鸡!”
两人一碰面没对上几句嘴就炸开了锅,还没等顾纬越想好下一句该骂啥的时候,女子二话不说,抄起桌上装满开水的杯子,一下就往顾纬越的脸上泼去!顾纬越见状一闪,避过了,可愣是没有想到,女子竟又端起那盘拌面砸了过来!
顾纬越见避无可避,只好用手一拨,“咣当”一声,碟碎面倾。
“你这疯婊子!要撒野给我滚远点!”顾纬越狠狠骂道。
“你说什么?你说谁是醉鸡?谁是婊子?我操你妈的王八蛋,我看你是活腻了!”女子一面骂,一面寻找什么称手的“武器”,最后竟抄起煮锅里的铁汤勺挥打过去!
顾纬越连忙颠起凳子来挡,两人打得叮叮当当,本来安静的大街上随即荡起敲打叫骂声。
干着干着,顾纬越突然想起自己不宜闹事——这好不容易才找到个落脚的地儿,老板又对自己不赖,为了这份不知何时会结束的安稳,他是愿意以任何尊严来作交换的。想到这,他后退了两步,放下凳子说道:“好啦好啦,姑奶奶,是我错了,别打了好不好?”
女子正打得性起,气还在头上,见他放下凳子,瞧准机会,猛的一勺子敲了过去!
顾纬越不闪不躲,硬吃下这一记重敲,勺子边缘割破了他的脸,登时血流满面。
女子愣是没有想到他会不作闪躲,当她看着勺子砸破顾纬越的脸,鲜血在一瞬间溅出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下手太重了。“你……你为什么不避开?”女子的声音略带微颤,“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会避开的。”
顾纬越没有理会她,只是从身旁的手纸桶里抽出手纸,渗点茶往脸上擦,当把血迹擦干净的时候,一条长约两公分的割痕就清晰地刻划在脸上。
“你现在满意了?”顾纬越心平气和地问道。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怎么会想到……”女子说着,突然好像记起些什么重要的事情,连忙拿起掉在地上的提包翻了起来,没过一会,便翻出一大包东西。
顾纬越定眼一看,才发现那原来是一大包创可贴,估计有个五六十张。女子拆开两张,正想替顾纬越贴上,他却一手挡着,说道:“我自己来。”
见他不领情,女子只好再说几句好话,“对不起,我真是没想到会这样,请您不要报警,好吗?”顾纬越贴好伤口,道:“放心吧,我不是连这种度量都没有的人。”天晓得他根本不可能报警。
女子一听,马上笑开了颜,说:“大哥,你果然大人有大量,这个拌面的钱我付了,以后有缘再见。”说罢,便丢下面钱,一溜烟的跑了。
往后的几天,顾纬越也没再见过这女子了。
然而,这老天爷不知为啥,一连刮了几天风,下了几天雨,弄得冯定邦风湿发作,上个厕所都要扶墙。顾纬越一问,才知道是以前干粗活时留下的旧患。老冯这家伙混帐了半辈子,到老了才学会省吃俭用,这些旧患每逢风雨天气就会发作,他总是搁着不愿去治,说什么都那么多年的老毛病了,就算华佗再世,也断不了根。
顾纬越知道这劝不来,就打算去药房给冯定邦买些药酒什么的,谁知道在药房却又碰上那个女子。顾纬越不想再招惹到她,就悄悄地躲到一边,等她离去了再去买药。可是那女子的行为简直让人瞠目结舌——顾纬越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横扫整个药房的大包小包创可贴,还有什么跌打扭伤的、烧伤烫伤的药油药膏,直到她拿着一大包外用药离去之后,顾纬越才走到服务柜前,笑着问道:“怎么创可贴跟药油大降价吗?”
药房的服务员微微一怔,说道:“没有啊。”
“那刚刚那小姐干嘛买那么多呢?”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买那么多,要不你直接去问她吧。”服务员笑着说道。
这时候,旁边一位大妈服务员却打岔说道:“还有什么,不就是整天遭人打呗。”
“为什么呢?”顾纬越问道。
大妈左右看了一下,走到顾纬越身边,小声说道:“她是个妓女。”
“妓女会整天遭人打?”
