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洵犹豫了,“大公子,这不妥当吧?”
“有什么妥当不妥当的。”李如松咬牙道,“还是你怕了?”
朱常洵忙道:“怎么会怕?只不过……”他想了想,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老爷欲让二公子纳舒尔哈齐之妾,必有缘由。并不单是为着拉拢努尔哈赤才对。”
李如松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
朱常洵赶忙低了头,死死咬住下唇不再说话。
李如松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父亲想做什么,我心里明白得很。不过是想利用努尔哈赤兄弟之间的龃龉,借机拉拢舒尔哈齐,好在女真里头安插钉子,让他们兄弟阋墙。可你得明白,这算盘不仅是我父亲打着,努尔哈赤难道就没半分盘算?他要真那么蠢,又岂能统一整个女真。”
“大公子说的是。”不过朱常洵仍旧不明白,“难道大公子认为,拉拢舒尔哈齐并非明智之举?”在他看来,李成梁的做法既能让自己得到实惠,拉拢女真的势力,又能通过离间女真内部,维护自己在大明朝的地位,一举两得的事。
李如松摇头,“舒尔哈齐,哪里是努尔哈赤的对手。不过眼下努尔哈赤还用得上他,且舍不得狡兔死,走狗烹。待他大业成了,你再去看舒尔哈齐的下场。”顿了顿,又自嘲道,“哪里能看得着呢。努尔哈赤要南下,辽东乃是必经之地,届时你我早已人首异处。”
“大公子……”这是朱常洵第一次看到李如松露出这样的表情来,也是第一次从他的口中听见这样丧气的话。
李如松从朱常洵脸上看出想要安慰自己的意思,他摆摆手,“你将这差事办妥了,就行。旁的话,不用多说。”他已是觉得身心疲惫。
自三年前与鞑靼在浑河一战后,损失了精锐的辽东铁骑就再也没有起来过。李如松已然看清了努尔哈赤的野心,可却束手无策。他想要通过朱常洵的火器营,重造辉煌,却因父亲的阻挠,营中旁人对朱常洵身份的排斥而得不到想要的效果。
李如松对朱常洵是很看好,在他身上给予了厚望。这无关乎朱常洵的出生,而是在其身上看到了本已在天家宗亲身上看不到的血性。对朱常洵,李如松怀疑过,犹豫过,最后仍旧选择了信任。
朱常洵望着李如松脸上的倦意,将鞑靼的衣饰抱起,告了声罪,离开了书房。
因此事需得谨慎,朱常洵并未大肆宣扬。他知道自己现在于军中并不受待见,所以并未亲自去点兵,而是寻上了张素娘。
“素娘,”朱常洵有些踌躇,不过别无选择,“我得麻烦你办件事儿。”
张素娘抱着刚洗完的衣裳,挑眉问道:“什么事?”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要我做事,你可想好了报酬没有?”
朱常洵一愣,旋即意识到这是张素娘在同自己说笑。他将方才憋闷的心情收了起来,笑道:“你想要什么?”
张素娘咬了下唇,大着胆子道:“要是我帮你办成了,你给我寻个婆家好不好?”她侧过脸,不敢去看朱常洵脸上的表情,俏脸一点点地变红,“我那哥哥,你是知道的,最近总是念叨着要把我嫁出去。可他看中的,哪一个我都不喜欢。”
张素娘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怦怦跳着,她咽了咽口水,又抿了一下嘴,声音一下变得温柔,“你替我寻得,我一定合眼缘。”
“这有何难。”朱常洵好似没听懂少女的心思,“待我这事儿办成了,回来就给你找。”
张素娘眼睛一亮,“真的?”她爽快地道,“说吧,什么事儿?”
