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虹到家就打开信箱,收件箱里有孙嘉伟和云云的信。岳虹先打开云云的,信中说:
妈妈,你这趟来美国,没有让你感受到快乐,还让你受到意外的刺激,这让我很愧疚。我真的没有想到我那宽容开明的妈妈,竟然会这么计较未婚先孕这个问题。这使我第一次知道,其实妈妈你是很传统很保守的……
现在想起你蒙冤入狱时我爸爸提出离婚的情景,又想起你在狱中自杀的情形,还想起你为了顾全咱家的名誉,也为顾全你儿子的名誉,独自吞咽着泪水长达三十多年……这要有多么坚韧的性格才能做到的啊?作为你的女儿,我却丝毫不知道这一切,当然也就丝毫不能理解妈妈的苦衷,不能替痛苦的妈妈减轻一点压力……反而又给妈妈增添了新的打击。
想起那天在我的住所里,我竟然大声地说着让你“明天就走!”的绝情话……在医院里,我还对你说:“这下你满意了吧……”
我这些话都像是在妈妈的心中捅刀子呀。妈妈没与我一般见识,反而一个劲儿责怪自己,说自己在女儿面前是罪人……妈,你的心里该有多苦啊!
妈妈不知道你会不会很快就与强盛哥相认,你与他相认会不会遭到什么阻力,强盛哥会不会懂得你为他作出的牺牲,他会不会用儿子对母亲的感情来对待你……
妈妈,我选择了和杰克结婚,就选择了定居在美国,今后不会跟你厮守在一起过日子了。我多么盼望你与强盛哥能像过去与我在一起那样,亲亲热热地生活。那样我便放心得多。
妈妈,祝你生活顺利,有时间再给你写信。
岳虹含泪敲出这样的文字:
云云:妈妈不怪你,妈妈主要是对你的今后有所忧虑,忧虑过后,觉得你还是比过去长大了,懂得理解和宽慰妈妈了……自从知道你要定居美国后,我知道我们今后相聚的日子肯定是很有限的,我不愿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我的女儿离妈妈越来越远了……不过,妈妈不会自私地把你羁绊在我身边。你在遥远的地方好好生活着,我在这里关注着你,这就是我的幸福……
平静了一会儿后,她又打开孙嘉伟的来信。孙嘉伟的信跟以前一样,依然是用英文写的。它的大意是这样的:
岳女士:
你好!
我一直惦念着你的一切。尤其是你目前遇到的人生问题。虽然你没有告诉我具体的情况,我只知道你有一个至今还不能相认的儿子,我也不知道你这儿子是一段什么样的情感或者一段什么样的关系留给你的,我也不想知道它,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管那是怎么一回事,你都没错。我还想说,如果因为这样一个不便于相认的儿子,使你周围所有的人都不能理解你的话,你记住,在遥远的美国,有一个叫孙嘉伟的华移美国人是理解你的……
我祝你与自己的儿子相认,不论这相认的过程有多么困难,不论这相认过程中的世俗阻力会有多大,我愿在这一过程中始终理解你,支持你。我希望能在美国再次见到你,我们好一起完成那没有完成的旅行计划。
我在上海时曾学过中文打字,但很不熟练,只好继续用英文给你写信,还请多谅解。
岳虹轻轻叹口气,她觉得自己对孙嘉伟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信任,有很多话都愿意跟孙嘉伟说,但想了想,又觉得这些话还是不说为好。所以最后她只是敲打出这样一封简单的回信:
孙教授:
你好!
你的宽厚包容和善解人意,都深深地打动着我吸引着我……只可惜我们认识太晚了……我此生可能注定要背负着一些沉重的包袱跋涉在人生路上,所以我只能选择独自前行,以便让关爱我的人不要因我也走得不轻松。我相信这是我唯一正确的选择……
当岳虹在美国向女儿和盘托出往日的秘密,承认赵强盛就是自己亲生儿子时,赵强盛本人依然什么都不知道。他的父亲赵富想到自己的生命说不定那一天就突然结束了,所以应该尽快安排一个适当的场合,用一个适当的方式告诉强盛真相。赵富还想,最好几个相关的人都在当面,一次性说清楚,免得以后节外生枝。
这天晚上,赵富决定先给儿子心里做点铺垫,就将他叫到自己的屋里对他说:“我是活一天算一天……儿子啊,爸爸倒不是很怕死,人总有一死嘛……我只是不放心你们……”
赵强盛问:“爸爸……你有事就说,我会记住的。”
赵富说:“别的都不打紧,就是我死之前一定要对岳虹有所交代。”
赵强盛说:“爸爸,我很纳闷,你说这岳老师再好,仅仅是我曾经的老师,你再对不起她,也已经弥补了很多了,你到底要向她交代什么?我不是三岁小孩,难道你要向她托孤?”
赵富沉重地说:“儿子啊,爸爸心里有一个惊天的秘密要在我死之前告诉你,你妈她……”
赵强盛:“我妈怎么了,她去世几年了,生前能有什么秘密?”
赵富说:“儿子,我说的是你亲妈……”
赵强盛急切地说:“爸爸,你说什么?谁是我亲妈?难道我不是哑巴妈妈生的?”
赵富说:“对!你哑巴妈妈只生了你弟弟……”
赵强盛说:“爸爸,你越说我越糊涂了,我和弟弟是妈妈生的双胞胎啊,我们俩长得一模一样……爸爸,你怎么编起天方夜谭来了?”
赵富说:“你不要多问了,这事儿要让岳老师当面给你证实。”
岳虹正在看电视,孟建峰打来了电话,他说自己这几天一直心情不好,想到云云一个人在外国,又出了这档子事儿,心里就焦虑牵挂……
岳虹很抱歉地说:“都怪我这趟去美国没有处理好,云云才会流产。建峰,这些天来,云云的话一直回响在我的耳边,一想起来我就心如刀绞,难道我们真的不该督促她取得博士文凭吗?”
孟建峰劝道:“岳虹,你不要这么责难自己了,我们做父母的没错,你记得你们语文课本上的《触龙说赵太后》吗?”岳虹说:“你是指触龙对赵太后说的那段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孟建峰说:“我说的就是这几句话,难道我们不是按这其中的道理来对待云云的吗?”
岳虹说:“可是,你能把这种感情给云云说清楚吗?除非她有了孩子,并且感受到了养育孩子的艰难,才能真正理解咱们对她的期望。”孟建峰说:“那就给她时间吧,总有一天她能理解的。你保重自己……等我回来,咱们好好谈谈,恢复关系,也便于共同帮助云云。”
岳虹想到了赵强盛,她难受地说:“不!咱们已经不可能复婚了。建峰,有些话还是等你回来再说……我的生活中可能要出现新的情况……”孟建峰急切地问岳虹莫非要结婚了?岳虹说:“哪里的话,我怎么可能结婚?”孟建峰松了一口气说:“哦……只要你不结婚,你生活中出现任何情况,都不影响我目前的考虑……”岳虹说:“如果你要复婚的话,有些事就跟你有关系了……”
孟建峰说:“什么我都不会在乎,我不是以前的孟建峰了,我宁可什么都不再争取,也一定要争取你回到我身边。”听了这话,岳虹的心里翻江倒海……
刚挂断,赵富又来电话了,他说:“岳虹,我活了今天没明天,想在死之前让你们母子相认,以后你们也可互相照应。你现在应该没啥大顾虑了吧?”
岳虹虽然在美国听说赵富得了绝症时,就有了一种预感,觉得赵富很可能会促使自己母子相认。然而当赵富正式提到这事时,岳虹心里还是很复杂,于是她说:“说老实话,我盼着跟强盛相认,盼了几十年了,然而我一直考虑他的利益,觉得还是不认为好。当然,现在社会观念已经变了许多,我们母子相认应该不会对强盛有什么不利,只是不知他本人能否接受这个现实?”
