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朱翊钧差点气笑了,“这事儿怎么和翊坤宫扯上了?是谁造的谣?!去,给朕查清楚了!”
陈矩垂着头,一个字都不敢说。这消息他也是从刚探亲回宫的小太监口里知道的,才听说,就立刻回来报给朱翊钧了。现下宫外是个什么情形,就连他也两眼一抹黑地全不清楚。
田义立在朱翊钧的身后,抬着眼皮子往掌印身上扫了一眼,又将目光收回。眼下倒是一个极好的落井下石的机会,只是田义不想将事儿给做的那么绝,事后留一线,做人不能太绝了。
陈矩却没将他的这份好意给记下。方才田义瞧的那一眼,已经落在他的眼睛里头了,此时心里正恨得牙痒痒。大家都是底下没了东西的残废,谁比谁高贵着了?田义他有什么资格讥讽自己?
再说了,这时候,若真有心相助,何不站出来替自己说几句好话?一个屁都不放,还想让自己承情?做梦去吧!
陈矩垂下脸,没叫人看出他脸上的怒气来,只喏喏回着朱翊钧的话,说是立刻就叫东厂的锦衣卫去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就在陈矩刚刚退出殿去想要亲自去东厂衙门找人的档口,王锡爵带着奏疏匆匆赶了过来。
“陛下,陛下!”王锡爵自上回在乾清宫殿前晕厥之后就老了许多,现下走路都是颤颤巍巍的,不得不叫人扶着。不过事情有了眉目,能够洗刷内阁的污名,他又有了劲头,来面圣的时候是独个儿来的。
朱翊钧听出王先生语气中的雀跃,不由得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见王锡爵在跨门槛的时候有些吃力,忙让立在门口的陈矩扶一把,“快些将先生搀进殿里头来,愣着做什么?快呀!”又嘟囔一句,“真是越来越没眼力价了。”
田义耳朵动了动,头垂得越发低了。
陈矩没听见天子后头的那句话,小心翼翼地将王锡爵扶了进来,甚至在人站定了之后还不松手。
田义朝殿中立着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点头,搬了张绣墩过来。
朱翊钧对田义的识趣非常满意。虽然他没开口赐座,但以王锡爵年迈之身,又是帝师,自然该有这样的待遇。
“王先生,可是梃击案有了眉目?”朱翊钧眼睛发亮地望着王锡爵,希望自己能听到好消息。
王锡爵脸上带着笑,“正是。臣已查明,那块内阁边关出入牌乃是阁中一名江西籍的宋姓文吏窃取。现下此人已关押起来,等着大理寺的官员去审。”话锋一转,他面有惭色地向朱翊钧拱手,“出入牌子被窃,臣有看管不力之罪。”
“此事吏部也有责任。”朱翊钧摆了摆手,“错并非尽在阁臣身上。若京察之时能发现此人言行不妥,早早地就叫致仕,哪里还会生出这档子事来。”
王锡爵心里有几分得意,吏部不是想同内阁争铨权吗?现在出了事儿,失职的吏部将在天子的心目中一落千丈,到时候铨权重归内阁指日可待。
正当王锡爵高兴的时候,陈矩眼尖地看见门口的一个百户朝自己使着眼色。他慢慢地退到门口,低声问道:“何事?”
“方才王大学士抓着的那个文吏在牢中自缢了。”百户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陈矩惊怒,一把拎起了他的衣襟,“你们怎得不看好了人?!人死了,不仅东厂,连带着咱家都是要吃罪的!”
衣襟死死地卡着那个百户的脖子,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勉力地粗喘着,“那人将腰带挂在气窗的栏杆上,狱卒送饭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没气了。”
陈矩铁青着脸,松开了手上的力道。他立在殿外,整理着心绪,朝里面相谈甚欢的君臣看了眼,叹了口气走进去。“陛下,东厂来人说……案犯死了。”
“死了?!”朱翊钧一时有些糊涂,“哪个案犯?”
