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祥宫果然还是灯火通明。
朱常溆看了看殿里映出来的烛光,叹了口气,自肩舆上下来。
朱翊钧正在殿中批阅奏疏,也等着儿子回来。见人来了,便道:“赵卿如何?”
朱常溆摇摇头,“我看太医的模样,似乎是不大好。已将太医留下了,让人细细看顾着。”
朱常溆放下手中的朱笔,捏了捏鼻梁,“好的可能性……有多少?”
“说不准。”朱常溆探手摸了摸父亲手边的茶碗,发现有些凉了,便给他换了一杯。他压低了声音,“内阁怕是要动一动了。”
朱翊钧搓着指头,端过儿子新取的茶,抿了一口。氤氲带着茶香,扑在了他的脸上,深吸一口,满满的都是浓郁的新鲜味道,“朕,不打算打动阁臣。眼下并不是时候。”
朱常溆微微抿唇,低垂了眼帘。他知道父亲的顾虑。阁臣轻易变动,对朝堂并没有好处。当年自己不就是因为心急,频换更替阁臣,自以为可以让政局变得更好,其实却让整个大明朝走入了灭亡之中。
朱翊钧捧着茶,待凉了,才道:“去岁的京察,你也瞧见了,要不是有元辅压着,底下的人怕是早就弹起来了。”
“是。”朱常溆深吸一口气,“党争已成势。”
有沈一贯牵头,浙党已然势成。其余本身还有些气候的齐楚两党,如今都仰赖着浙党的鼻息,隐隐有拧成一股的迹象。
现在只要赵志皋一退,内阁就会空出位置来。由谁来补这个缺?放眼朝中,哪个都不是最合适的。倘或吏部递交上来的名单中,有一个是沈一贯的盟友呢?
朱常溆的确知道未来即将会发生什么事。可最大的症结在于他还不是大明朝真正的主人,在许多事情上,他根本无法违背自己的父亲。
重生后所发生的诸多事,已和前世有所不同。朱常溆也无法保证按照原本历史的既有发展,会出现什么事。
现在只能盼着王家屏还能撑一段时候。赵志皋一走,王家屏再倒下,论资排辈,就该沈一贯晋升首辅了。到时候就是朱翊钧也做不到说服朝臣,另选他人。
这于理不合,朝臣也不会答应的。一旦开了这个头,后朝便有的是前例可援引。大为不妙。
出于对赵志皋多年相处下来的了解,朱翊钧能猜到对方接下去会怎么做。“赵卿这几天就会递奏疏上来,要求致仕。”他喝了一口冷茶,打了个哆嗦,却也让脑子更加清醒了些,“朕打算让他留职,归家养病。”
能拖一时是一时。也能体现出天子对朝臣的优容来。一举两得的事。
朱常溆自然同意这个做法。他看着父亲,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朱翊钧以为是儿子对自己这个决定有什么建议,“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朱常溆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决定将赵志皋向自己告黑状的事给瞒下来。而今的他犹如惊弓之鸟,并不敢赌身负帝王之职的父亲对自己的信任。
曾经不堪的经历,有过一次就足以叫人铭记于心。
朱翊钧见他不说话,也不逼他,“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说便是。”他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小小年纪,不要心思这么重。小心早生华发。”
同样的话,朱常治也说过。
朱常溆闷闷地应了一声,心里不由想着,难道自己真的思虑太多了?是不是又犯了前世多疑的老毛病?
朱翊钧笑了笑,“别让你母后担心。”又道,“往后还多了个对象,也别让太子妃担心。”
“嗯。”提到胡冬芸,朱常溆的耳根子略红了红,很快就褪了下去。因几日后便是大婚,胡冬芸让家人从宫里接走了。几日见不着人,也尝不着吃惯了的饭菜,他很是不习惯。
朱翊钧朝陈矩使了个眼色,让他过来将桌上的东西收拾了,自己起身同儿子一起出去。“婚后你便是大人了,往后做事,可不得再沾了孩子气,多让着治儿些。”
朱常溆也都一一应了。“父皇这么晚了,还要上母后那儿去?”