赵富说:“母子血缘是天性,我想强盛知道后一定会接受……”
从不提起倒也罢了,一旦认真提到跟儿子相认的问题,岳虹几十年来牵在儿子身上的这片心,突然之间被拉扯得生疼生疼的。思前想后,她不禁将头靠在沙发靠背上哭了好长时间。她想,难道我还需要犹豫吗?万一哪天赵富突然撒手走了,来不及说出事情的真相,我该怎么让强盛知道这个事实呢?他会相信我单方面的说法吗?那不是要造成终身的遗憾吗?想到这里,岳虹果断地答应了赵富。
赵富主张把揭开真相的时间定在第二天的晚上,地点是岳虹家里。之所以这样选择,是因为岳虹这里没有其他人员,不会有人干扰。
岳虹预料那将是自己非常困难的一个晚上。她不能预测赵强盛知道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这是她最忧心的。他会因自己被骗了几十年而愤怒吗?会认为这事儿荒唐而拂袖而去吗?会受不了刺激痛哭失声吗?会鄙视甚至恶语讥讽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吗?会质疑甚至提出做相关检测吗?会为自己的生命来源于一次强奸而感到羞愤吗?对于赵强盛有可能出现的任何激烈反应,我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和足够的承受能力吗?
总之岳虹为此已经紧张得睡不着了。
赵富何尝不是这样呢?但他主要不是忧心而是悲伤。一面是儿子将要与他的母亲相认了,自己死后他们可以互相照应互相扶持,享受天伦之乐;另一方面是,今后他们不论如何幸福,都与自己无缘了……自己能享受到仅仅是每年坟头的一次祭奠。想到这里,赵富心如刀绞。
岳虹和赵富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场面蓄积着心理承受力。让我把他们的故事先放一放吧。
近期各级干部要有一个较大的调整,省组织部长高山家的客人络绎不绝,让部长夫人烦不胜烦。高山刚送走一位客人,回到屋内屁股还没坐稳,门铃又响了。高山急忙小声对老婆说:“我去上网,谁来你都说我不在家。”说着他起身去书房去了。白大夫赶紧将刚才那位客人拿来的两条中华烟放进酒柜的下边,然后去开门。
高山打开电脑,正在“联众经典围棋”上寻找着对手。却听见客厅里白大夫朝书房喊道:“老高,我们韩院长来了!”高山知道白大夫喊这一声的意思是说,来人是应该接见的,所以他只好走出去笑脸相迎:“韩院长你好!”
这位五十多岁的客人急忙说:“别……是副院长……早就想来看看你,可又怕打搅你……”高山半开玩笑说:“怎么今天不怕打搅我了?”韩副院长尴尬了。高山忙说:“别介意,我是开玩笑的。你是我老婆的顶头上司,我该登门看你才对啊。”韩副院长又谦卑地站起来说:“岂敢岂敢,部长这么说,真是折我的寿了。”
白大夫说:“老高,韩院长一向很照顾我的。”韩副院长急忙接上说:“白主任很优秀,我向来很器重她,真的很器重她。”高山周旋说:“我知道的……谢谢韩院长。不过你也得好好管教你们这位大夫,她在家里经常犯上作乱。”
韩副院长只是嘿嘿地笑着。他知道,此时此刻三个人都是在打哈哈。虽然彼此都明白这些话有一定的虚伪性,但却不能不这样说。他又想,这里不能坐得时间太长,否则会引起嫌恶的,就赶紧转入正题说:“高部长,我有一点小事儿,本来不应该麻烦您的……就是这次……我们院长要退休,您看我在副职上也干了好多年了……今年换届时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
高山问:“哦,你们有几个副院长啊?”
韩副院长说:“两个,那个资历比我浅好多年……”
高山说:“哦……到时候再研究……”
韩副院长站起来说:“您很忙,我不敢多打搅您了。”他把带来的手提包打开,拿出两条大中华烟放在茶几上。高山急忙阻拦说:“韩院长别这样,快拿回去自己抽吧,我这儿有烟呢。”
韩副院长:“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总不能不让我表示吧?”
接下来高山说的话都是套公式的,什么“心意我领了,但烟还是拿回去”等等。韩副院长说:“我知道您没有别的爱好,就是烟还能抽几支,我也没给您拿别的东西嘛。”说着,他的脸色很尴尬。白大夫见状竟反过来劝丈夫别推推辞辞让韩院长为难了。
韩副院长赶忙逃也似的往出走。走出高山家的楼道时,他脸上满是笑容。只有他本人知道,这笑容是一种放心和自信的显示。
送走客人后,白大夫说:“真让人为难,咱家成烟铺子了,你欠的人情太多了。”高山淡淡地说:“这有什么,我高山多年来没拿过别人一毛钱贿赂,不过是抽了别人送的几条烟。”
白大夫说:“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拿过别人多少好处呢。上次我在科室里说起咱儿子要出国去读书,说到学费的问题,那个安大夫居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们还愁没钱让儿子留学啊,堂堂一个省委的组织部长,不知有多少人上赶着给你儿子送学费呢。听得我解释也不好,不解释也不好,只好瞪了他一眼说,你别乱发议论啊。”
高山说:“唉,现在啊,这不贪不占倒不正常了,难怪人家骂……”
白大夫将韩副院长拿来的烟也放进酒柜的下边,那里塞得满满的都是大中华。因为人们都知道高山爱抽大中华。白大夫一边整理酒柜一边说:“每次换届都一拨一拨地来缠人。”
高山说:“可刚才韩副院长非要把烟留下,你还劝我不要为难他。”白大夫说:“他是我顶头上司,你拒收他的烟,不是让我下不来台么?”
高山说:“你以为其他的人就容易拒绝么,哪一个你都不好拒绝的。说的理由都是诚恳又诚恳的……可是不拒绝就要给人家办事,办不了事人家的投资就打了水漂了。好在两条烟也算不得什么大的投资。送了烟没有办成事儿,他也不至于肉疼到去举报我的地步。”
白大夫说:“唉……幸亏人们都了解,所以没人敢给你送金银珠宝和文物古董。”高山苦笑着说:“那也是我多年克制自己欲望的结果。你想这个口子一开,你要再想收口,就不容易了,而我进牢房倒是很容易了。”白大夫说家里不缺钱,不需要丈夫为钱去做一些让家人担惊受怕的事情。高山说,不缺钱也不是事实,眼下儿子出国留学不就需要钱吗?据说签证的资金保证需要六十万呢。正说着,高山家的门铃又响了……
赵强盛这几天心里一直在翻腾:“我到底是谁生的呢?”