陈矩看都不敢看王锡爵,“是王大学士刚抓捕的文吏。”
王锡爵脸上的浅笑僵在了原处,慢慢地收了回来。他脸上的皮肤已经松弛了,嘴角不由自主地下挂,看起来很是威严,可表情却又与这威严极大地不相符。
这个消息来得太快,大喜大惊之下,朱翊钧都忘了王锡爵的存在。他抓起桌案上的一块端砚向陈矩砸过去,“你们怎么看的人!”
端砚沉重,恰恰敲在陈矩的额上,顷刻就见了血。陈矩不顾脸上的伤口和源源不断流下的血,只跪下谢罪。满殿的宫人们也都一同跪下,包括朱翊钧身后的田义。
王锡爵颤颤地站了起来,这次没有人扶。他离开了绣墩几步,在正中慢慢跪了下来。
朱翊钧望着王先生戴着官帽的后脑勺,只觉得他好似又老了几分。“先生起来吧。”他心中不忍,“来人,搀先生回阁里去。”
这次搀人的却是田义。他弓着腰将王锡爵从地上扶起来,手里略使了几分力。官服下松软的肉并不多,摸着可触骨头,田义不由心惊。
陈矩还跪在殿中,额上的血一路流下来,顺着下巴滴落在青砖地上。血色的一摊痕迹,看在他的眼中,慢慢地糊成了一个死字。
朱翊钧无力地闭上眼,“去吧。这段时候,不要于朕跟前伺候了。”
陈矩没有作声,透明的泪水从眼窝里涌出来。他向天子磕了个头,额头的伤处正好敲在青砖上,等抬起头,青色的地砖上就多了一抹湿润的血痕。
自己被天子厌弃了。一个被厌弃的内监是什么下场,陈矩在宫里见得多了。那些前人的遭遇就是自己以后的晚景。
朱翊钧背过身,并没有看到陈矩离开的模样。不是他不忍,而是有些恨铁不成钢。原本,他多看好陈矩,那是张大伴极力推荐的人,他相信此人必有大能,才叫张大伴这样推崇。
起初陈矩的确不错,朱翊钧也很仪仗于他。但随着田义顶替了史宾成了司礼监秉笔后,陈矩就开始不对劲起来。时至现在,朱翊钧已经对他完全失望了。
司礼监是时候该动一动了。
朱翊钧木然地转过身,在椅子上坐下,重新翻开奏疏批阅。方才王锡爵带来的那份奏疏并没有呈给他,而是又带了回去。朱翊钧看着眼前满是黑字的奏疏,只觉得一个字一个字全都糊作了一团黑,什么都看不清。
王锡爵那份没有给自己的奏疏里写着什么,朱翊钧大概能猜到。只是恐怕自己这辈子再也看不到里头的东西了。出了与内阁有干系的梃击案,自己的王先生作为首辅必须要付出代价。
原本文吏被抓归案,却是一个很好的洗清机会,将罪责推向旁人。但现在人死了,一切都成了空。
朱翊钧的百般思绪都化作了一声叹息。也许不久以后,自己就再也见不到王先生了。当年教导过他的人,一个个地全都离开了。
因乾清、坤宁两宫被烧毁,朱翊钧和王喜姐一起住在启祥宫里。正殿里的事很快就传至偏殿的王喜姐那儿。她却没有多管,甚至看都不曾去看,即便这件事与她有莫大的关系。
王喜姐看着面前一脸桀骜的儿子,有些苍白地笑着。“你同我说说,为甚要在慈庆宫里打杀了这许多人?你为皇太子,自当以仁为本,随性打杀了人却是残暴之举。你是觉着舒坦了,可这般恣意,惹来言官的弹劾如何是好?”
朱常汐心里还没消气,忿忿地道:“他们该死!”他望着王喜姐,“母后不知道,近来四处在传梃击一案是皇贵妃做的,说是为了二皇兄。母后可信这等谣言?”
