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管治保的同志,特意把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新鲜荔枝送到工程指挥部办公室来。还说,你们施工的同志,纪律严明,秋毫无犯,使他们十分感动,送上两筐新鲜荔枝,以表谢意。我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张开嘴本想说上两句,结果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下意识地拣了个大的荔枝,剥开皮,咬了一大口,那汁液,满嘴地流,蜜一般沁心的甜。剥着、吃着,我不禁想起“花山夜雨”施工中的那段故事来。
坐落在花山上的两座花园别墅是样品房。按合同规定交工时间,恰恰是香港购房者前来参观的日期。呵!哪有不忙之理呢!工人们,正夜以继日地抢主体。而这两栋别墅样品房恰恰是由我主管和负责的。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别墅,三层楼的模板支好了,钢筋也绑扎好了,正想开打混凝土,没想到,搅拌机却出了故障。
我问机械修理工:“啥时能修好?”
“晚上八点。”
“那好,晚上加班。”
晚上八点,花山工地,灯火通明。搅拌机在这清幽的山谷里飞速运转。很快,混凝土被搅拌出来,推到吊盤上,正准备起吊,却一时找不到开提升机的李小莉。李小莉二十岁,是个很俏丽的四川姑娘,也是个新手。有人说,十多分钟前人还在,刚才有一位很帅的小伙,说是她表哥,找她来了。旁边一位知情者做了个鬼脸,诡秘地一笑,用手往花径下的荔枝林一指:“在那儿。”
“去偷摘荔枝?”我心头的怒火呼地一下窜了上来。其实,我也是个挺开明的人,不反对年轻人交朋友,甚至谈情说爱,不过要看是什么时候。此刻,提升机的运转,是天字号的,是第一位的,其他一切事情,都得压下来再说。我急急地走到操纵台,按动电钮,吊盤缓缓往上升。不一会儿的工夫,一对青年男女笑嘻嘻地向操纵台走来。小李见我坐在这个位置上,有点惊慌,镇定了一下,马上落落大方地打招呼说:“黄工,劳驾了!请吃荔枝。”她又转过身,指着小伙说:“这是我表哥,是他教我开的提升机!”接着她又说:“哦,对了,那天工地下大雨,是他路过,打着雨伞,把你送到办公室的,就是他,他叫李辉。”
我打量了一下小伙,小伙长得很俊俏,风度翩翩,呵,是他。
我脸一沉,没好气地说:“刚才,你干什么去了?”小李抿嘴一笑,辫子往后一甩,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眨,然后咯咯大笑起来:“摘荔枝。”
“摘荔枝?”我压着心头的不快,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她手上拿过一个青荔枝,剥开,送进嘴里。呵!酸酸的!我示意李辉来开提升机。然后,我说:“小李,吃这种酸荔枝,很开胃的,你带我去看看,也摘它十多颗。”
起先,她一愣,后来咯咯地笑了,痛快地说:“好,就在那里,不远。”离开工地的灯光,就有点黑了。我亮着手电,一棵荔枝树一棵荔枝树地照了照!果然,树上都挂果了。
她走到路口(往山上去的一个路口)收住了脚,说:“黄工,我们刚才就是在这棵树上摘的,你不是说也要摘吗?”
我故意说:“不想摘了,等熟了再摘,岂不更好?”李小莉不知是计,迟疑了一会忙插话说:“呵!到那时,连果皮也找不到了!”“小李,这回,你跟我来,再看看这棵。”我用手电照着,树下钉着一个大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字:荔枝熟了,不论是谁,无管理区的同志陪同,一律不得入内,违者罚款,摘一个罚五十元。落款是:管理区治保大队,某年某月某日。
顿时,李小莉脸色全变了,久久没说出一句话来。
我心想,她也好过关,把责任推给他人,不就一了百了了。
可没料到,她不是这样。我又想,她可能会狡辩几句,如“我过去的确未曾见过这个告示”之类的话。但她也不申辩,却说:“要罚也不能罚我表哥,是我让他去摘的。要罚就罚我。”呵,还有点个性呢!
我突然想起来,十多天前,李小莉和同是四川姑娘的服务员小王,都来过办公室,不同的是,小王已是打工一族了,可她不是。后来,她是怎么很快加入到打工一族中来的呢?当我这么想时,不觉又回到了灯火通明的施工现场。我顺着灯光,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整了。这时,别墅楼层的混凝土似乎已经打完了。工人们三三两两地在工地水池边洗着手脚,有的正收拾工具。
由于多年养成的工作习惯,事必躬身,我打着手电爬上了楼,对打砼现场细细地检查了一番。砼打得十分漂亮!工人师傅是尽心尽责的,还在那新浇灌的砼楼板上,盖了一层防水的塑料薄膜。
当我从楼上走下来时,加班的工人已经走光了。我突然发现,灯光下还站着一个人,我走过去一看,呵,是李小莉,她还没走呢!
“等你表哥?”
“不,他不好意思见你,先走了。”
“你们已经商量了罚款的事?”
“商量过了,同意罚款。不过……”
“那你是你表哥派来的说客,求情来了,对吗?”
她咯咯一笑,说:“求情有什么不好?”
“好,只要同意罚款,事情就好办了。”我说,“其实,我一点也不想罚你们,打工者的饭碗那么好端?你才干了几天?才挣了几个工钱?你们的行为给我出了一道难题。人家也给我们出了一道难题。两道难题,加在一起,可把我难住了。”
“什么难题?”她有点惊奇地问。
我嘿嘿地笑了:“人家是十分讲文明的,你看,满山的荔枝和白玉兰花,都交给我们了,让我们放手去施工,既没派人巡岗,也没派人看管,也没一桩篱笆,人家等的是红荔飘香那天的到来!你说说,在我们队伍中每个成员嘴巴上的、心灵上的那个无形的篱笆,如何扎才扎得牢呢?”因为是夜里,我无法看见此时她脸上的表情。“黄工,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按告示说的,罚款我出,罚款我出……”她好像有块什么东西塞在喉咙里似的,话说得不快,心情也很沉重。
我们二人,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夜雨,打在路两旁的树上和它们那长长的肥大的绿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