到了约好的这天,大清早赵富就对儿子儿媳说:“你俩今天下午都早点回来,六点之前准时吃饭……”李晶以为公爹要说自己的病情,也不好多问。
赵强盛知道父亲要对自己说出生母的事了,所以心里很慌乱,一整天都没心思干事儿。快下班时,他倒是理出头绪了。我是成年人了,不论此时冒出一个什么样的生母,都没有什么可怕的,且听一听再说吧。
然而晚上临出门时,一直处于迷惑不解中的赵强盛却突然产生了一种抵制情绪,他说:“爸,你能不能先透露一点实情啊,她是啥样的女人?现在哪里?又为何要由岳老师来揭开真相?我糊里糊涂的,去了该怎么应对啊……”
李晶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疑问:“什么女人?什么真相?为啥要由岳老师揭开?”李晶预感到这个家将要出现意外的事了。
却听赵富说:“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你去了就知道了。”
赵强盛的拗劲儿上来了,他说:“你不说,我就不去!”赵富说:“不去也得去,我看你敢不去,你老子我这只老虎还没断气呢,你就不拿我当回事了?”说着,他眼圈红了。赵强盛心里一阵难过,想到爸爸是不久于人世的了,就不要让他生气吧。于是他缓和了语气说:“爸,你这样神神秘秘的,我心里没底,不知道你去了会做些什么,说些什么,让我为难。”
赵富说:“你去听着就行了,该怎么办你自己看。我快死了,也不管你了……”
李晶想了想说:“强盛,咱们就去吧,爸爸做事有一定分寸的……不会有什么让人特别为难的事儿。”说着,她拿过赵强盛的大衣递给他。赵富说:“哼,你小子总是比李晶差一步。”赵强盛便无奈地跟着出门了。
孟建峰此时正坐在返回X市的火车上,他不时地看看表,想到很快就要见到岳虹了,而自己这次是决心要将岳虹拉回来的。临去北京之前岳虹态度已经有所缓和,这段时间电话交流也还算友好,虽然曾说过什么生活中会有新的情况,但想来不会是什么影响大局的事儿。所以他脸上一直浮现着笑容。
孟建峰对面铺上一个中年男旅客在喝闷酒。看孟建峰的高兴劲儿,就问:“快到家了,你很高兴?”孟建峰说每个人回家都高兴。中年男旅客说:“那也不一定,我回家就不高兴。”孟建峰问为什么,他递过酒瓶说:“老兄,不瞒你说,我常年在外面跑推销,辛辛苦苦挣不下几个钱,我老婆提出离婚了。”
孟建峰推辞了他的酒。这男旅客也不强劝,只是愤愤地说:“唉,我几年前就下岗了,找不到别的工作,就这推销员的工作还是好不容易才找上的。我老婆原来也是下岗职工,她身材好,脸盘儿靓,去饭店里端盘子,没多长时间就升了大堂的领班。就这,她现在张口闭口说我没本事,要跟我拜拜。”孟建峰热心地让他再努力挽回一下。这男旅客摇摇头说:“不行了,她跟自己的老板挂上了。女人啊,他妈的,有奶便是娘……”
在岳虹家里,李晶与岳虹坐在中间的三人沙发上,李晶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着赵富,岳虹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的是赵强盛。岳虹给每个茶杯都倒上了茶水,并依次递给三位客人。
赵富终于开口了:“岳虹,你已经同意把真相告诉强盛,你就给他俩说说吧。”岳虹低低地说:“我说什么,还是你说吧。”
赵富又低着头,半天才抬头看着赵强盛,没说话先红了眼睛:“强盛啊,你别怪爸爸瞒了你三十多年,今天大家坐到一起了,听我们一块儿说吧……”
赵强盛紧张地看着爸爸,李晶也惊讶地看着赵富。岳虹抬头看了一眼赵富,又低下头,用一只手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手里的茶杯。
赵富下决心说出口了:“儿子啊,你的生母就是你们的岳老师……”
李晶简直要屏住了自己的呼吸。而赵强盛手一颤,手里端着的茶杯掉在桌上,茶杯未倒,但茶水四溢。岳虹急忙递过纸巾,赵强盛接过来吸着桌上的水。岳虹目不转睛地看着赵强盛擦桌上的水,等赵强盛擦干抬头看她时,她又慌忙低下头。
赵强盛突然站起来说:“这不可能,爸爸,你想怎么做我都能理解……你想和岳老师成为一家人,只要岳老师不反对,我也不反对,我也会把岳老师当亲妈一样对待,但你不要用这种方式让我对岳老师有亲近的感情……”
李晶沉住气说:“强盛,爸爸不会平白无故编故事的,你先坐下听吧。”
赵富看着赵强盛,委屈地说:“儿子,如果你认为我是想把岳虹娶回家而编出这个谎话,那你就错了,我是快死的人,用不着娶任何人了。再说,即便我有这样的目的,你岳老师可是一直不同意嫁给我的。你问岳老师,她是不是你的生身母亲。”
“强盛……你确实是我生的。”岳虹艰难地吐出这句话时,眼泪已经夺眶而出了。
赵强盛像被电击了一样,再次直挺挺地站起来。他直愣愣地看看爸爸,又看看岳虹,然后又重重地坐倒在沙发上。赵富说:“说来话长,为了不被别人的电话干扰,都把手机关了吧。”
火车上,孟建峰再次看表,拿出手机打电话。手机里传出的声音是:“您拨打的用户已经关机,请稍候再拨。”对面这位喝得醉醺醺的男旅客说:“你给老婆打电话?”孟建峰觉得这人问得太多了,但还是礼貌地说:“哦。”
过了一会儿,孟建峰再次拨打岳虹的电话,听到的还是:“您拨打的用户已经关机,请稍候再拨。”对面旅客说:“老兄该不是和我一样,遭到老婆的抛弃了吧?”
在岳虹家里,赵富说:“现在我得了这种病,再不说出来就没有机会了……那年,我用非法手段向岳虹求婚遭到拒绝。几天后,我就与哑巴结婚了。这样做不为别的,只为断绝自己对岳虹的痴心妄想。谁知一个半月后,我妈悄悄对我说,岳虹怀孕了……”
在赵富的讲述中,他说道当年岳虹疲惫地睡在炕上,脸色很不好。赵富母亲端着一个茶缸,扶岳虹起来喝水。岳虹抬起身子喝了几口,重新躺下,但很快她又翻身趴在炕沿边呕吐起来。赵母问岳虹咋病成这样了,岳虹闭着眼在枕头上摆动一下头说不知道。赵母问呕吐几天了,岳虹说十来天了,让赵母给她找点治胃病的药。
突然,赵母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轻声问:“你月经啥时候来的?”岳虹摇摇头不吱声。赵富母亲问:“摇头是啥意思,是没来,还是不知道?”岳虹说超期半个多月了,还没来。赵母虽然是文盲,但毕竟是学过新法接生的赤脚医生,她心里一计算,超期半个月,那就是说从上次来月经算起,到现在一个半月多了。所以她脱口说道:“哎呀,这可咋办呢?”
岳虹睁开眼睛无力地看着她。赵母说:“娃娃,这是有喜了呀。”岳虹怔怔地看了赵母一会儿,突然发疯般地恸哭起来。她才十七岁啊,遇上这种事,简直像天塌了地陷了一样。赵母却顾不得大哭着的岳虹,只是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这可咋办呢?这可咋办呢?”
赵母回家见赵富在一个小土炉子上用干树枝熬罐罐茶,就愁眉苦脸地对他说:“岳虹吃一口吐一口,连喝水都吐。”
当时正是春夏之交的季节,新粮还没下来。所以赵富说:“她可能没粮了,整天光吃野菜,把胃吃出毛病了?把咱家的米面匀给她一点吧。病了,不吃米面可顶不住啊。”
赵母说:“傻,她是有喜了。”赵富愣住了,半天才问:“真的吗?那可咋办?”赵母气呼呼地说:“咋办?你就等着让公安局来抓你吧。”赵富说:“妈,你可不能眼看着我被抓走啊,我被抓走,你和哑巴靠谁去?再说,这生米煮成熟饭的主意还是你给我出的。”
赵母说:“怨谁也没用,赶快想法子把这事儿遮盖过去,不然大祸临头了。”赵富问:“设法打下来?”赵母说不敢那样做,岳虹的身体太差劲了,弄不好就把她的小命儿要了。
哑巴媳妇进来了,刚坐下,突然哇哇地呕吐起来。赵母转身问赵富:“你媳妇结婚后来过月经吗?”赵富摇了摇头。赵母说:“哎呀,说不定她也有喜了。”赵富却面露喜色说:“那好呀,生下来咱家还能多一份口粮呢。”赵母发急地说:“可是岳虹咋办?”赵富沉默了。
好大一会儿,赵母自言自语地说:“要是岳虹先养娃娃,哑巴后养娃娃就好办了。”赵富说:“肯定是岳虹先养嘛……哑巴不是比她迟几天吗……妈,莫非你有主意了?”
