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山东的工作和新任巡抚张人骏交接完毕后,1901年11月20日,袁世凯兴致勃勃起程北上,26日抵达保定东南部的高阳县,直隶布政使、护理直隶总督周馥率人早已在此等候。
周馥生于1837年,安徽建德人,出身于社会底层,虽没中过秀才,却练就一手好字,文章写得也不错。迫于生计,在老家帮人写信糊口之余,也干过一阵刀笔吏,替人写讼状,结果得罪了人,被迫背井离乡,正好曾国藩在安徽打仗,就投到大营做了个小文书。在曾国藩幕府中一干几年,周馥最得意的事是将军情奏折中的一句“屡战屡败”变为“屡败屡战”,一字不改却判若云泥,可惜他地位太低以至于功劳被别人冒了,所以并未得到曾国藩的重视。
周馥是个有理想的人,不甘于在军中混日子,后来回到了老家找机会,却仍一事无成,听说李鸿章爱惜人才,就跑去碰碰运气。
他真正是知己知彼,知道自己是个“一无科名,二无名气,三无推荐信”的三无人员,毛遂自荐的话多半连李鸿章的面都见不着,必须得出奇制胜才行。周馥想出来的奇招是跑到军营外支了张桌子,帮官兵们免费写家信,因为字写得好文笔也好,很快周先生就在营中有了名气,慢慢地连李鸿章都知道了有这么一个人。出于好奇,李鸿章有一天特地跑出来看了一下,发现此人确实有才,当即就把他招到营中当文案,并委以重任,周馥从此成为李鸿章幕府中的重要一员。
后来马新贻当两江总督时,周馥曾在他那里工作过一段,和袁保庆算是同事,两人关系很好,当时袁世凯还是少年郎,对周叔叔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佩服不已。那会儿周馥只是把他当小孩子来看,哪里想得到后来两个人竟会成为儿女亲家——他的三女儿嫁给了袁世凯的八公子袁克轸。
再后来袁保龄在李鸿章幕府时,跟周馥关系不错,很托他为袁世凯在李鸿章面前说过些好话。1921年周馥去世,三女婿献上一副挽联,上联“识英雄于未遇,说来真古道所稀,数吾父知音,唯公最早”,讲的就是这一段的事。
所以袁世凯对这个老相识非常客气,加上知道他很能干,心里便想不如找机会让他去当山东巡抚,借以实现自己诸多未完成的使命。兹事体大,需要谋定而后动,暂时不能着急。
直隶总督署最早设在保定,后来天津发达了,就在那儿也设了一个,且以天津为主。但现在天津仍被八国联军占据着,而且各国还在那儿组织了一个临时政府,挂名“联军临时军政府天津都统衙门”,袁世凯不方便去和老外们争风吃醋,只好暂时把督署设在了保定。
刚安顿下来没几天,12月8日,喜事再次从天而降,圣旨下来,因“共保东南疆土,尽心筹画”,“卓著勋劳”,袁世凯又得了个“太子少保”的头衔。这太子少保没什么实际权力,但是个级别很高的虚衔,可被尊称“宫保”,而袁宫保比起袁制台或袁大帅(制台和大帅,都是总督的别称),听起来要更典雅高贵一些,袁世凯不是一般的受用。
接下来最大的一件事情,是预备迎接慈禧和光绪的銮驾。治安的维护、行宫的布置等都是小事,慈禧待在开封迟迟不肯动身,袁世凯猜到了老太太是顾虑真正到京后洋人的反应,遂早已派唐绍仪前去北京打探各国的态度。
唐绍仪此时已被袁世凯保为署理天津海关道,一到北京便忙着拜会各国公使,从口风中判断绝不会有问题。于是袁世凯赶紧打电报到开封,慈禧这才有点放心,并决定出发了,先走到保定再说。