朱常洵凑上去,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番话。张素娘只顾着耳朵叫温热的风给吹得发烫,丝毫没听清朱常洵究竟在说什么。
“所以,还请你同张大哥说一声,由他替我选几个可靠嘴严的。”朱常洵冲她行了个大礼,“这事儿办成了,你的好婆家也就有了。事关终身大事,还请素娘你和张大哥仔细些。”
张素娘啐了他一口,“哪里来的什么终身大事。”脸上的红霞都飞到了耳朵尖上,“知道了,你等消息吧。”
“要快啊。”朱常洵有些不放心,“绝不能拖,一旦延误了时机,可就甩不脱嫌疑了。”
张素娘低着头,嘴里喊着,“知道了知道了,哪来这么多话。”说着就捧着木盆小跑着走了。
回了屋子,张素娘将衣服先放下,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冷水泼在脸上。烧得极烫的脸却似乎一点都没冷下来。她正要再舀一瓢水,张东俊回来了。他奇怪地看着妹妹,“怎么了这是?”眼睛冲边上的水盆里瞅了眼,“刚洗好的,就又叫你给泼上水了。”
张素娘犟着嘴,“哪里要你管了,又不是你动手洗的。”却又想起方才朱常洵拜托自己的事,清了清嗓子,跟着哥哥一起进了屋,“哥哥,我有事儿。”
“什么事儿?说。”张东俊提起茶壶,就着壶嘴喝起来。张素娘快步走过去,一把拍在他的背上,叫人给呛住了。“做什么呀!”
张素娘板着脸,“都同你说过多少回了,不许这么喝。这么喝过了,这壶里头的水,还有谁能喝的?也不仔细些。”她冲讪讪的兄长翻了个白眼,“还说给我找婆家呢,先给你自己找个媳妇才是真的。合该好好管管你。”
张东俊左右四顾,假装没听见,“你要找我说什么?正事儿?”
“正事儿。”张素娘拉着兄长坐在榻边,小声道,“方才朱大哥来找我……”
话才起了个头,张东俊就跳了起来,“我不是和你说过,不许你再去找他的吗?!”
“是人家来找我的。”张素娘微微噘嘴,脸上又红了,“我总不能把人晾边上吧?那样多失礼。”话说到最后,嘴角情不自禁地往上扬了起来。
张东俊翻了个白眼,“对着他,再失礼也是有礼。我跟你说……”
“说说说,说什么说。”张素娘不耐烦地打断哥哥的话,指着自己的鼻子,“是我先寻得你,先听我说完行不行?”
张东俊拿妹妹没法子,“行行行,你说。”他按捺下心里的烦躁和怒气,却嘴上还是嘟囔了一句,“和那混账扯上关系的,能有什么正经事。”
张素娘白了他一眼,在他手臂上狠狠一拧。趁着哥哥还没叫出声前,凑过去道:“朱大哥让你帮他挑几个嘴严可靠的人,说是大公子叫他领着人去办事儿。”
事涉李如松,张东俊的面色就严肃起来。“大公子叫他去办事儿?他说过办什么事儿没有?”
朱常洵自然是说了,只是张素娘当时顾着羞,压根儿没听清。现下回答不上来,她便一推四五六,“这等机密之事,哪里能告诉我?哥哥真想知道,自己个儿去寻他问呗。”见张东俊一脸的心不甘情不愿,在被拧过的地方打了一下,“还有完没完了?”
“没完!”张东俊腾地一下站起来,在屋子里头来回踱步,步子越来越急,“我只要一想到咱们爹娘是怎么死的。我这辈子就和他朱常洵没完!”
张素娘不欲和哥哥争辩,她知道,只要一扯上这个,哥哥就一箩筐的话说个不停。不过心里却想,等人家把你妹子给娶回去了,看你到底完没完。她拍了一下张东俊的手,“你怎么想的都好,可不能耽误了大公子的要事。”
这才是最让张东俊不高兴的地方。凭什么大公子去找他,不来找自己?明明自己在辽东铁骑呆的时间,要比那个混账小子久多了。是,他承认自己不如那个姓朱的能文能武,还懂那个什么劳什子的火器。可论上阵杀敌,谁能比的了自己?
