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敬修自出生起就没受过什么苦。彼时他的父亲张居正虽非首辅,张家却本就是个殷实人家。而后,随着张居正的步步高升,张家也过得越来越好。可以说张敬修一直都是个公子哥儿,为官时,眼见着疾苦与自己亲历那是两回事。
如今张敬修被绑在木柱上,身上各处都是烙铁烫过的血疤,没有经过治疗的伤处已是出脓溃烂,更严重的地方甚至开始生出了蛆虫。酷暑的炎日之下,难闻的臭味越发四散开来,丘橓甚至不愿将审讯的案桌近前,而是摆在了廊下凉爽的地方。
张敬修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还强撑着,究竟靠的是多年来父亲的严苛教诲,还是自己一身的文人傲骨。昏昏沉沉间,他听到丘橓又一次问他,“其余钱财究竟被藏于何处?还有多少被藏匿起来的?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烙铁在火盆中烧着,不时地发出“滋滋”的声响。张敬修绷紧了身体,本听不见的声音听清楚了,本昏沉的脑子也清醒了过来。锦衣卫的千户拿着火红的烙铁慢慢靠近,被烙铁靠近的那处皮肤开始不断地流出汗,咸浓的汗水滑下,所经的伤处再一次受到了重创。
张敬修终于低头了,低哑的声音几乎让人听不见。“三十……万两。还有,三十万两。”眼中已经无泪可流,血水代替了眼泪,从眼角沁了出来。张家哪里还有钱呢?这三十万两,不过是张敬修崩溃之下的谎言。
一旁督管的张诚笑了,昨日他已收到宫里徒弟寄来的密信,掌印太监张宏这几日就会因绝食而亡。等料理妥当了张家的事,回京之后,掌印之位于他犹如囊中取物。
同样正在受刑的张嗣修听清了兄长的话,他不可置信地喊道:“大兄!”你、你怎可?
丘橓满意地摸着胡子,让人将张敬修从柱子上放下来,抬回到住处。
弟弟们受刑的呼声越来越远,张敬修脸上的血泪糊住了视线。他已经没有勇气再看了。
这日夜里,丘橓正欲睡下,却听外头大呼小叫。他随手披了件外衣开门出来,却有一个小吏上前,“大人,张敬修他……自缢了。”双手奉上张敬修留下的《绝命书》。
丘橓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地一声。
大祸将至。
虽然丘橓严令不许将张敬修的死讯外传,但郑家父子还是知道了,是从欲投井自缢,追随兄长而去的张懋修口中得知的。
郑承宪在锢家之后从张家出来,就即刻写了信回京。他未曾料到此次的清算会这般残酷。如今再写信回京,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了。
自己怕是,只能坐看张家覆灭,而束手无策。
翊坤宫中的郑梦境摸着皇历上的日子,算算日子,江陵的公文应快到了。不知道父兄在江陵,可有帮上忙。
殿里静悄悄的,就连朱轩姝都睁着眼不发出声音,仿佛是感受到了这股肃穆。
刘带金从殿外进来,“娘娘,乾清宫那头派人过来,陛下今夜要宿在翊坤宫。”
“知道了。”郑梦境将皇历上的那张纸狠狠撕下。
夜幕降临,郑梦境在朱翊钧没到前,先让乳娘抱着朱轩姝去别的宫室。自己独个儿呆在内殿,将身上的华服宝饰一一换下,独坐在窗前。
朱翊钧觉得今晚翊坤宫上下很是奇怪,打他进了宫门,宫人们就一个个跪在地下磕头,叫起也不敢起。他狐疑地走入殿内,一眼便看见了郑梦境,心里升起的怒意压过了疑惑与相见的喜悦。
难怪那些宫人跪而不言!
“德妃这是做什么!”朱翊钧死死地盯着一身素缟的郑梦境,“宫内不得私下服丧,德妃莫非不知道?!”
郑梦境不仅身上穿了素衣,鬓边也戴了一朵白绢花。她手下不停照旧折着白纸花,脚边的箩筐内已是满满的。
“下月二十,便是张先生的祭日,奴家出不得宫,只好在宫里祭奠先生。”
朱翊钧大步走过,一脚踢翻箩筐,框中的白花散落四周,让他觉得刺眼,又在脚边的白花上狠狠踩了几脚。“他不是朕的先生!”
郑梦境抬起眼,看了怒气冲冲的朱翊钧一眼,起身将箩筐重新放好。
朱翊钧咬着牙,一字一顿,“朕说,不许你再做了!”
箩筐被彻底踩坏了。
殿中静默了许久,除了朱翊钧的粗喘,滴漏的声音,就连风吹动竹叶,虫鸣鸟叫声也没有。
“《帝鉴图说》已是刊印,在各地售卖。陛下何必这般自欺欺人呢。”郑梦境淡淡地道,“陛下究竟要一叶障目到何时?张先生就这般罪大恶极?不过是听凭了小人的几句怂恿,陛下堂堂天子,就愿授人以权柄,做他人手上的棋子吗?”
朱翊钧的双手不住地发颤,他的心里大喊着,你懂什么!