赵母说:“唉,主意是有了,不过这女人生娃娃的事情,是说不定的,早几天迟几天是常有的事……真主保佑,哑巴可千万不要比岳虹养得早啊……”
有一天,岳虹在自己的窑洞里用拳头打自己的肚子,在地上使劲儿跳着,想造成流产。赵母来看见了,急忙拦住她说:“傻娃娃……要是弄个半拉子小产,那会出人命的。我参加新法接生培训时,人家给我们讲过这种知识……”
岳虹听她这么说,就扑倒在炕上无声地抽泣着。赵母说:“岳虹,你别愁。我家哑巴媳妇也有喜了,这让我有了一个好主意……”
岳虹惊异地看着赵母。赵母说:“岳虹,我是这么想的,过两个月到夏天了,你也该显怀了,单衣裳遮不住身子,你就装病睡在炕上。我是咱队里的赤脚医生,我说你是传染病,别人就不敢来串门了……”岳虹静静地听着。赵母又说:“我估摸哑巴应该比你迟几天养娃娃,要真那样就好办了。你养的时候当然是我来接生,生下来先悄悄在你这里养着。等哑巴也养娃娃时,我神不知鬼不觉把你的娃娃抱走,对别人说也是哑巴生的……哑巴好蒙骗,到时候我自有办法。”
赵富讲到这里,对几十年前农村情况一点都不了解的李晶插话说:“强盛的奶奶不是没上过学么,怎么能担任队里的医生?她说岳老师得了传染病,大家能相信她说的话吗?”
赵富说:“我妈虽是文盲,但政治条件没人能比。娘家三代贫农,婆家三代雇农,我父亲是烈士,我这当儿子的又是支书,加上我妈又会土法接生,所以,在当时那种‘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口号下,她就担任了生产队的赤脚医生,还在公社受过一个月训练……”
李晶说:“哦,明白了,那么后来呢?”赵富便接着叙述。
赵母的设想很周密,几个月后,岳虹就按赵母的主意躺在窑洞里装病。红崖村坐落在大山里,地广人稀,村民居住非常分散,这个山坡上一家,那个山窝里一户。加上岳虹住的窑洞本是“文革”中废弃的清真寺,那地方原本是宗教圣地,一直没有其他住户。赵母逢人就说岳虹得的是肺痨,又咳嗽又吐痰,痰里还带着血。村里人都怕传染,谁也不敢来探望。岳虹也整日紧闭大门拒不见任何人……
岳虹不上工,就只能分一点人头口粮而分不到工分粮。怕她吃不饱,亏了肚里的孩子,赵富常瞒着哑巴妻子把自家的粮食和自家腌的咸菜偷偷拿给她一点……好不容易熬到那天,赵母慌慌张张拿了小药箱,说那边要生了。赵富一听,跟着赵母急急忙忙地朝岳虹那里跑去。到了清真寺院子里,赵母推开岳虹的屋门进去,随手又把门紧紧地关上。
赵富满脸焦急地在岳虹的窑洞外面走来走去,并不时地站住听一听窑洞里的动静。
岳虹是难产,孩子长时间不能降生。岳虹绝望的哭喊声从窑洞里传出来:“妈——妈——你快来救我呀……我要死了……”
赵母大声说:“岳虹,你别怕,你别怕,有我呢……”赵富在门外蹲下来捶打着自己头。
岳虹的哭喊声不断地传出来:“天哪——你让我死就快点吧……我受不了啊……”
赵富在屋外走来走去,焦虑得不知怎么是好。心里暗暗发誓,如果岳虹能平安渡过这一关,我赵富今生今世一定要对得起她。想着,想着,他便跪倒在门外的寒风中祷告着。赵富是回族,属于天生的穆斯林,但经历了几年军营生活,又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无神论教育,他早已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真主了。但此时别无他法,他只能跪下来向那个不被自己承认的真主祷告,求他把所有的灾难都转移到自己身上,让岳虹顺利把孩子生下来。当时赵富只觉得那每一分钟等待都是煎熬,然而他只能继续煎熬着,也继续祷告着……
等了好久好久,只听得岳虹一声声惨叫,就是盼不到婴儿的那一声啼哭。直到岳虹嗓音都嘶哑了,才有一声婴儿的啼哭传出来,随即便听到赵母惊喜的声音:“是个儿子娃呀。”一直跪在院子里的赵富听见了,站起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便泪流满面。
窑洞内,岳虹像是刚被吊打过的犯人一样,头发散乱满脸汗水地躺着。赵母将抱包裹好的婴儿放在岳虹的被子旁边,用袖子擦一把自己脸上的汗说:“唉,总算是平安养下来了……谁都知道生头胎费劲儿,但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费劲儿的……吓死了,真是吓死我了……”
估摸着基本没事儿了,赵富才疲惫地转身往大门外走。
听到这里,赵强盛想起父亲曾对自己说过的话:“哪有你妈生你时受的罪大……”他今天才明白这话中的意思。
而岳虹听到这里却想起,后来赵母给自己做饭时曾说过孩子的胎位,她说别人家孩子都是爬着出生的。那样,在母亲使劲儿时,孩子也能借上天的力量往出爬。可岳虹的孩子是侧身躺着的,这样母亲虽然使劲儿,但孩子自己却使不上劲儿,所以长时间生不下来。幸好孩子在最后时刻终于把身子转了过来,爬出了娘胎。
其实赵母的说法是没有科学道理的瞎说。数年后,岳虹看了妇产科书籍,才真正搞懂自己当初属于何种难产。那侧身躺着出生的胎位,在医学上叫做枕横位,是一种严重的胎位不正。因为孩子的头天生是前后宽而左右窄,而产妇的骨盆也是前后宽而左右窄。胎儿只有脸朝下爬着出生,胎头的形态才能适合产妇骨盆的自然形态。可枕横位刚好相反,当然卡住生不出来。这种胎位有一部分经过产妇产前的本能挣扎,能自己转为正常,有一部分始终不能转换,必须经过产钳手术助产或是剖腹手术才行,不然将是母子双亡。而岳虹恰好是那幸运的前一种,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如果自己当年真的死于未婚难产,自己的妈妈将很难活下去……今天想到这些,岳虹还后怕得浑身打战……
赵富接着讲述。几天后,哑巴挺着大肚子出出进进。赵母盯着她的身影,叹气。因为岳虹的孩子五六天了,哑巴还没一点动静,赵富母子都很着急……
终于在岳虹生下孩子的第八天晚上,哑巴也肚子疼了。她先是趴在炕上哼哼,一会儿便疼得翻滚起来。赵母指挥着赵富将一根绳子的一头拴在窗框上,一头拴在炕墙上钉着的一根木头橛子上,赵母取出那条赵富从部队上带回来的军绿色床单,搭在这绳子上,这就形成了一道帘子。赵母将哑巴的两腿拽到靠近炕边的地方,绳子上挂着的床单刚好挡住了哑巴的上半身。
赵母一边往下拽哑巴的裤子,一边对赵富说:“女人生娃时有晦气,男人家不能待。”赵富急忙出来站在外边。赵母又从屋里探头出来对赵富说:“你拿上大棉袄和筐子,快去把那边的娃娃包好,放到筐子里提回来,千万不要让别人看见了。”赵富急忙拿了一件棉袄向外走,一边还说:“妈你放心吧,天这么冷,这么黑,没人来的。”
岳虹的窑洞内,赵富向她说明了情况。岳虹看到他拿来的那筐子和棉袄,当下就流泪了。她哭着对赵富说:“你出去,我给他喂最后一次奶。”
赵富只好转身出来在外边等着。等到岳虹喊他的时候,他才进去。岳虹泪流满面地把孩子递给赵富,赵富看看他睡得熟熟的脸蛋,小心翼翼地将他包好放到筐子里,提着往外就走。岳虹突然叫道:“你等等。”赵富站住了。岳虹掀开筐子中的棉衣,仔细瞅着孩子的小脸,那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串一串洒落在孩子的脸上。
赵富着急地说:“我得快点回去。”说着,他提了筐子快步向外走,身后顿时传出岳虹的哭声。一路上,赵富疾步走着,寒风呼呼刮着,那风声里似乎一直伴着岳虹的哭声。那哭声像刀子一样,一下一下剜着赵富的心。
哑巴的生产倒很顺利,前后不过一个小时的样子,当赵富提着筐子走到自家房门口时,就听见了婴儿的啼哭。赵富急切地冲进屋里,将手中的筐子放到地上。问生了个啥,赵母喜滋滋地说也是个儿子娃。赵富笑了。
赵母低头揭开筐子,岳虹的孩子被弄醒了,哇哇地哭起来。这时,破床单搭成的帘子后面,哑巴双目紧闭,疲惫不堪地躺在那热乎乎的土炕上。耳聋让她听不见任何阴谋诡计,一条床单做成的帘子又挡住了她的眼睛,让她看不见任何造假。她就这样被硬生生地蒙蔽着和欺骗着……
赵母探身到帘子里边,摇晃着哑巴的身子,并举起两根手指向哑巴做着手势说:“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哑巴听不懂婆婆的话,但她看见婆婆举着的两根手指头,脸上很惊讶,就挣扎着要坐起来。赵母跟赵富一人抱了一个婴儿,掀开帘子让哑巴看。哑巴哇哇叫着,笑着。赵富和赵母都心酸而羞愧地背过身去流泪。
岳虹听赵富说到这里,痛苦得双手掩面,无声地抖动着身子,那泪水不断地从指头缝里渗出来。赵强盛目瞪口呆看着赵富,他实在不能想象这都是真的,他只觉得自己今天置身在另外一个世界中了,一切都被人重新安排过了。而李晶似乎并没受到太大的震动,她只是擦一把泪水,长长地叹口气说:“真是天衣无缝的欺骗啊。”
赵强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把它重重地吐了出去,然后盯着赵富问:“我不相信我妈连自己生了一个还是两个都搞不清楚,那么容易就被骗了?”这是赵强盛的质疑,也是赵强盛的挣扎,更是赵强盛内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期盼。不管怎么说,一个大男人总不能一下子接受这种事实,突然之间从那个女人的儿子变成这个女人的儿子了,这让他实在受不了。
赵富回答说:“强盛啊,你想,她被帘子挡着,什么也看不见,加上她被产前的肚子疼折磨得一会儿昏一会儿醒的……她能知道啥呀?”