真是越想越气。
可再气,也得咽下去。
张东俊在屋子里转悠了半天,嘴里念念叨叨的,说了好半天却发现没人理会。扭头去看妹妹,好嘛,正拿了个篮子哼着小曲儿绣花呢。他黑着脸,把衣服甩地哗哗响,“我去找那姓朱的。”
张素娘停下手里的活计,噘嘴哼了一声,“往后得叫妹夫。”说着脸又红得不行,不用手摸都觉得会烫手。
自己怎么会说这等羞人的话,真是!
张东俊在朱常洵的屋子外头徘徊了半天,还是没鼓起勇气进去。最后还是朱常洵打开了门,“张大哥你一直在外头晃,把我屋里头的光都给遮了。”
张东俊的脸越发黑了。他冷哼一声,推开朱常洵就往里头冲,好似自己才是这屋子的主人一般。
朱常洵背着他,将门关上,脸上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来。再转过身,已是换上了寻常的表情。“张大哥过来,是有事儿?”
“有没有事儿,你自己心里清楚。”张东俊没好气地呛了一句。又觉得有些冷场,硬着头皮问,“大公子叫你去做什么事儿?”
朱常洵一愣,难道素娘没说清楚?不过还是道:“让我找几个人扮成鞑靼的样子,将二公子要新纳的妾在半道上给……”他五指并拢,比作手刀,快速又用力地往下砍去。
张东俊一愣,面色凝重起来。
整个李府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二公子即将要纳女真舒尔哈齐的女儿做妾。这些日子府里头就忙活着这件事呢,喜字都已经贴出来了。
怎么大公子……不想将这门婚事给成了?
张东俊将心思放在肚子里转了又转,谨慎地问道:“大公子可又说什么旁的话?比如……为什么要杀?”
朱常洵摇摇头,一问三不知,“主子叫做的事儿,我们做下人的哪里能问。”
“嘿,我说你……”张东俊撸着袖子,从凳子上站起来就想揍人。这小子现在不是大公子眼前的红人吗?还能又不知道的事儿?这不明显是在诓自己嘛!
朱常洵对着那双常常把自己打趴下的拳头没有丝毫的惧怕,淡淡道:“难道我说错了?什么时候,奴才可以管主子的事儿了?”
张东俊的拳头在半空中停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什么时候动身?”
“越快越好。”朱常洵将路线告诉他,“得先去埋伏着,还不知道送嫁的女真人会有多少,最好多带些人。”
张东俊却摇头,“这样并不妥当。既然要扮作鞑靼蛮子,大公子又吩咐要机密行事,参与的人越少越好。”他将撸起的袖子放下来,“我去挑人,你等我消息便是。”
“有劳。”朱常洵起身去给他开门。
两人在分别前,彼此深深看了对方一眼。
额恩哲挑开马车的帘子,朝后头跟着的成群牛羊看了眼,又放了下来。她一点都不想嫁去李家,可是昂邦阿玛和阿玛的话,她又不能不听。
赌气地将脚边的褥子用力捶了一下。
听说汉人的规矩特别多,以后再也不能像在草原上那样自由自在了。
若是嫁的人是李成梁,额恩哲还会高兴些。起码这是个英雄。她经常从自己的昂邦阿玛和阿玛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不过十几岁的少女,对于驰骋草原,战无不胜的大英雄始终心怀好感。
可一听,最终定的人是李如柏。额恩哲的脸就垮了下来。从没听说这个人有什么战功,不过是李家一个不学无术,沉溺酒色的二公子罢了。
马车外的风沙越来越大,将帘子都给吹了起来。
额恩哲被风吹得眯了眼,赶紧过去窗边,想将帘子按下来,却看见不远处闪着奇异的亮光。
那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光芒,额恩哲心里很清楚。在女真,她见惯了这种光。
一声尖利的女子呼喊,自马车中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