从开封启程,过卫辉、彰德(今安阳)后来到磁州,这就到了直隶的地界。磁州是直隶最西南边沿的一个小县城,隶属于邯郸,非常贫困,整个县城残破得不行。穷山恶水出刁民,看起来地方上不一定很安静,还好袁世凯早已派张勋驻兵于此,并叮嘱他要好生接驾。
张勋出生于1854年,江西奉新县人,比袁世凯还要大5岁。老张本名不叫张勋,乳名叫顺生者,私塾老师给起名张系瓒,不过他只念了2年书,就因父母双亡、继而继母也去世而辍学,生计所迫不得已于12岁那年投入当地名门望族许振袆家,做许家公子许希甫的书童。
老张那会儿还该叫小张,因为为人忠心耿直,和主人家上下关系都处得极好,家里请来的教书先生刘毓贤对他尤其赏识,给他改了个名字叫张勋,看好他日后能建立功勋。
渐渐地张勋就长大了,他生性好赌,没钱便偷主人家里的东西去卖,一次偷一个比较贵重的花瓶时被发现,按理说应该被活活打死,至少也要扫地出门,不想许夫人看他长相不凡,平时又能干,私底下给了他笔钱就将其放走了。
浪迹江湖一段时间后,跟当时很多走投无路的人一样,张勋选择了从军。经朋友介绍,他进入广西提督苏元春帐下,因厨艺出色而当上了苏大帅的厨子。这一年,张勋已经30岁,恰逢而立之年,他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身为一个厨子,自己怎么才能立得起来?
机会来得神不知鬼不觉,当年中法战争从越南打到了广西境内,张勋随苏元春的部队参战,因作战勇敢,尤其在观音桥、船头等战役中表现得非常英勇,遂不断升官,到镇南关大捷之后,他已被保为游击尽先补用,虽是候补,好歹也是从三品武官。就这样熬到1892年,张勋升任参将加副将衔,算是从二品,大好前途指日可待了。
可惜还是因为赌,张勋贪污公款被发现,这本是死罪,好在苏元春比他更贪,觉得这不是大事,更主要的当然还是赏识他的勇猛,仅仅给了个革职处分。在大清朝,降调乃至革职都不算严重,遇到好机会立即就能官复原职,所以张勋的未来,依然可以期许。
甲午战争爆发后,张勋转入宋庆军营,驻守奉天(今沈阳),并不得志,后来袁世凯小站练兵,张勋及其部队被朝廷调往受训,这样张勋虽仍属淮军,却也成了袁世凯的部下。因为资格够老,经历丰富,他先被委任为工程营统带,后又被安排为行营中军,算是早期的小站骨干之一。只是后来因为北洋三杰等袁世凯嫡系势力的成长,他才渐渐被边缘化了。
待到袁世凯巡抚山东,张勋随同前往,在剿杀义和团的战斗中表现极其勇猛,后袁世凯受命派兵勤王,派出一支队伍两名司令官一个是夏辛酉,一个就是张勋。其中夏辛酉是山东地方将领,张勋才是袁世凯小站系统中的人。
不过袁世凯为了保存实力,并不真想勤王,不管张勋再怎么热心,就是不让他去北京打仗,所以张勋只能带领部队在山东、直隶边界附近待着。等到袁世凯就任直隶总督,便让他驻防到了邯郸一带,磁州属于他的防区。迎接慈禧的銮驾,绝不像打八国联军那么危险,因此袁世凯很热心,而张勋比他更热心。
张勋此时官拜武卫右军右翼第一营统领,一般清军一营的长官称为管带,相当于营长,武卫右军的编制与众不同,营的长官称为统领,相当于团长。
张勋长得高大威猛,慈禧一见就喜欢,少不了给了一通鼓励夸奖,张勋受宠若惊之余,更是处处用心,尽显忠勇本色。
忠勇之外,张勋大搞人际关系,他很舍得花钱,对慈禧身边的太监尤其殷勤,他甚至向李莲英递了门生帖,从此自称学生。太监也是人啊!而人心都是肉长的,李莲英见张勋如此谦恭,对他也就十分关照,找机会在老佛爷面前美言了几句,慈禧竟同意让张勋带兵护驾到京。前面第一站,名叫黄粱。