李晶说:“再加上女人生育时,一会儿是孩子,一会儿还有胎衣,又被挡住了眼睛,哪分得清生了一个还是两个。要是我,别人用那种方法多给我一个孩子,我也会深信不疑的,更不用说妈妈还是个聋耳朵。”岳虹也默默地点头表示同意李晶的说法。
赵富继续讲述。几个天后的一个清早,赵富抱着两个孩子仔细地看,赵母也凑到跟前看着。突然,她对赵富说:“你看,这两个娃娃真像剥了你的皮了,都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说是咱家的双胞胎还真没一点问题呢。”
听母亲一说,赵富再仔细观看两个孩子,这下他也惊讶了。确实,咋都长得这么像我?那向上挑着的眉毛,直直的鼻梁,高高的额头,厚厚的嘴唇,哪个也不像他的妈妈……赵母又解开孩子的包裹看孩子的手脚。她便对赵富说:“富儿,你别看俩孩子都瘦,从这手和这脚就能看出来,他们将来跟你一样都能成长大块头身架子,做衣服很费布料。”
赵富听见这话笑了。他说:“该给两个娃起名字了……岳虹的这个叫强云吧,因为他像一朵云非要飘到咱家屋顶上;哑巴的这个叫强盛,长大把咱国家建设得更强盛……”
李晶又追问说:“后来呢?村里的人始终都没有发现破绽?”
赵富说:“由于两个孩子在相貌上恰巧都像我,所以谁也不怀疑我家哑巴生的是双胞胎。”
赵强盛将头靠在沙发靠背上,神情非常痛苦。岳虹依然低头垂泪。李晶抓着岳虹的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似乎这样能抚平岳虹心里的伤痛。
赵富说:“岳虹,你也别难受了,给儿子说说后来的情况吧。”
李晶体贴地递给岳虹一张纸巾。岳虹擦掉眼泪,伤痛地说:“那几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孩子没被抱走前,我愁得日夜不安,只怕被人发现。可孩子被抱走以后,我的心都像被别人揪走了……从里到外都空落落的,我发疯一样想见到我的孩子,但我又不敢去看他,怕我见了孩子会忍不住当场哭起来……”
孩子半岁时,正是秋雨连绵的季节。有一天生产队不出工,岳虹便想去赵富家看孩子。她穿着一件雨衣走到赵富家门口,却又没有勇气进去。当时她想,哪怕在这里偷偷听一听孩子的哭声也好呀。
岳虹的雨衣还是插队时从城里带来的。山区农村穷,农民什么都互相借用,岳虹的雨衣不知被多少人借去穿过,所以早已经扯破了几处。岳虹住处距离赵富家大约有步行二十分钟的路程,岳虹顺着山坡一路走来,那雨衣的破损处已经使她的衣服湿了不少,山路上一片泥泞,她又摔了一跤,来之后又长时间站在赵富家门外徘徊,所以身上已经快湿透了。
赵富出来了,见岳虹站在门外,头发上往下滴着水,身上沾着不少的泥,他愣住了。而岳虹看见赵富却转身就走。赵富说:“岳虹,你别走。”岳虹迟疑地站住了。赵富说:“我知道你想强云了……你就进来看看吧。”
屋子里,两个孩子都睡着了,家里静悄悄地。看见岳虹,赵母急忙让她坐在炕边,并赶快递过一件旧汗衫,让她擦头上的雨水。岳虹顾不得寒暄,只是急切地往两个孩子脸上看。赵母想了想,就把两个孩子都抱到岳虹跟前。俩孩子真的太像了,岳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将目光集中到一边。
赵母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哑巴,然后问岳虹:“你能分得清楚?”岳虹点头,将其中一个孩子的右边耳朵掰过来,赵母一看,这孩子的右耳后面有一颗小小的黑痣。赵母叹气说:“到底是亲娘,我还没注意过这个地方。”岳虹眼睛红了,赶快装出笑脸把孩子交给哑巴就起身告辞,毫无所知的哑巴笑嘻嘻地接过去放到炕上……
赵强盛当然知道自己耳后的小痣,听到这里,他想起了一些事情,就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右耳后面。这时赵富已经满眼含泪。
那天,岳虹出了赵富的家门后,是一路哭着回到自己窑洞里的。
有一天,哑巴妈妈带两个孩子下地锄草……快两岁的强云和强盛都在地头上跌跌撞撞地跑着玩。突然一个跌到了,岳虹放下锄头飞跑过来扶起孩子,急忙查看孩子身上有没有受伤。哑巴也飞跑过来,抱着孩子哇哇叫唤。岳虹像是醒悟过来,急忙放开孩子,装作若无其事地从他们母子身边走开。
那两三年中,岳虹每天都受着这种折磨:近在咫尺,却不能亲自抚育自己的孩子,而且这辈子注定不能跟孩子生活在一起……后来,她终于被推荐上大学了……
岳虹在窑洞里收拾行李。赵富进来说:“为了让公社同意推荐你,我可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岳虹冷冷地说:“谢谢你了。”赵富又说:“为了不引起别人怀疑,你这一走,就不要再来看强云了。咋说也不能让别人知道强云是个不光彩的私娃子吧……再说,你以后还要建立自己的家庭,不能让你的名誉受损……强云放在我这里,我一定会好好拉扯的,你放心……”
岳虹转身将头靠到墙上哭起来,赵富束手无策地站在地上。
岳虹说到这里,像当年靠在墙上哭一样,转身伏在沙发靠背上哭起来。李晶轻轻地抚摸她的肩头,陪她哭着。
等岳虹稍平静点了,赵富便插话回忆了岳虹离开红崖村当天晚上的一件事。那晚,强云像有感应一样,又发烧又哭闹。煤油灯下,赵富看见他的小脸通红,迷迷糊糊睡着,偶尔醒过来哭闹两声就又睡了。赵母找出半片退烧药哄着强云喝下去,哑巴妈妈又抱着他拍着他,哄他睡觉。正在这时,老二强盛又哭闹起来,哑巴便把强云放下,又去抱起了强盛。赵富见状便将强云抱在自己怀里哄着。他哄一哄,看一看抱着强盛的哑巴,又想起了哭着离开红崖村的岳虹,口里便情不自禁地唱起秦腔《劈山救母》中的几句唱词:
刘彦昌哭得两泪汪,怀抱着娇儿小沉香。官宅内不是你亲生母,你母是华岳三娘娘。
唱着唱着,赵富心酸流泪了。赵母过来责怪地说:“看你给娃娃唱的是啥么?迟早会惹出麻烦的。”赵富痛楚地说:“唉,我唱啥都没关系啊,儿子太小啥也听不懂,老婆聋哑啥也听不见,只有我赵富哭得两泪汪啊……”赵母也觉得心里难过,也淌起眼泪来。哑巴见赵富母子都哭着,还以为强云病得严重了,也吓得哇哇哭了起来,一家人哭成一团……
赵母用手比画着让哑巴抱两个孩子去睡觉,然后转身对赵富说:“唉,岳虹当时要告你的话,你作为党支部书记,强奸女知青,公家还不判你个十年八年的。她没告你,还给你养了个儿子……你将来要报答人家啊……”
赵富说:“妈,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讲到这里,赵富流泪不止。
李晶哽咽着问岳虹:“后来呢?岳老师你再也没见过强盛?”