王喜姐微怔,缓缓摇头,“我知道此事,是你外祖母入宫的时候同我说的。这些无稽之谈,我自然是不信的。”又道,“你便是为了这事儿打杀的人?那也有点太过了。”
“哪里!我几次三番在宫里说了,不许再说这样的事。那些人就是不听。”朱常汐冷笑,“既然不听我的话,那只得杀几只鸡儆猴了。”
虽然朱常汐在这件事上做的没错,可王喜姐心里的担忧并没有减轻半分。如果朱常汐有个聪慧的底子,她兴许不会这样忧虑,但知子莫如母,对自己这个儿子她实在是太了解了。
聪慧且果断杀伐之人,如汉朝的武帝,约能开创一个盛世,纵被诟病穷兵黩武,却到底也能算成是明君。但一个不聪明的人,有了这样的性子,只会成为一个暴君。
这才是王喜姐最担心的事。她宁愿朱常汐做一个庸君,也不希望他最后成了暴君。若真如此,她百年之后也无颜去见朱家的列祖列宗。
一个暴君会彻底断送国运。
在与朱翊钧同居启祥宫的这段时间里,王喜姐比之过去更能了解朝堂上的举动。现今大明朝是个什么样,她心里有数得很。正因此,王喜姐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当年皇贵妃执意要找人让她生下嫡子。
纵然皇贵妃无意国本,可外朝内廷也会如现在这般将她架上去。身为宫妃,不由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争执国本内耗却没有丝毫办法。所以皇贵妃选择了现在的这条路,唯有自己生下嫡子才可破局。
只可惜自己不争气。王喜姐苦笑,对朱常汐挥了挥手,“你去吧。虽然陛下免读白日,可你还是得用功才是。”
“母后安心,我叫了二皇兄过来一道读书。”朱常汐笑道,“幸好二皇兄没因这些谣言而疏远了我,若如此,我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二皇兄越是磊落,便越是显得这些不可信。”
王喜姐点头,“你知便好。”
虽然朱常汐没错,但到底还是打杀了十几个内监。王喜姐信佛,为着儿子的杀戮而在佛前求拜了许久,念了一通经才去正殿向朱翊钧赔罪。
朱翊钧满不在乎地道:“朕倒觉得太子这次做得好。那样的小人却是该杀。”他欣慰地望着王喜姐,“皇后教的好孩子,太子心系手足,有大仁也。”
“是阁臣同翰林的先生们教的好。”王喜姐勉强扯了扯嘴角,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低垂了头不再说话。
只希望太子今日的杀孽不会叫菩萨生怒,毁了他日后的福泽。
王喜姐还是决定从正殿出来之后,再去佛龛前拜一拜,替朱常汐消去一些孽。
朱常溆到慈庆宫的时候,就发现多了不少生面孔。前几日看自己眼神不对劲的人,今日竟然一个都瞧不见了。虽然朱常汐打杀了宫人的事在王喜姐的强压下没传开,但朱常溆大致能想明白缘由。
“二皇兄你来了。”朱常汐笑吟吟地从殿中出来迎他。
朱常溆向他行了一礼,“太子。”他望着朱常汐自梃击案发后开朗许多的样子,由衷地道,“我观太子现在的样子,总算放心了。前几****的模样,可真叫我这做兄长的不安。”
“劳皇兄担忧了。”朱常汐有些不好意思地将他迎进殿中,“先前夏翰林说的漕运之事我尚有不明之处,烦皇兄指点一二。”
朱常溆一口应下,“好。”
兄弟俩进了屋,行至书桌前就翻开了书。朱常溆说的很认真,把书上的东西掰开揉碎地细细道来。朱常汐这个“学生”却听不了多久就活络起了心思,目不转睛地望着兄长。
