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军前卫统领幼军,为永乐十三年所置。这个为所与田义掌管的东厂一样,都是在京里当差,天子面前整日值守。
要说这仲春上疏前没和田义通声气,怕是这封奏疏根本就不会送到朱翊钧的面前来。
而今唯一能叫朱常溆觉得庆幸的是,开矿本是二十四年的事,如今却是拖到了二十五年来。这等劳民伤财之事,能晚一日都是好的。
“你觉得如何?”朱翊钧将合上的奏疏从儿子手中取过来,重新翻开。
朱常溆望着父亲专注的侧脸,心中了然。怕是开矿在所难免了。经过宗亲除籍一事,他知道眼下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断不能同父亲对着来,可心里实在是不愿意点头,只道:“此等要事,儿臣不甚明白,还是等父皇召了大学士们来商议。儿臣一旁听着。”
朱翊钧轻笑一声,将奏疏合上,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自己是把儿子给吓着了,若是换做几月前,朱常溆根本不会说这样的话。
儿子不愿开口,他也不勉强。挑拣了几本奏疏交给朱常溆,让他去处理。
朱常溆恭敬地捧着奏疏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与田义擦肩而过时,默不作声地又朝他望了一眼。
矿税之弊原就是内廷和地方上的镇守太监搅出来的乱事。联想起魏忠贤,朱常溆的心里越发不舒坦。
偏又不能将内廷给取消了。内廷本就是为了掣肘外朝才设立的,若是没了内廷,想来以后相权就越发控制不得。
若是史宾在就好了。朱常溆翻着奏疏想着,起码这个人还是挺正直的。东厂本就不该由做了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田义来管,史宾如能回京,重登秉笔之位,接管东厂,对田义的牵制也就有了。
朱翊钧停下手中的朱笔,细细打量着儿子的面色,见他认真地在翻看奏疏,又收回了目光。
今日父子两个却是没能一起用晚膳。朱翊钧寻了阁臣过来,新晋的沈一贯和陈于陛,连同刚回京赴任的赵志皋全都在场,为的便是开矿之事。
朱常溆倒也没回慈庆宫,径直让请轿长抬着肩舆上翊坤宫去。开矿断不能行,可他现在不便出面,只得将这事托付给母亲。
开矿是前朝的事,郑梦境知道的并不多。她只记得前世二十四年夏时开矿后,朱翊钧就一直心情很不好。这事前前后后折腾了好些年,提起矿治二字他就黑脸,为此还打死了好些个宫人。
郑梦境将这事儿在心里过了一遍,问道:“你可还记得,后来怎么停矿的?”
朱常溆的脸色很不好,“自二十四年八月开矿起,到了四十八年遗诏才废止。”在这二十四年中,各地不堪矿税之民纷纷揭竿叛乱。彼时恰逢播州杨氏起乱,朝廷两头忙得前脚贴后脚。
算了一回年份,朱常溆倒是想起来一些旁的事。“仲春能上疏,不仅有内廷的手笔,张位当也掺和在里头。”
郑梦境忙问:“此事确定?没记错?”若是外朝内廷联起手来,他们二人又岂是对手。
“确定。”朱常溆点头,“开矿后,辽东、陕西、江夏、新会、苏州、云南、常镇、江西,先后激变。无论是那时候,还是现在,朝廷的兵力都不多。”他最担心的是到时候的调兵,朱常洵可是从了戎,难保会被挑中。
朱常洵的身份是遮不住的,若是在营中结了仇家,叫人放出风声去,反贼头一个就盯着他杀。
朱常溆能想到的,郑梦境也想得到。她不由皱了眉,“有太祖的《皇明祖训》摆着,我那金宝就是摆设,哪里有什么上表上笺的权利?若是陛下铁了心要开矿,凭我说烂了舌头都不顶用。”
“不行也得行!”朱常溆上前一步,握住母亲的手,“洵儿的命可系在我们的手里。”
郑梦境心里也急,“我也知道。”她的眉头死死皱成一团,“说到底还是没钱闹的。若是有银钱,陛下也想不到这一层去。”
朱常溆叹道:“肥了宗亲同商贾。若能废除宗亲岁禄之制,或是提高商税,可解眼下之困。”
“那也来不及。”郑梦境摆手,“便是今日颁了旨意,哪里就能立刻收了钱上来?还是得有些日子。”心里烦躁不堪,“这事儿我且记下了,倒不能打包票,只尽力而为。”
又叮嘱朱常溆,“你可别因心急又在陛下跟前说漏了心思。你呀,勤勉是真,可这急性子却是得改一改。徐徐图之方是上策。”
朱常溆心虚地点头,这个毛病两辈子都没改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我给母后添麻烦了。”父亲最忌讳后宫干政,开矿乃是宫门外的事,想来是不好开口的。
“我心里有数,你且莫慌。”郑梦境的心思飞快地转着,“我念着,光劝是行不通的,还是得另想个法子让私帑丰厚起来,这才是根子。我不通这些事,还需你费心。”
朱常溆恭敬一拜,脸上带着笑意,“分内之事。”
殿外传来刘带金的声音,“娘娘,小爷,快要落锁了,小爷今日可是住下?”