岳虹平静了一会儿接着说:“我回城以后,一直在思念孩子的痛苦中煎熬了几年。到我跟孟建峰结婚的那天,一个消息将我打趴下了……”
那天,岳虹穿着大红色连衣裙,头上还带着一朵红花,与穿着笔挺的浅灰色中山装的孟建峰在酒筵上敬酒。他们走到高山跟前,高山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一对新人说:“哟,岳虹今儿也被人灌酒了吧,脸都红了。”岳虹不好意思地说:“那些人非逼着我喝,我还真有点儿头晕。”
高山说:“孟老弟终于抱得美人归了,我们的岳虹公主也终于做了新娘了。前几天我出差还见到了红崖村的人,他们还问我,那个像七仙女一样好看的岳虹现在结婚了吗?我说还没有啊。”
岳虹不好意思地一笑,看了孟建峰一眼,他正在往酒杯里添酒。岳虹又轻轻地问高山:“他们还说什么了?”高山说:“也没说别的。哦,我还见了咱们当年的赵支书,他现在是包工队头头,日子过得不错。不过他的双胞胎儿子有一个在水坝里玩水时溺水而亡了……”
岳虹脸色大变,她靠住桌子追问:“是哪一个?”高山漫不经心地说:“我不知道死的是哪一个,反正当时有个小男孩背着书包跑进来,我听赵支书喊他强盛……”
岳虹脱口而出说:“那么死的就是强云了?”她的脸色瞬间惨白,似乎有点站立不稳。高山慌忙问岳虹怎么了?岳虹颤抖着将手里的酒杯往桌上放,却闪空了,酒杯掉到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随着这一声响,岳虹也倒在了地上。孟建峰慌忙将她抱了起来,高山说:“哎呀,醉了,肯定是被人灌了太多的酒。刚才看她就像是晕晕乎乎的。”
当年那简单的新房里,岳虹躺在床上,脸上似乎没有血色。孟建峰问她:“好点没有?”岳虹嘴里嗯了一声。孟建峰责怪地说:“那些人爱胡闹,你就坚决不喝,他们也就罢了,咋能把自己喝成这样?”岳虹推开他,口里喃喃地说:“你走开好不好,让我一个人待着……”
夜深了,岳虹在床上泪流满面,孟建峰坐在椅子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不时站起来靠近床边,但每次岳虹都让他走开,说自己要独自待着……
赵强盛含泪听着,望着岳虹,眼睛里有了柔情。
岳虹说:“从那天开始,我心里的哀伤就再也没有消退过。人说最大的痛苦不是痛苦本身,而是这痛苦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假如能让我痛哭一场,也许能好一点啊,但我这哀伤却偏偏是无处可说,无人可诉,更不能让孟建峰看出来……我茶饭无心,噩梦连连,还常常闷声不响地坐着想心事。这在孟建峰看来就是对他的冷淡,这种冷淡使他耿耿于怀很多年。”
岳虹又说:“我结婚头两年没生育。我私下去医院检查过,诊断是输卵管堵塞。我想可能是生强云时落下的病根,所以一直不能对孟建峰明说。他要陪我去医院检查,我每次都拒绝,这也使他对我产生了很多猜忌。后来我自己偷偷去做通水治疗,才有了云云。”
李晶:“哦,你女儿的名字跟儿子有关系吧?”李晶这么懂岳虹的心思,岳虹很感动,她含泪点头说:“是,我给女儿起名叫云,对她爸爸说让女儿像云彩一样自由飞翔,其实就是想让她代替我心目中的强云……孟云,孟云,就是梦见我的强云……”
岳虹又说:“强云十六岁那年,他爸爸把他送到我们学校读高中。开始我以为他就是强盛,也很想好好培养他,全当报答哑巴替我抚养强云的恩德。有一次学校让检查学生的个人卫生,重点是检查脖子后面、衣领等。结果我就看见了强盛耳朵后面的黑痣,急忙问他原来是否就叫这个名字……”说到这里,岳虹看着赵强盛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赵强盛接上说:“我感到奇怪,岳老师为什么要问我原来的名字呢?”
当年十六岁的赵强盛个子很高,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岳虹站在他身边。赵强盛抬起头笑着对岳虹说:“岳老师,您别笑我,我小时候叫强云,后来我弟弟强盛死了,我奶奶讲迷信,就让我改用弟弟的名字,因为弟弟已经死了,赵强盛这个名字在生死簿上就被勾掉了,我就可以顶着弟弟的名字永远健健康康地活下去……”
岳虹当时的表情又惊又喜。她对赵强盛说:“是这样啊。我说你怎么右耳后面有颗黑痣,我记得强云有黑痣,而强盛没有啊,我可是在你们村里插队直到你三岁多才离开的呀……”赵强盛笑着说:“我知道,我们村里现在还有人提起你,说你那时候孤苦一人,很可怜,曾得过肺痨,病倒在炕上半年多才起来。”岳虹对赵强盛的话不置可否。她只是轻轻地说:“你好好努力吧,将来考进好大学。”
讲到这里,赵强盛含泪对岳虹说:“现在明白了,那时候您对我总是比别的学生更严格。”
赵富说:“后来岳虹找了个机会当面问我,我就承认了,说现在的强盛其实就是强云。岳虹当时高兴得像是捡了一个儿子,当场就哭个不停……”
听到这里,赵强盛流着泪,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岳虹也站了起来,泪眼凝视着赵强盛,好久好久说不出话来。李晶和赵富都看着岳虹和赵强盛。岳虹突然跨前一步抱住赵强盛说:“儿子,我的儿子啊。”赵强盛顺势扶住了岳虹,瞬间泪流满面,但依然说不出话来。
李晶说:“怪不得那年去老家扫墓,说起肝硬化是强盛舅家的家族病,我担心强盛……爸爸却说强盛肯定不会有这种病。后来我打电话给岳老师说了,她也说强盛绝对不会遗传这种病,我问为啥,岳老师却说不出理由……今天才明白,原来强盛不是哑巴妈妈亲生的。”
岳虹和赵强盛都平静了一点。
岳虹说:“强盛,当年我插队千里之外,你外公蒙冤被批斗,被打得死去活来,很快又被押进监狱判了刑。你外婆又被群专,这重大的不幸急剧摧垮了你外婆的身体。我得知消息后回来看她。先从红崖村步行到公社,再从公社步行到县城。一百多里的路程,早上天不亮就揣了一点饼子动身了,直到夜幕降临才进城。县城没一个认识的人,我也没有一两粮票,只好饿着肚子住进便宜的车马店。在那滚烫的火炕上摸着自己满脚的泡,哭了睡,睡了哭,煎熬了一夜,第二天到车站买车票回省城,但兜里的钱不够,最后我跑到当地粮库想办法。那时候山区连年灾害,省里一直往山区调拨返销粮。我找了个运粮司机一说,他听说我是插队知青,当即同意将我捎回省城,我才见到了被监督劳动的你外婆。那时她的身体就已经很糟糕了……我们抱头痛哭,还没顾得上多说话,她就被吆喝着去劳动了……”
岳虹擦掉眼泪继续说:“你外公平反不久,你外婆就病重了。那时我还没结婚,你外婆临死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外孙。可是你外公去世前却知道了实情……你外公被发现胃癌的那年,你大学毕业好几年了,已经成为你家公司的技术骨干了,亮亮也已经出生。这时我很想让你外公知道自己还有你这么好的一个外孙。我跟你爸爸商量了,就在你外公接受手术治疗的半年后,你爸爸给我们安排了一次见面……”
当时在一家餐馆里,清瘦儒雅的岳虹父亲岳高坐在上首。赵富指着赵强盛对岳高说:“这是我儿子,你老人家看他好不好?”岳高笑着点头说:“很好,这个年轻人眉宇间有一种豪气,将来有出息。”赵富说:“你老人家觉得他好,就认个孙子吧。”岳高说:“赵总说笑话,我哪有福气认这样一个孙子。”