随着年岁渐长,朱常汐也开始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如果说刚册立太子那时,他只是对朱常洛觊觎国本感到不满,认为兄长虽占长,却为庶,理当对自己这个嫡子恭敬,不应有旁的想法。颇有一种“这是我的东西,你不能抢了去占了去的”的想法。
不过现在这样的想法稍稍有了改变。朱常汐开始明白皇太子拥有的不仅仅是一个头衔,还有比其他人更多的权势。一种会令所有人都跪倒在自己脚下的权势。他开始暗自担心身边所有对自己好的人是不是都有所图,包括嫡亲的母亲和一母同胞的姐姐。
如果自己不是皇太子,以后母亲就不会有莫大的荣耀,就像现在的李太后那样。仁圣太后虽然是中宫,却不得不屈居人下,被逼得做个壁上花。而自己的姐姐如果没有一个做皇帝的兄弟,日后就不会有恩赐加身,只靠那点岁禄过活,便是出得门见人,人低了头心里却不一定愿意伏低了身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朱常汐怀疑起了兄弟之中对自己最好的朱常溆。都是父皇的儿子,对方比自己聪明,比自己年长,他的母亲比自己的母亲更得父皇的喜爱,是宫里最得宠爱的女人。在他的眼里,朱常溆什么都比自己强,除了一个身份。自己拥有的,会不会也是这位皇兄也想要的呢?
人心永远没有止尽。朱常汐以己度人,觉得如果自己是朱常溆,必定会想法设法地抢了太子之位。这样的念头一旦兴起,就再没有被压下去的时候了。仁圣太后丧期发生的梃击案在朱常汐的心头又一次重重压上,有人想要他的命,好让位。
打杀宫中传谣言的宫人不过是做样子。朱常汐不希望和朱常溆现在就撕开了脸皮,他要等,等着看梃击案最终的一个结果,看二皇兄和翊坤宫的皇贵妃是不是真的想要自己的位置。
“皇兄。”朱常汐小心地观察着朱常溆的表情。每每这个时候,他就懊丧自己的愚钝来,他并不擅长察言观色。
朱常溆早就发觉皇太子没将心思放在书上了,只人不提,他就照旧教下去。“嗯?”他笑道,“太子有什么事?”
朱常汐见对方的目光转过来,有些心虚地别开眼,视线落在了面前的书上。“今日二皇兄去启祥宫见父皇,有没有同父皇打听案子现在是什么状况了?我不敢去见父皇,你知道的。一见了面,父皇就考较我功课的事,若答不上来必是一通骂。”
他回忆起朱翊钧怒目而视的模样,缩了缩脖子,“皇兄应当去问过了吧?如何?”
“王元辅抓住窃了牌子的文吏在狱中自缢而亡。”朱常溆没想过要瞒着他,反正总归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些事。与其现在瞒住,倒不如敞开了说明白。“不过张差却是新招了一些话,说是他在京里一所不知街巷的宅子里叫两个太监养了一年。”
朱常溆望着惴惴的太子,笑了,“他说,那两个太监的名字叫做庞保、刘成。”
“那不是翊坤宫郑母妃身边的人吗?”朱常汐惊呼。如果能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会发现此时他脸上奇怪而又难堪。想表现出来的惊讶十分生硬,太过造作。对于翊坤宫的忧心终于成了真,心头恼怒而又气愤却是露出了五分。
朱常溆没点破,“是母妃身边的人。我来的时候他俩就在母妃跟前哭诉,说不是他们干的,求着母妃上启祥宫去求情。因是常年伺候着自己尽心的人,母妃正烦着怎么处置。”
朱常汐动了动僵住的嘴角,凑近了几分,“那二皇兄看,郑母妃会替他们去求情吗?”话方出口,又觉得自己似乎不该这么说,忙补了一句,“会是他们瞒着郑母妃做下的事吗?”