黄粱是个小镇,唐朝的时候,有个叫卢生的人在这里做过一个梦,即千古流传的黄粱一梦,小镇因此变得大名鼎鼎。当年乾隆皇帝曾在这里建过一座行宫,现在正好为慈禧所用,此即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袁世凯、周馥等直隶大员早已在小镇恭候銮驾,不想慈禧一行走得慢,到达行宫时天色已晚,因而不曾召见任何人,只传旨明天到邢台再说。袁世凯有好消息急于告知慈禧以邀好,现在连人都见不到,心痒难熬却也无可奈何。
第二天还是在张勋的细心护卫下,慈禧一行抵达邢台,这是个大站,要多待一天,时间充裕,袁世凯终于得以觐见两宫。当然,光绪只是个摆设,慈禧才是重点。几句寒暄之后,说到正题,袁世凯首先声明大乱之后,直隶财政困难,但他有决心和信心解决好官员的贪污腐败,这样再大的困难都能迎刃而解。慈禧对他的态度相当满意,表示将全力支持他整顿吏治:“你只管放手去干!”接着提到军务上也该着力整顿,因为军务是荣禄在管,袁世凯不敢得罪荣禄,只能拿出董福祥来敷衍,说庚子之乱全在于董福祥不听节制,罪该万死。慈禧忌惮董福祥手握重兵,怕逼急了他会造反,只好把话岔开,问到李鸿章去年奏请开办的“顺直善后赈捐”,不知道袁世凯接手后是什么情况。
袁世凯早有准备,胸有成竹地回答:“李中堂的赈捐搞得很有成效,筹集到了200多万两银子。如今饷源有限,难得有这么大一笔钱,随便用了实在可惜,所以臣接手之后,已让藩库暂时封存起来,该如何用,臣的意思是,应该先请旨。”
慈禧大喜,笑眯眯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用呢?”
袁世凯越发镇定,跪在那里答道:“现在是百废待兴,太后皇上回銮之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臣想应该首先考虑部库(即国库)。”
历来召见督抚,什么都好说,但只要提到钱,没有一个不哭穷的,现在听袁世凯如此一番慷慨陈词,慈禧不禁大为感动,当场表态说:“如今财政虽然困难,但朝廷是讲道理的,对于各省赈捐的抽取,最多也不过抽个三五成,剩下的钱不少,你完全可以办点大事。”
这话正中袁世凯的下怀,当即表示直隶幅员广阔,现在的武卫右军根本不够驻防,所以他想再练一支军队,军费需要慢慢筹措,希望可以先从赈捐中支用。
这当然没问题,然后袁世凯就说到了让他心痒痒了一夜的事情。原来各国公使前两天曾照会外务部,请提前告知两宫到京的确切日期,以便大家前往迎接。这是唐绍仪在北京活动时探听到的消息。这消息很宝贵,因为它不仅能解除慈禧的担心,更是件很有面子的事,袁世凯相信她一定爱听,便迫不及待地做了这个报喜鸟。
慈禧果然是惊喜交加,瞿鸿禨知道后却很不高兴,因为这本该是他所掌管的外务部的事情,怎容他人染指?尤其是现在凭空让袁世凯出了个大风头,自己竟对此事毫不知情,真正是岂有此理!
老瞿随后便和在京的庆王奕劻取得联系,了解到确实有这么个照会,已经到了部里,因为回京的确切日期得两宫到了保定才会最后确定,所以庆王认为不着急,为了省钱没用电奏,而是走的驿递,也就是派人骑马送来,结果就让袁世凯抢了头功。
瞿鸿禨气量不大,认为袁世凯不通过外务部而直接上奏是贪天之功,对他的印象自然是坏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