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溆在床上躺了许久才起来。单保一直在殿外候着,见朱常溆从里殿走出来,赶紧迎上去。“小爷可是醒了。”
朱常溆“嗯”了一声,“怎么,有事?”
单保道:“无锡顾家有消息传来了。”说罢,低眉顺眼地低了头,一派恭顺的模样。
“唔。”朱常溆道,“顾家都充军了吧?”
单保回道:“是。”
总算是有一件好事了。朱常溆觉得方才堵在心口的那一股怨气都消散了。他没忘了前世最终是谁推了自己一把,东林党,东林书院,便是他们自己不跳出来,他也不会就此罢手。
如今没了顾宪成,本就还未成气候的东林书院想来再不会有什么大阵仗了。日后便是个个入朝为官,也翻不了什么大浪。
这样就好,太好了。
朱常溆站在阶上,望着乌云散去后的太阳,叫阳光刺痛了眼睛也不避开。看着太阳发了会儿怔,他闭上眼,眼泪未能涌出眼眶,却湿润了干涩的眼睛。
如此一来,自己也算是对得起皇后了。
无锡当地的书香世家因朝中为官的子弟牵连,一朝籍没。这个消息不用多传,无锡并不大,当地人是看着顾家被锦衣卫带走的。事情发生地太突然,整个无锡都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顾家就已经人去楼空了。
作为顾宪成的好友,高攀龙没出面相送。顾允成在京中做了什么事,他比普通百姓要了解的更多,根本不敢出面,生怕扯到了自己身上。他倒是不怕去陪好友,只是家中老小全靠着他一人为生,若是他没了,老母幼子就得流落街头饿肚子。
待风平浪静后,高攀龙再次回到东林书院,却发现平日人声鼎沸的书院中,此时门可罗雀,就连学堂中的读书声都寥寥无几。
不过一夜,东林书院就显出了破败之象。这个昔年靠好友四处奔走募捐银钱而重建的书院,即将重新回归以前的废墟。
高攀龙捏紧了拳头,背在身后,脚步沉重地走入书院。在学堂外驻足看了一会儿,他梗着喉咙往自己的屋子走去。屋中的案桌上已经摆了好几封书信,高攀龙就是不看都能知道上头写了什么,无非是先生们的辞呈罢了。
无论用的是什么理由,剖开了看,就是这么回事。
强忍着心里的愤怒与恶心,高攀龙压抑着想要将所有的辞呈都付之一炬的心情,坐在桌前盯着那些辞呈发愣。
没前往送好友离开,他已是心中过意不去。若是东林书院最终破败在了自己手中,他又要以何等面目去见好友。
门外匆匆脚步停下,外面的人似乎是想了许久,最终还是敲开了门,“高先生在吗?”
高攀龙动了下嘴唇,胡子抖了抖,嘶哑地道:“进来吧。”
进来的人高攀龙很是熟悉,是他亲自从浙江会稽请来的先生,专门教授宋史的。
不等那人说话,高攀龙就伸出手,手心朝上,“拿来吧。”
先生一愣,之后才反应过来高攀龙这是在向自己讨要辞呈。他老脸微红,抖着手将辞呈从袖中抽出来放在高攀龙的手上。
“出去吧。”高攀龙现下心情恶劣,半分好话也不想说。
这先生原以为高攀龙还会说些挽留自己的话,或者说些寒暄话,诸如他日有缘再见,若是得了闲,还望自己再来东林书院授学。可高攀龙的模样显见是不想搭理自己,完全和过去彬彬有礼的模样截然相反,他气得一甩袖子转身离开,将门带上的时候,门被摔得砰砰作响。
高攀龙也怠懒去理他,只顾着一封封地将辞呈拆看看了,将要离开的人员名字一一记录下来后,他拿着名单去找账房先生。虽然人要走了,可束脩还是要给足了的。
东林书院不差钱。但往后差不差,可就不知道了。
高攀龙走到账房,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他屋前屋后转了一圈,还是没发现有人在。
奇了怪了,难道账房先生也跑了?
高攀龙心头警铃大作,暗叫不好,拔腿就冲向账房里头,将所有的抽屉柜子都打开。
里面空空如也,一个子也不剩。
高攀龙跌坐在地上,若是发不出束脩,往后东林书院想再起来却是不能够了。无钱如何办事?东林书院能有那么多的学子愿意过来,可不就是因为此处不仅有大儒授学,更有免费的食宿吗?
密密的汗水自他的颊上滴落。屋外走进一个梳着双髻的小童,他见高攀龙坐在地上不由大惊,“先生!先生快起来!”他上前将人扶起来,关切地问道,“先生可是病了?”
高攀龙愣愣地摇头。现下的情况,比自己病了还糟糕。
小童急得团团转,“我扶了先生去屋里歇着。”
高攀龙煞白着一张脸,摇摇头,忽地好似记起了什么,反手紧紧抓住那小童的手,“先生呢?账房先生上哪儿去了?!”