“母妃心软,当是会替他们求个情吧。至于太子说的后一句,我却不知道了。”朱常溆收起了书本,准备回去,“太子若无旁的事,我便先回宫去了。近来风声鹤唳,我还是少走动得好,免得琐事上身。”
朱常汐忙道:“正是。”想了想,还是决定把打杀了宫人的事拿出来说一说,好安对方的心。不过朱常溆听完只笑了笑劝道:“往后太子莫要再行此事了,传去外朝定有一番文章要做。”
朱常汐没落得好,只得沮丧地喏喏应了。
朱常溆刚跨过门槛,就见院中并排跪着两个太监,又是磕头又是哭,看起来很是狼狈。他擦身越过两人,直接进了里殿——郑梦境正坐在里面生着闷气。
“母妃。”朱常溆温声道,“还在同那两个不长眼的置气呢?”
郑梦境没好气地道:“我有什么好同他们置气的。人家一口咬定了就是他们两个干的,虽说无凭无据,可我们也找不到什么来自证清白。”没得拖累了整个宫的人都跟着下水。
不过幸好中宫还是信她的。想起今日去启祥宫请安时王喜姐的态度,郑梦境就感慨起来。“果真是日久见人心,我以诚相待娘娘,今日遭人污蔑,娘娘也愿意信我。”
“只怕看着信罢了。”朱常溆撇撇嘴,满不当一回事。“满宫的人都说太子信我,还为此动了大怒。可实际上呢,今日我在慈庆宫里头,可没少受太子的试探。”
朱常洵赶忙问道:“是太子给了兄长气受?”说着捏了捏手,颇有一种若是朱常溆点头他就要杀去慈庆宫的模样。
朱轩姝放下手里的绣花针,翻了个白眼,“你少来,就你那身绣花拳脚,还想着去兴师问罪。别给自己找不自在,现下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人家若是硬要找茬,想鸡蛋里挑骨头,我们又不是圣人,哪里能半点错都没有。”朱常治不满地道。虽然他年纪是最小的,可也不是傻子,身边服侍的人有那么一丝怠慢,心里就知道了。
郑梦境听着几个孩子的话,心里的气全消了个干净。“说得对,硬要找茬谁不会。他们能,我们也能。”她霍地站了起来,“庞保、刘成,赶紧起来把自己给拾掇干净了,随我去启祥宫见陛下。”
院中跪着的庞保和刘成以为皇贵妃这是要拿自己去启祥宫问罪,当下哭得声儿越发大了,头也磕得越发勤。
朱常溆细细品了一会儿,却明白过了来。不过面对周围几个手足的探究目光,他只笑笑,并没点破母亲。
郑梦境见那两人只知磕头求情的模样,心头的火又蹭蹭地起来了。“叫你们起来就起来!哪那么多的事。”她斜了一眼刘带金,“带金,去把他们两个给我拉起来,带去屋子里洗刷干净了再带出来。”
刘带金顾不上福身,赶忙领着人将那两个带走。在替两个洗梳的时候,她压低了声音同他们道:“两个没眼力价的小子!没发现娘娘这是想救你们吗?!真是蠢物,一点都看不懂娘娘的意思。得亏是伺候的娘娘,这要是在旁的宫里,早就不知道被赶出来多少回了。”
庞保要比刘成更机灵些,当下就明白过来了。他朝着刘带金千恩万谢,还从自己身上摸出两个极小的碎银来要塞过去,却是让刘带金给回了。“自己个儿留着吧,别当人不知道你家里头什么情形。以后少同那些浑人一块儿赌。”
此时庞保自然全都点头应下了。刘成拽了拽他的衣角,“刘都人是什么意思啊?”
庞保横了他一眼,“你倒是比我更蠢。且跟着娘娘走便是,别废话。”
刘成“哎”了一声,真的不要多说话了。
刘带金将两个收拾地干干净净的人带到郑梦境的面前,后者满意地点点头,“成了,肩舆备好了没有?走!”