“你皇妹午后身子有些不舒坦,朕一直不得空去看看。”朱翊钧在上銮驾前,叮嘱道,“早些回宫歇着,别再夜里头看书了,小心熬坏了眼睛。”
“儿臣知道。”朱常溆立在銮驾旁,看着父亲走了,才坐上自己的肩舆离开。
慈庆宫一直没落锁,就等着皇太子回去。殿里的宫人们还在为大婚礼而忙碌着。做好的礼服取出来看几遍,再收回去,灯笼的糊纸全都拆了,换上新的,还有院中的花草,也需换更有喜气的。
朱常溆对单保道了声“辛苦”,让他今日先下去歇着,另叫了个用惯了的小太监来服侍自己洗漱。
在榻上躺平,朱常溆有些怔愣地看着被月光照拂着的床帐。这个好像还没换,大概是怕弄脏了吧。他闭上眼,摆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成了拳头。
当年奸相严嵩权倾朝野,严氏父子更有大小阁老之称。那时候跋扈的严世蕃根本不将还是裕王的皇祖父放在眼中,多次克扣王府的岁禄。多少人对这对父子敢怒不敢言。
忍字头上一把刀。
朱常溆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必须要忍。
彼时的徐文贞公、高文襄公,还有张文忠公,他们难道不怒吗?文襄公还是个暴脾气。他们能忍,自己也能忍。
直到摁下对方的最好时机来临。
可在此之前,自己也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做些什么才行。
朱常溆的眼睛睁开,皎月的光辉照不进那深不见底的眸子。旋即,又合上了。
万历二十七年的春天,皇太子朱常溆与胡氏大婚。
这正是个万物复苏,百花盛开的好季节。
郑梦境今日的气色特别好。嫁女儿,她已是有了经验,娶媳妇,还是头一回。翊坤宫满殿的内外命妇们,就没有哪个是不长眼的,一个个说话都好听地比黄鹂鸟都动人,哄得上首的郑梦境笑声不断。
婚礼的流程,礼部早就拟出来了,两位新人也由人领着,一步步地做下来。
胡冬芸坐在慈庆宫的新房内,一双大眼扑闪扑闪地打量着殿中的新气象。和自己上回来完全不一样了呢,就连帐子都从原本的清雅换成了热闹的百子帐。
想起前一晚上宫里嬷嬷给自己看的那些图啊画啊,胡冬芸抹了胭脂的脸越发红了。
过了今晚,自己就能正大光明地和太子站在一处了。
胡冬芸有些不安地挪了挪屁股,放在身侧的手抓了褥子又松开,松开又抓起来。她伸长了脖子,朝抬头微微探头。
太子……还没来吗?
特地被派来的刘带金低下头,用手掩着上翘的嘴角。定了定神,她上前轻声问道:“太子妃要不要先用点什么?好垫垫饥,等会儿要吃合卺酒的,饿着肚子可要叫小爷心疼。”
胡冬芸脸上的红晕越发浓了,话都几乎要说不清楚,“不、不不,不打紧。”她特别小声地道,“多谢刘都人,我不饿。”
也不知道太子在外头吃了东西不曾。若是没用过,等会儿两个人一起用不是正好?
刘带金福了福身,便退于一旁,也不再多说什么。
朱常溆回来的时候,已是有些晚了。他朝坐着的胡冬芸笑了笑,取了宫人端来的合卺酒,递给对方,自己一饮而尽。
胡冬芸小口小口喝下,只觉得这酒辣口,喉咙有些烧。还没等回过神,就被朱常溆给压在身下。她犹豫了一会儿,伸出双手环住对方的脖子。耳朵被朱常溆呼出的酒气吹拂着,温度越来越高。
“太子?”胡冬芸小心,又怀着期待地叫了一声,双手搂地越发紧。
朱常溆胡乱应了一声,伸手下去解她的衣带。
宫人上前将帐子放下,悉数退出去。
朱常溆停下了手,眼睛亮亮地看着胡冬芸。不知是不是胡冬芸的错觉,她总觉得太子似乎并不像进来时候那么醉了。
朱常溆贴在她的耳边,“太子妃。”
胡冬芸高兴地应了一声,马上又觉得自己声音有些大,赶忙捂住了嘴。
朱常溆将她的手从嘴上拉下来,“我有话要同你说。”他自胡冬芸的身上起来,将脱下的衣裳踢到床下去,用被子把两个人一起裹起来。
胡冬芸背倚着墙,头靠在朱常溆的肩上,“太子要对奴家说什么?”
“我想去趟武昌府。”朱常溆贴着她的耳朵,将声音压得极低,“若是父皇答应,这几日就动身。”
胡冬芸身子一僵,有些不知所措。“为什么要离京?”她有些沮丧,才大婚没几日,就要和太子分开了吗?是不是自己哪儿做的不好,让太子不高兴了?
朱常溆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不许瞎想,和你没关系。”他叹道,“自武宗后,大明朝的帝王和皇太子,就没有离开过京师的。不过此事我非去不可。”
胡冬芸感觉自己藏在被褥下头的手被朱常溆紧紧握住。
“我想让太子妃入宫后喜乐安康,无忧无虑。”
所以非去不可。
朱常溆揽过胡冬芸,在她的额上轻轻落下一吻。他再不想让身边人的幸福毁于旁人,而是用自己的双手,带给他们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