小童奇道:“不是先生前日让账房回乡去奔丧的吗?先生忘了?”
高攀龙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是、是的,是我让他回的乡。”他的脑中一片模糊,根本记不得自己究竟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柜子、柜子,账房里的柜子怎会是空的?”
“哦——原来先生说这个。”小童一边将高攀龙小心搀去屋子,一边道,“账房先生怕有人偷盗,将大钱都存去了钱庄上,小钱都在临走前放在先生的房中了。就在多宝格第三个抽屉里,等会儿我取来给先生看。”
高攀龙点点头,回到屋中后就看着小童前后忙活着。
“喏,先生,钱都在这里。”小童笑眯眯地将手里上了锁的箱子往高攀龙面前一送。
高攀龙点点头,抖着手将那箱子一把抢了过来,不顾小童的奇怪面色把箱子拢在怀里。“我尽知了,你去吧。”
小童歪着头,看了高攀龙许久,长长地“哦”了一声,离开了屋子。关上门前,他又小心地往里头去看,见高攀龙还是维持着原先的模样,不解地摇摇头,将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高攀龙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后,立刻扭过头去看。他的双眼睁得铜铃般大,死死地盯着好一会儿后,才重新收回了目光。他整个人都瘫在圈椅上,看起来好似全身的力气都叫人给抽走了。
虚惊,不过虚惊一场。
他这样在心里告诉着自己。
但第二日,高攀龙就知道,这不是一场梦,也不是什么虚惊。费尽周折请来的先生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学生们也开始躁动不安,偶有几个心性坚定的还能勉强维持着昔日的用功模样,旁的都开始打起了随着先生一同离开的念头。
当日请了那些先生来,顾宪成就砸下了重金,如今一朝回到最初,甚至比最初还更难堪的地步。
再想请的旁人来,东林书院的名头已是不好用了。若要花重金相求,怕也有些艰难。高攀龙虽并未多管账册,但他心里还是有个大概的数。余下的钱怕是仅能维持学院的基本日常,想再多挪些钱出来请人,恐是不能够的了。
与远在千里之外的朱翊钧一样,高攀龙也遇上了缺钱的难事。朱翊钧好歹拉得下脸,周围也有一群人愿意为他想法子。高攀龙一个读书人,虽家中薄有小财,可骨子里文人的清高气质根深蒂固。
哪有文人为五斗米折腰的!
挨家挨户去求无锡本地的富户,这个脸高攀龙是断断拉不下来的。
事情就僵在这儿了。不过比起银钱,高攀龙还得去求几个好友,让他们来书院暂代先生之职,同时也希望他们可以替自己想想法子,如何解决眼下的燃眉之急。
顾家被籍没,有人暗地里笑,就有人在家中不忿,觉得这是直隶朝中党争碾压之故。顾允成非任何一党之人,熟知内情的都知道。推断来推断去,最后便觉得是那些不满顾允成同流合污之人下的手。可惜天子慧目被遮,并不知这些内情,累得顾家满门都从无锡没了。
高攀龙正着急,就有人雪中送炭。一些当地的商贾亲带了银钱上门,他们有些人是因家中子弟在东林书院读书,权当做是来交束脩,有的则是惋惜顾家,觉得东林书院当是危难之时,想来解困的。
无论抱着什么样的心思,高攀龙想要的钱是有了。重新振作的念头开始出现在他的心里。朝着那些曾被自己瞧不起的商贾重重行了一礼,高攀龙用袖子遮住脸上的泪。
总算能继承下好友之志了。高攀龙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他日定要让这些东林学子在朝上与那些害得顾家残灭的国蠹抗争。有那些人在朝上,大明朝还会好吗?!