“小伙子,你有所不知了。”大妈越说越来劲,看来是个喜欢说是道非的人。只见她神秘兮兮地说:“这附近的妓女,都由一伙扯皮条控制着。这帮人啊,晚上就骑在女人身上,白天就花着靠女人身体赚回来的钱,可损了。这不,赚了人家的肉身钱还不算,还天天糟蹋人家女孩子,什么打呀,抽呀,拿烟烫呀,什么法儿都有,什么事都敢做,就不怕哪天出门,突然一个雷把他们劈死。”
顾纬越一边听,一边若有所思的点着头。
“就拿刚才那女的说,有天我不为意,看见她的手上全是烫伤跟瘀伤,新的旧的伤口都有,我就说怎么会有人这么损啊?就不怕哪天回家发现儿子屁PY眼儿都没了?”
突然,另一个中年妇女吆喝道:“林婶,你又在说谁呢?现在还是上班时间呢。”
大妈一听,马上就慌了,给顾纬越丢了句“有空再聊”,就溜了回去工作。顾纬越还想问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可是看见刚才那领导模样的中年妇女正一双“虎目”盯着大妈,他也就算了,免得给人家添麻烦。
买过药,顾纬越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就想着那药房大妈说的话。如果大妈说的是实话,他倒是有点同情那女的。给冯定邦送过药,自己就回去开店了。这一天,他虽然算不上心神不宁,可是大妈的那番话却一直萦绕在他脑里挥之不去。
可是没有想到,就在当天晚上,快关铺的时候,那女的又来了。
这一次,她的打扮跟之前的差不多,不过却带来了些很是显眼的东西——眼睛跟脸上的瘀伤。顾纬越正在收拾东西,见她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顾纬越没好搭话,就只好自己忙自己的。
“来瓶啤洒!”坐了半天,她突然冒出一句。
顾纬越从冰箱取出啤酒,送到她面前。
“你给我拿一瓶干嘛?我要六瓶!”顾纬越点了点头,再从冰箱里取来五瓶。
只见她二话不说,举起一瓶“咕噜咕噜”,见底了。
顾纬越先是看得有点发愣,谁知她又举起第二瓶,“咕噜咕噜”又见底了。
顾纬越又目瞪口呆了,正暗自估算这女人的肚子到底能撑多少水,谁料她一仰头,第三瓶又见底了。
别说酒量,光是这胃容量就已经让顾纬越望尘莫及了。终于,在她举起第四瓶的时候,顾纬越忍不住上前摁住,道:“别喝了,要不喝慢一点,我不急着关门。”她抽回手,没有理会顾纬越,正要把第四瓶一口气干掉的时候,终究还是撑不住,井喷了一地。
顾纬越见状,马上递过手纸给她擦,谁知她一手拨开,仰头一灌,第四瓶啤酒也空了。
一连喝了四瓶,她终于停下了手,坐在那里发呆。
顾纬越取来地拖,把地上的呕吐物清理干净,回过神来看她,却发现她已经满脸泪容,黑色的眼妆被眼泪溶掉,黑色的泪水滑过脸颊,淌出两行黑色的泪痕。
顾纬越想说些什么,可还是没说出来。就在这时候,突然来了两个男人,一个长发尖脸,衬衫西裤皮鞋;另一个肥肿难分,背心短裤拖鞋。两个人脖子上都挂着条金链,仿佛在向别人说明,老子是在道上混的一样。
只见他俩走了进店,胖子二话不说,上前就给那女的一个耳光!这耳光扇得毫无心理准备,直接把她给扇愣了。然后胖子骂道:“你他娘的翅膀长硬了啊?敢在接客的时候跑掉?”
女的没有说话,眼神完全不敢接触胖子。
“啪!”又是一个耳光,“你哑巴了?”
“啪!”
“你哑巴了?”
“啪!”
“你是不是哑巴了?”
“啪!”
“我在跟你说话!你这臭婊子!”
女子给扇得摇头晃脑,脸都给扇肿了,可就是不敢吭气。顾纬越看不过去,上前劝了一句:“先生,有话好好说嘛。”谁知那长发尖脸的走了过来,推了他一下,吼道:“这没你的事啊!”
胖子好像扇得不消气,又一手揪住女子的头发,拿了瓶啤酒往她头上淋,淋完之后,还用手在她脸上使劲搓。女子妆被搓得乱七八糟,一张脸又黑又青又红,可就是不敢说一句话。
只听见胖子说道:“你这狗日的婊子,如果下次再敢这样跑掉,老子就牵几条公狗过来伺候你,让你成为真正的狗日的!”说罢,就一手把她拽走。
顾纬越看着这一切,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该做什么,只知道那身不由己的女子一边被人拉着,一边回过头来看着自己——
那是一双求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