赵富说:“岳叔叔,岳虹是我儿子的大恩人,所以今天专门摆酒向岳老师谢恩,也向您表示感谢。您就把强盛当孙子一样看待吧。”岳高温文尔雅地说:“赵总不必客气,我们两代都是教育工作者,如果对这孩子做了点事情,那也是岳虹职业分内的事,不劳你这么挂在心上。”
赵强盛笑着站起来给岳高敬酒:“岳爷爷您喝了这杯酒,这是我专门敬您的。”岳高摆摆手说:“免了,谢谢你啊,孩子,我的身体不允许我喝酒,见谅,见谅!”赵强盛理解地笑着坐下。岳虹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赵强盛和岳高。
饭后回到家里,岳高躺在床上,岳虹将一杯水端到床前来。岳高对她说:“你也快回去吧,建峰和云云还在等着你呢。”岳虹站起来犹豫半天。岳高问:“你有什么事情吗?”岳虹说:“爸爸,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岳高说:“我很好,手术这么成功,我还能再活几年的。”
岳虹突然向父亲跪下来说:“爸,对不起,有件事我瞒了你几十年……”
屋外下着大雨,那雨水噼里啪啦地飞溅在岳虹家的玻璃窗上。哗哗的雨声中裹着岳虹的哭声和断断续续诉说的声音……雨下了好久,岳虹也说了好久。哗哗雨声中,邻居们的窗户都灭了灯,而岳虹还半跪半趴地在父亲床前抽泣着。
岳高老泪纵横,用颤抖的手抚摸着岳虹的头发说:“孩子,你起来,这不是你的错,都是爸爸的冤案害了你啊,否则你也会早早被推荐回城,哪至于遭受那样的大屈辱啊……”
岳虹站起来坐在岳高的床边,给父亲盖好被子。岳高喘息着问:“小虹,现在你准备怎么办?”岳虹痛楚地说不知道。岳高流着泪冷静地说:“孩子啊,就让它这么过去吧,你永远不要与儿子相认,让他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是这么来的,也就永远不让他的生活中出现阴影……再说,你还有建峰和云云,你不能因与儿子的相认而使丈夫和女儿的生活中出现阴影……答应我,小虹,如果你爱你的儿子,爱你的丈夫和女儿,你就要照我说的这样去做……”
岳虹哭着说:“爸爸,我答应你……”
岳高痛楚地说:“人生太累啊,政治负担,生活负担,情感负担,责任负担,道义负担……”说着,他突然手捂胸口趴在床上。岳虹惊问爸爸怎么了,岳高说:“我胸口好疼……好疼……”说着,岳高的身子缩成一团颤抖着。
岳虹冲出门去……她急切地敲着邻居的门。等岳虹和邻居七手八脚把父亲送到医院时,医生说他心血管大面积梗塞,已经无法救治了……岳虹父亲就这样带着人生的痛苦也带着见过外孙以后的欣慰永远地走了。岳虹特别后悔,要早知道这样,自己至死也不会说出这个秘密啊。
赵强盛听到这里突然用紧张的口吻问赵富:“爸爸,你的身体……没什么吧?”赵富感到了儿子对自己的担忧和关心,他欣慰地朝儿子笑笑说:“爸爸没事儿。你外公有癌症,还有心脏病;我有癌症,却没有心脏病。”
赵强盛转头又看着岳虹,口张了几次,就是没有说出什么来。
李晶朝赵富和岳虹说:“爸妈选择这个时候说出这个秘密,是想……”岳虹听到李晶口中说出的“爸妈”二字,很震惊,也很感动,她伸出胳膊将李晶揽在自己怀里。赵强盛看着岳虹与李晶的亲密劲儿,心里想,她已经自然地把岳虹称作妈妈了,看来,我真像爸爸所说的,干什么都比李晶晚了一步。
赵富回答李晶刚才的问题:“我一是想到我死后强盛要独立支撑家族的企业,没有父母,没有主心骨,亮亮也没人帮着管教;二是想到云云定居美国不再回来,岳虹又是单身一人生活着,孤苦没有依靠,眼瞅着亲生儿子就在眼前,却不能相认更不能依靠……”
岳虹仔细地听着。赵富接着说:“我想在我死之前,让你们母子相认,我死后你们可以生活在一起,妈是亲妈,儿是亲儿,孙子是亲孙子,一家人和和美美,我也就没有什么可丢不下的了……”说到这里,赵富伤感得语噎。
赵强盛说:“我真的不能设想没有爸爸的日子会怎么样,尽管我已经掌握着董事长的实权,但还是习惯于听取爸爸的看法。家里有爸爸,我和李晶可以甩手出门,没有后顾之忧……”
赵富趁机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想岳虹能不能考虑现在就搬到家里来,过渡一个阶段,等你跟孩子们融合了,我也该走了。我走后,你们就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样……强盛有了你,他就能尽快地熬过失去父亲的痛苦。”
岳虹说:“……你这个要求太突然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这样做。”
孟建峰在火车上给岳虹打电话没打通,回家又打还是不通。他睡了一会儿,想想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头,就再次给岳虹打电话,但岳虹还是关机。孟建峰心里紧张起来,他怕岳虹发生了什么意外,就穿上外衣朝楼下跑去。
赵强盛听到爸爸冒昧地请求岳虹现在就搬到家里一起生活,他张口结舌地看着赵富,似乎有话不好说。赵富却对岳虹说:“岳虹,血缘关系是天然的,难道跟自己朝思暮想的儿子生活在一起,你还需要犹豫吗?”岳虹说:“毕竟几十年来各不相扰,一下子住进一个屋檐下,我真的没思想准备。再说,也不知强盛是怎样想的。”说着,岳虹朝儿子看了一眼。赵强盛回避了她的目光。李晶打圆场说:“就让妈妈再想想吧,毕竟要有一个心理接受的过程。”
门铃响了,屋里的人都吃了一惊,岳虹更是猜不到大半夜的谁会来敲门。
门开了,见孟建峰站在门外。岳虹惊讶地问:“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孟建峰说:“你一直关机,我不放心,就来看看,见你的灯还亮着……”
岳虹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孟建峰说:“今晚回来的,火车上就给你打电话,回来后又一直给你拨电话,你关机,晚上又给你拨,还是关机……喂,我可不可以进去说话啊。”
岳虹只好让他进屋,孟建峰当即待在客厅门口不动了。赵富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没作声。李晶站起来微笑着朝孟建峰点头,赵强盛虽然也站了起来,但脸上没有任何表示。
孟建峰气急说:“我说你怎么老关机,原来跟这帮人在一起。”赵富却说:“哎,这怎么说话的,我们是一家人在一起,你干涉得了吗?”孟建峰惊奇地问:“一家人?”他朝岳虹投过惊讶和探寻的眼光。岳虹朝赵富说:“老赵你别这样。”孟建峰更是吃惊了,他说:“老赵,好亲切的称呼啊,这就是你电话中所说的重大变化吗?”岳虹哑然。孟建峰脸色都变了,他愤然出门,坐进自己的车子,飞驰而去了。
从岳虹家回来的第二天,赵强盛对爸爸说:“爸,你昨天不该对孟建峰那么凶,他现在是省政协副主席,如果给咱们一点小小的报复,咱就受不了的。”赵富却说:“孟建峰那个人哪,我是琢磨透了的。他爱官如命,不会为了一点小事儿报复咱的,他怕闹出不好的动静,影响他以后的官运。”李晶说:“爸爸你算是把孟建峰研究透彻了,不过你也是吃柿子拣软的捏,如果孟建峰是个报复性很强的人,你怕是就不敢对他怎么样了吧?”