朱常治叼着块白糖糕,两只眼睛贼溜溜地往外头看,等母亲上了肩舆后,才道:“我们要不也跟着一块儿去?要是母妃到时候叫父皇训了,还能挡一挡。父皇素日里最疼我了。”
“想偷看就直说。”朱轩姝从他嘴里把白糖饼给掰下半块来,“还吃,等会儿晚膳就用不下了。”
被戳穿了心思的朱常治“嘿嘿”笑了笑,嚼完剩下的饼抹了一把嘴就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朱常溆笑眯眯地也跟在后头,还头也不回地对一姐一弟道:“跟上。”
朱轩姝早就没了心思放在女红上头。她对母亲的性子可是明白得很。父皇的性子,母妃早就摸了个透,哪里会没有对应之策。这次的事儿瞧着虽然大,可却还是得依着父皇的圣裁不是。
虽然朱轩姝心里笃定了,但只是看热闹嘛,谁都喜欢。听说大皇姐因着婚前那一晚听了母妃的话,现在家里头拿捏着驸马一家,可见母妃的那一套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自己多少要学着点才是。
几个孩子纷纷地往启祥宫赶,到了那儿,老远就听见郑梦境的声音。
“既然张差说是庞保和刘成养着他一年,行啊,就让他认认人呗。难道刑部连这个事儿都不肯吗?那可难办了,满宫里叫保啊成啊多了去了,指不定就是张差说话有蓟州口音,审讯的刑部主事给听错了呢?”
郑梦境冷笑,“胡乱着就想攀扯清白人,没那么容易!若是不愿认人,奴家少不得再去太庙前头跪一跪。不过这次没怀着孩子,怕是效果没那么好了。”
朱常治矮着身子,慢慢地摸着墙边儿往门口去。守着那处的内监和锦衣卫见是小皇子,正想行礼通报,却见后头还跟着二皇子、四皇子并二皇女。朱常治竖起食指在嘴边发出一声“嘘”。众人会意地点点头,一个个全当没瞧见。
几个孩子凑在门边儿往里偷看,皆是一愣。殿里不仅坐着他们的父皇,连大学士们也都在。彼此面面相觑,耳朵竖得越发长了,生怕漏听了一个字。
翊坤宫皇贵妃当年跪太庙的举动在每个经过事没经过事的朝臣心里都留下一个极深的印迹。一个女子发起狠来也是足够狠,累得当日的臣子通受了罪,背了不小的骂名。虽也有人觉得皇贵妃此举有武曌之嫌,但的确很管用。
果然最毒妇人心。
郑梦境可不管别人怎么想,要死大家一起死,可不能独独死自己一个。反正她也是死过一遭的人了,还怕的什么。努尔哈赤是会带着清军打入京城,可朝臣们有再大的怨气也不敢杀进后宫砍杀了自己。
她怕的什么,哼。
此时旧事重提,王锡爵等一干阁臣面色就很不好看。他们知道皇贵妃是真的会这么去干的。第一次兴许害怕,有了经验之后,无论多少次都干的出来。
“既如此,”张位斟酌着道,“就不妨依皇贵妃所言,让张差认认吧。”他无奈地朝几位同僚看了眼,“若真是旁人冒充,总不好让清白人担了罪。”
王家屏也点头附议,“好,那么陛下,”他朝朱翊钧拱手,“这就让庞保和刘成二人出宫叫张差去见一见吧。”
朱翊钧刚想点头,却听郑梦境叫停,“且慢!”