顾家的事才罢休,京里就又掀起一阵新的风波来。
事情的起因在于郑藩世子朱载堉的一封奏疏。奏疏上还是他的老一套,让爵。只这次多了一条。朱载堉愿意将自己的所有家产统统捐献出来,在京中办一处义学,供那些家境贫困的学子们读书。他自己也愿意在历学之事了了之后,留在义学馆做先生,将自己一身所学倾囊相授。
按理,藩地的钱财在除爵后都是归了私帑的。朱翊钧想着那些钱,心里有几分舍不得——他正穷着呢。可皇叔的这封奏疏已是让大学士们看过了,再要开口说不行,必得有人对自己侧目。也显得自己太过贪财。
朱翊钧还是要些脸的,心里再舍不得,还是劝说自己就此作罢。
朱常溆现在被父亲日日带在身边,开始学习如何处理政事。虽然他早就和皇叔父说好了要怎么做,但直到在启祥宫见了奏疏,心里才安定了下来。他见朱翊钧一脸惋惜地望着奏疏,便知父亲的意思。
想了想,朱常溆道:“都说皇叔父是异人,异人做奇事也是正常。父皇,儿臣觉得皇叔父的提议很好。”
朱翊钧在心里叹了一声,点头道:“是很好。”他没留意身旁朱常溆的表情,“朕也打算就照着他的意思去做。”到底是利民的好事,拦不得,也不该拦。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朱翊钧同意朱载堉除爵并将郑藩除藩的旨意很快就经由阁臣之手颁布于天下。朝野内外对朱载堉的赞誉又多了几分,其名望也一升再升。
不过最为高兴的得算是河南当地的官府,河南多藩王,藩地越多,官府能征收的田赋也就越少。如今郑藩一除,多出来的田地天子并未另拨给旁的藩王,这就意味着往后这些良田通归了官府。
来年的田赋能多一成了。自己的考绩也能得个优。想起这事儿,河南大大小小的官员就连睡了都是笑醒的。
可随之而来的消息就显得不是那么美妙了。
朱常溆在被册封为皇太子之后,第一次上疏,朝中上下都关注着这封奏疏会写什么。等揭开谜底后,谁都没说话。
就像先前朱常溆和郑梦境商量好的那样,这封奏疏是关于开放宗亲自愿除籍为民的。明面上的话,朱常溆都写进了奏疏中,一些不能摆上台面讲的,朱常溆是直接同父亲说的。
“此举看似荒谬,实则于天家和朝廷都是利事。”朱常溆极力说服着父亲,“年年都拨出这许多的岁禄,养肥了宗亲,却让国库一再空虚。而今连着几年收成不好,国库越发收不起钱了。父皇,总得往长远了去看。”
朱翊钧很是犹豫,“话……是这么说。可你也知道,举凡愿意除籍的大都是什么情况。”虽然宗亲多少都有岁禄,可要遇上当地的官员强势些的,一句今岁收成不良,没有,那也是落得饿肚子的结果。
“正因为知道,我们才更应该让这些人从玉牒除名。父皇,也这也是给他们一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不是吗?”朱常溆道,“太祖定下这规矩,无非是怕朱家后人过得不好。”
朱元璋是穷苦出生,吃过苦头,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子子孙孙也受这种苦。也因为他饱受欺凌,所以对商贾有着极大的偏见。
“可而今这规矩已是让许多的朱家人受累。因是宗亲只能被荣养着,旁的事都不能干。”在上疏前,朱常溆为了稳妥起见特地向朱载堉和徐光启求教,知道了不少过得不好的宗亲的日子,“有些人为了能吃上一口饭,甚至都隐姓埋名去当脚夫苦力了。”
朱翊钧皱了眉头,举起手,“且等等,容朕想一想。”这是件大事,不能轻易定夺,无论同不同意,之后都会引发一连串的问题。
若是不同意朱常溆的上疏,会有人以为自己对儿子不信任,同时也会降低朱常溆的威信,对他日后执掌朝政有极大的影响,怕是难以坐稳地位。
倘若同意……
朱翊钧心中一叹,“你说吧,你后头打的什么主意。”这个儿子自小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断不会只这么一件就完事了的。
朱常溆自知瞒不过朱翊钧,也没想着瞒,见他问了,便道:“皇叔父不是要建办义学馆吗?我寻思着让那些愿意参加科举的宗亲除籍后入京来读书。”
朱翊钧失笑,“他们本就没了钱,哪里来的路费入京?”藩地不管远近,都离京城有些路,就是舍不得租马车,全用脚走,也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到京城。这段日子里,他们吃什么,喝什么,在哪里住?
“我已同母后商量过了,母后愿意出银子当路费。”虽然郑梦境让儿子别说,但朱常溆觉得这样的善事自当该让父亲知道,“全是母亲多年来的体己银子,并非下头的孝敬。”
朱翊钧脸色一沉,“你怎得同你母后说这等事。你可知……”
“我知,但父皇别忘了,那些人无论除籍与否,都是朱家人。母后身为一国之母,自当心存怜悯。这并非干涉朝政,而是因心善而想让那些人过得好。”朱常溆打断了他的话,“十年苦读一朝高中,谁不想自己过得好呢?况且母后这般做,也是为着父皇。”
“为了朕?”朱翊钧拿指头指着自己,狐疑地望着儿子,“朕倒想听听你的歪理。”
朱常溆轻笑,“非是歪理。乃是正道。宗亲入朝,不正是父皇的助力吗?”
朱翊钧一叹,“朕何尝不知。只是你得知道,溆儿,朝中无人是傻子,谁看不出来你这奏疏背后存的是什么心思?你不仅得考虑长远的,还得考虑眼下的。朕不想应下,并非觉得此事不好。”
话说一半,朱翊钧觉得再向儿子解释也没什么用,且让他自己多在身边呆两年,看看朝上的情形。到时候便是他不说,儿子自己也会明白过来。他将奏疏搁在一边,正是留中的那一堆,“日后再说吧。眼下且不是时候。”
朱常溆在一旁急得眼睛都要红了,“父皇,怎得就不是时候了呢?趁着皇叔父除爵,这就是最好的时候!”
朱翊钧突然福至心灵地明白过来,猛地转过脸来,面色有几分狰狞,“你同朱载堉商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