张居正死后的这两年里,是朱翊钧觉得最爽快的时候,没有人再会对着他指手画脚,大呼小叫。曾经压在肩上的那座大山陡然消失无踪,而他轻松之后再转过头去,却发现原先以为的那座巍巍高山,本不过是满目苍痍的无名土坡。心中的崇敬感登时倾塌。
朱翊钧要的,是抹杀掉自己的过去。
郑梦境清亮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朱翊钧,不加丝毫的逃避。“王氏说张家贪墨前辽王府的宅地钱财,可陛下可知,前辽王府于江陵何处?而张宅又在江陵何处?”
这话把朱翊钧给问住了,他的确从未叫人去拿江陵的舆图仔细查证过。但这样一问,更是火上浇油,令他恼羞成怒。“此乃国事!德妃你逾越了。”
郑梦境不怕死地继续反驳,“丘橓、张诚查获张家万两家财,陛下可知他二人又有多少家财?”
朱翊钧高高举起手,但看着郑梦境的脸,怎么也打不下去。
两人就这么僵持住了,宫人们全都躲在外头,谁都不敢说话。远远的,传来朱轩姝的哭声。
朱翊钧冷着脸,将手放下,背过身去,“德妃干政,废去妃位,迁居冷宫。”
“陛下!”郑梦境从地上站起来,“‘先生功大,无以为报,唯看顾子孙’此话难道不是陛下说的吗?!而今陛下就是这般看顾先生的子孙吗?!”
朱翊钧额际青筋直跳,“都反了不成?来人!把德妃带下去!”
郑梦境从怀里抽出父亲寄来的家书,放在桌子上。她走到朱翊钧的面前,下巴高高扬起,“陛下毋须唤人,奴家有脚,自会去冷宫。愿奴家能赶在张家子孙前先见着张先生。”语毕,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朝殿门走去。
朱翊钧伸出手去想拦,最后还是握成了拳,背在身后,转过身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去看郑梦境离开的背影。
“陛下!陛下!”张宏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朱翊钧看着面色红润的张宏,奇道:“张大伴不是……?”他边说着,边拿眼去看脚步不停快要走出宫门的郑梦境。
张宏会意地扭头喊道:“娘娘且慢!”
郑梦境在宫门站定,一身素缟的她立在皎月之下,如梦似幻,叫朱翊钧看得极不真切。
张宏见郑梦境停下步子,赶忙将急报送上,“陛下,江陵急报。张敬修……自缢身亡。”又拿出《绝命书》,“此为张敬修所留的《绝命书》。”
朱翊钧在急报与《绝命书》之间犹豫了下,最后还是伸向了那封血迹斑斑的《绝命书》。展开一看,他愣在原地。
不,不是的。这不是自己要的!
他从未想过要张家那个人的命,他只是……他只是……
“丘橓、张诚二人又有多少家财?”郑梦境说过的话再一次回响在朱翊钧的脑海中。
朱翊钧将《绝命书》收好,交到张宏的手中,轻轻地道:“让丘橓和张诚回京吧。”
张宏问:“那张家?”
“放了。”朱翊钧略有犹疑,而后道,“明日朝会,朕再与诸卿商议。”
郑梦境看着朱翊钧越走越近,把头撇向一边。“陛下还有何吩咐,奴家还得去冷宫呢。”
朱翊钧拉过她的手,冰凉冰凉的,心里有些泛疼,忍不住收在掌心里给她暖暖。他低声道:“还跟朕怄气呢?夜里冷,随朕进里头去。”不曾想,却没拉动郑梦境。
郑梦境的眼睛在月光的洗礼下分外明亮,“金口一开,哪有转寰之地。陛下的一言一行,皆可叫人生亦可叫人死。”
朱翊钧沉默了一会儿,“进去再说。”牵着郑梦境进去殿内,皱着鼻子在她身上闻了闻,“一股子的香烛味。”
郑梦境飞了他一眼,“奴家这就去洗洗。”
等出来之后,就见朱翊钧正抱着朱轩姝玩闹。郑梦境没好气地过去,“又拿胡子扎姝儿。”
朱翊钧淡淡一笑,“你早就料到今日之局?你父兄前往江陵,张宏假称绝食,都是你安排的?你竟连朕也算计进去了?”
郑梦境从背后环住他的脖子,“本朝首辅,从来没个好下场的。奴家只不过想防患于未然。”
半晌,朱翊钧问:“为何要这么帮着张家?”
为什么?因为你的庙号定了神宗。何谓神?民无能名曰神;壹民无为曰神;阴阳不测曰神;治民无为曰神。
郑梦境把头靠在朱翊钧的脸上蹭了蹭。我不想自己的三郎在日后,在史书中,被万人所指。
朱翊钧拍了拍她的手,“不想说,就算了。”
郑梦境凑在他的耳边,“今日午后太医来过,奴家……”她拉过朱翊钧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朱翊钧瞪大了眼睛,“真的?!”旋即又板着脸,“你就仗着这点才说要去冷宫的是不是?就知道朕会看在皇子的份上心软。”
郑梦境把朱轩姝交回给乳娘,自己滚进朱翊钧的怀里,“就算没有身孕,陛下难道不会心软?”
朱翊钧蹭着她,“希望这次是个皇子才好。”
郑梦境微微一笑,“还得看陛下愿不愿福泽苍生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