“皇贵妃?”朱翊钧奇怪地望着郑梦境,心里有些不耐烦。虽然他也能明白小梦可能受了委屈,可阁臣都已经让了步,总不能得寸进尺吧。
郑梦境微微扬起了下巴,望着一侧的阁臣们,“先叫人问问张差,当日养着他的那两个太监都长什么模样,有何特征。然后再找几个与庞刘二人年纪相仿的内监混于一处,叫张差认。”
王锡爵心思微动,不过没作声。
“只我宫里这两人去,不是也变成是。陛下,奴家没旁的意思,只是寻思着此案中人既能买通内阁文吏窃取出入牌,可见其必非常人。说得直白些,便是认人的时候动了手脚也不无可能。”
方才还毅然决然,咄咄逼人的郑梦境此时却换了一副泪眼盈盈的模样,“奴家旁的也不求,只求个清白。”
王锡爵和张位对视一眼,望着朱翊钧,“臣以为可。”
朱翊钧也没有异议,“便照此办。”他道,“先让张位将形貌特征供出来,然后再去认。”照现在这般看来,因就是诬告了,指不定供出形貌后,根本就和翊坤宫的两个对不上号。
“谢陛下。”郑梦境目的达成,就不再多留,“奴家先回宫去了。庞保、刘成便留下听命。”
门外的四个孩子一见母亲要出来,赶忙就要偷溜,却听朱翊钧在里头说:“真以为朕没瞧见你们?快些进来吧。”
姐弟几个面面相觑,挨个儿进去行礼。郑梦境等孩子们行过礼,请过安,正要领着一起回去的时候,却见刑部主事匆匆赶来。她想着到底还是避让着些为好,正欲往里殿去却见那人好似没瞧见自己,到了朱翊钧跟前便道:“陛下,张差已经指认当日的宅子所在之处了。”
“在哪里?”朱翊钧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
“正是翊坤宫郑皇贵妃名下的内监刘成在宫外的住所。”刑部主事低着头,面无表情地朝停住身形的郑梦境看去一眼。
郑梦境心头一震,而后不自觉地飞快看了一眼刘成。后者已经吓得瘫在了地上,根本说不出话来。身边的几个孩子也发现事情开始变得更为复杂起来,担心地看着母亲。
郑梦境望向刘成的这一眼落于殿内其他人的眼里就变了味。
王锡爵本还以为皇贵妃是真的清白,所以才如此以理据争。可那一眼莫不是心虚?原该诸事妥当处理干净的,现在却叫人给戳破了。他拢着手,灰白的长须遮去了冷笑。
朱翊钧的面色也变得极为不好起来。“果真是张差所言?到底怎么回事?细细说来。”
那人道:“因张差说的是太监,所以便将人带着在京里各位内监置办的宅子一所所看过去,最后是在刘成的宅子前停下的,张差说确认无误,就是这间。”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起来,“陛下,皇贵妃纵名下内监图谋对皇太子行凶,此举……”
朱翊钧喝道:“够了!”他紧张地都不敢去看郑梦境和几个孩子,“够了。”
王家屏冷冷地看了一眼郑梦境,“皇贵妃,现在还需要再让张差认人么?以老臣来看,却是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认,为什么不认。”郑梦境仰着头,“若是张差说见过本宫,本宫也愿意出面叫他认一认。”
张位极不赞成地摇摇头。皇贵妃看来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啊。不过也是,罪名一旦落实了,怕是之后都洗刷不干净,她所有的孩子都不会再被重视。果然为母则强,换做自己,也是要争一争的。
郑梦境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自认了解她性子的朱翊钧嘴上不说,心里却到底认定了她没做这事儿。当下他就拍了板,“将张差带到这儿来,朕要亲自审问。”
现在把这件事交给任何一个人,朱翊钧都不放心。如果小梦真的笃定了不是名下的内监做的,那就意味着有人在这件案子里面动了手脚。唯有他自己来,才能真正放心。
刑部主事偷偷往上看了一眼天子的脸色,一番话堵在心口,最后还是没说出口。“臣这就去办。”
“不。”朱翊钧微微一笑,“你留下。”他环顾殿中的所有人,“大家都留下。田义,将庞保刘成带去偏殿看管。陈矩,你亲跑一趟,将人给朕带来。”
朱翊钧的身子微微后仰,目带冷光地盯着开始出汗的刑部主事。
恐怕眼前的人,也是参与者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