“不必了,我这就叫他回去。”翊坤宫远一些,郑梦境怕儿子晨起太辛苦。亲自将人送上肩舆,她拍了拍儿子的手,“你回去必要看书的,且不可看得太晚,坏了眼睛。”
“我知道的,母后快进去吧,夜里起风了,别冷着了。”朱常溆朝她挥挥手,让请轿长抬起肩舆离开。
郑梦境在宫门前看了许久才转回。她已是想到了开口的法子,可朱翊钧会不会答应收回开矿的旨意却无法预料。
第二日一早,宫门的锁才开,吴赞女就出去了。到了快午膳的时候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娘娘。”吴赞女径直去了小厨房找郑梦境,“田公公说了,陛下今儿午膳要留五位阁老们一起用。”
郑梦境朝灶上看了眼,那里还温着自己忙活了一上午的药膳汤。她默了一会儿,转身出了小厨房,“给溆儿和治儿端去,多的你们分了吧。”
吴赞女嘴上没应,只福了福身,眼睛一直盯着郑梦境离开的背影,心里有些酸酸的。为着这碗汤,娘娘大清早就起来了,连懒觉都没敢睡一下。
其实吴赞女没说实话,她去启祥宫等视朝结束后就想着要见天子一面,可叫田义给拦住了。而今那位摇身一变成了第一大太监,眼睛都是放在头顶上的,丝毫没给她这个皇后身边的都人半分面子。
吴赞女知道,若是照实了说,郑梦境心里一定难过。陛下已经多日不曾到翊坤宫来过了,虽也不见幸了谁,但情分本就是处出来的,长久不见着人,便会慢慢淡了。
翊坤宫上下全都是仰仗着陛下的鼻息活的。待有新人近前服侍,没了这份恩宠,谁都不好过。
朱翊钧同阁臣就开矿之事商量了一下午,五位大学士各有看法,并不是铁板一块咬死了就要开。没能争得所有人的同意,朱翊钧也是开始退缩。他并非不知道开矿的后果,只是乐观地觉得不会那么差。
况且开矿这事儿,朱翊钧还是有些私心在的。待年底,朱轩姝就出孝可以选驸马了。虽然郑梦境现在是中宫,可朱轩姝依旧并非嫡女的身份,婚事人选上是越不过朱轩媖的。朱翊钧疼爱这个女儿,觉得自己唯有在嫁妆上做补偿。
朱常溆一直坐在侧旁听君臣商议,没有发表任何看法,甚至连表情都拿捏得很好,没叫人看出他是支持还是反对。
待朱翊钧放了阁臣归家,启祥宫里的才气氛缓和了一些。朱翊钧擦了擦额上的汗,方才赵志皋都快和张位打起来了。幸好有王家屏这个首辅在一旁调停,光这样都叫他惊出一身汗来。
朱常溆瞥了眼父亲,“父皇,今晚要不要同儿臣一起去看看母后?”午膳的时候他喝到了翊坤宫送来的药膳汤,“今日午时母后原想过来陪着父皇进膳,可惜父皇同大学士忙着,她便不好过来。”
“哦?”朱翊钧挑眉,“那熬好的汤此时必没了,都进了你同治儿的肚子。”他有些可惜,自己已经许久不曾吃到小梦亲手做的膳食了。
朱翊钧起身,让田义去准备銮驾,“今晚朕就歇在翊坤宫了。”待田义要出去,他又想起什么来,“翊坤宫的人什么时候来的?”
田义惊得出了一脑门的汗,他定了定神,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来,朝似笑非笑的朱常溆扫去一眼方道:“是陛下发话留阁臣一起进膳的时候来的。”
朱翊钧淡淡地看着他,眼神越来越冷。“朕知道了,你去吧。”
田义的笑在脸上凝住了,他朝朱翊钧点点头,一步一挪地走出殿外。
“溆儿,你觉得你母后真的会在午膳的时候才差人过来吗?”朱翊钧冷笑,并不在乎儿子回不回答自己的问题。与小梦相处了十五年,他不认为会有人比自己更了解对方。
看来自己身边的人得好好清理一番了。
朱常溆就是故意在父亲跟前给田义上眼药,如今目的达成,自然舒爽。
翊坤宫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田义在殿外看着请轿长们准备銮驾,面色很是复杂。方才天子的眼神已是让他心中有所警觉。
司礼监掌印的位置看来是要让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