赵富说:“那也看什么情况呢,有时候我就识时务者为俊杰,有时候我就比赖皮更赖皮。”李晶笑爸爸还有这一手。赵富说:“要不我给我自己总结的是,一半是好人一半是坏人。那年在咱老家,我们包了交通局一个工程,事先是给局长送了钱的,但最后他还是扣着一部分工程款不给。我打发人讨了几次都没结果。我气极了,就找上门说,我也挣点,你也挣点,咱就两好了。如果只你挣,不让我挣,我就不是那饶爷爷的孙子了。他一听,知道我不是个善茬子,就哈哈一笑说:‘老赵真会开玩笑。我这就准备给你拨款呢,前几天是单位资金周转不开……’”
李晶说:“那么他扣着款是什么意思呢?他也不能自己领了装进腰包啊。”
赵富说:“你这么精明的人,连这也没想到。他是想让我再给他送一笔钱,他才愿意把剩下的欠款都付清。好多单位都是这么做的,作为施工方来说,为了讨到剩下的工程款,只能忍气吞声再拿出一笔钱来进贡给他。唉,如果当时我给他们偷工减料胡日鬼,我也心里平衡点,可我们当时的工程的确做得很扎实,我本来挣钱就不多,如果再送他一笔钱,我们真的就不挣钱了,你想我能咽下这口气吗?所以就给他来点横的,最后终于把钱要了回来。”
李晶说:“爸爸说的都是经验之谈啊。”赵强盛微笑着不作声。李晶看看赵强盛说:“爸爸,你说强盛像谁呢?”赵富说:“他?少一半儿像我,多一半儿像他妈,正好没有继承我这赖皮劲儿……他从小和他弟弟的性格就完全不同,那老二强盛啊,调皮捣蛋不爱学习。可是这老大强盛……你瞧我都说糊涂了,我是说老大强云从小就爱思考,学习成绩一向都在前面……”
赵强盛插话说:“爸爸,你说我用不用再改回到我自己的名字?”赵富说:“名字不用改了,你好歹也是公众人物,改名字会带来不方便……强盛啊,你现在心里承认你的生母岳虹吗?”
赵强盛说:“当然承认,我还很感动,这么多年没叫过她一声妈。”赵富说:“你就嘴巴硬,你看李晶不是已经叫出口了吗?”赵强盛不好意思地笑笑。赵富说:“既然承认了,就作好思想准备请你妈回家来,让我看着你们像真正的母子一样生活在一起,我再笑着去死。”说着,赵富却没有笑容只有眼泪。
钱钢今天又去讨薪,结果依然垂头丧气地回来了。钱大妈一问,钱钢就唉声叹气地说公司现在根本拿不到工程,挣不来钱。钱大妈问:“你能想法子跳槽吗?好歹你还是学建筑专业的正规工程师,我不信你到其他建筑公司就找不到一个饭碗?现在到处建大楼,其他公司难道也揽不到工程?”
钱钢告诉妈妈,现在国有建筑公司都不景气,而那些私家建筑公司都是要技术没技术,要设施没设施的,但是人家却能揽到工程。钱大妈说:“这成什么世道了,为什么会这样?”
钱钢说:“因为私家公司的老板一心一意为自己的公司某利益。当然也包括他们自己能做主花大价钱去行贿,等拿到工程挣了钱再把行贿的款子分摊到成本中去。我们国营公司的领导是上级派来的,不把公司当成自家的企业来管理,而且也不敢放开胆子花大价钱去走路子,当然揽到工程的机会就少。上次有个工程,我们公司几个头儿开会商量了半天,才决定拿五十万去跑关系,结果钱白花了,工程也没揽来,这白花掉的钱还不好给大家交代呢。”
善良的钱大妈说:“领导也不好当啊,弄不好还受冤枉气。”钱钢说:“冤枉他们倒也不至于;公司虽然不景气,但他们个人却不吃亏,你看哪个领导不是一家有几套房子?”
钱大妈说:“这咋办呢,你这么长时间没发工资了,咱娘俩只能花你爸爸留下来的那点存款。可动用了存款,给你买房子时该怎么办呢?”钱钢说动用就动用吧,房子吗,有钱就买,没钱就租。钱大妈斥责他说得轻巧,租房子结婚,人家哪个姑娘肯嫁。
听妈妈这样说,钱钢只能沉默。人比人活不成,骡子比马驮不成。要说这钱钢跟赵强盛还是毕业于同一所大学的校友呢,只不过钱钢比赵强盛低三届。现在,人家在自家的房地产公司掌实权,钱钢却连吃饭钱都挣不来。
这天赵强盛刚上班,钱钢就来找他了。钱钢拘谨而诚恳地说了自己的境遇,询问赵强盛的公司是否可以给自己提供一个工作职位。
赵强盛说:“我现在缺少一个能代表我公司与各施工队打交道的人,负责监督对方的施工质量。我找了好长时间了,没找到合适的。过去也用过两个人,一个接受了贿赂,向我公司隐瞒对方施工中的重大隐患;一个不很懂行,连对方明显的偷工减料他都发现不了……你这一来,让我想起了一件事,当年我大四,你是大一,咱俩都是选出的优秀学生,有一次受表彰的学生领奖后合影,咱们凑巧站在一起,还交谈了几句。”
钱钢说:“哦,我也想起来了。你的记性真好,对我们这些低年级的学弟还记得这么清楚!”
赵强盛想,他既然是优等生,专业知识肯定是够用的,看他人也算正道……于是他爽快地对钱钢说:“那你就过来试试吧,我给你挂个经理助理的头衔,便于你大胆工作……现在天还冷,工程都没开始,你正好利用这段时间熟悉一下公司的情况。”
钱钢不但喜出望外,还备受鼓舞,所以他表示自己会尽最大努力做好这份工作的。赵强盛听说他现在每月工资只有两千块,还经常拿不到手,当即大方地表示:“我每月给你开五千,不过你可能会很忙,每天几个工地跑,人家天亮出工你就得同时上班,人家晚上收工你才能下班,一般来说也没有周末假日,所以我是按双份工作量考虑的。”
钱钢想,有工资发就不错了,能干双倍工作,挣双份工资,更是喜出意外。所以他当即表示说:“我知道,这种工作,是不能计较八小时之外的,有问题随时要出现在现场。”
赵强盛说:“好,这种理解我很赞赏。哦,你还没有车吧?”钱钢说没有。赵强盛说:“你先买一辆一万块钱以下的摩托吧,到明年年底你的工作若有成效,买摩托车的费用由公司报销,如没有成效,你就自己报销吧。”
钱钢说自己不愿设想得那么好,但愿明年年底还能留用在这个岗位上。赵强盛说:“我也希望这样。你们只知自己找工作难,岂不知我们找人才更难。”
直到回来的路上,钱钢还在回味着赵强盛的每一句话,他感到这位师兄是一个有气魄的企业家,精明强干,坚定果断,又通情达理富有人情味,让你一接触他,就会折服于他。
送走钱钢后,赵强盛给岳虹打电话,但是他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只是说:“我想……我想……”岳虹柔声说:“强盛,你有什么话就说吧。”赵强盛说:“我想今晚过来跟您谈谈。”岳虹说:“好,我这里你随时可以来。”
晚饭后,赵强盛来了,他终于鼓起勇气对岳虹说:“妈……我想了好几天,也和李晶商量了,请求您搬过去。我爸爸的生命没多长时间了,希望您能陪我们熬过这段日子。”
岳虹一愣,这声“妈妈”她盼了许久许久了。那天晚上说出真相时,她企盼着赵强盛能当场喊自己一声妈,但他却没让自己如愿。可是今天,在自己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一声妈妈却像春雷一样响在耳边,顷刻间,一种巨大的幸福扑面而来。岳虹颤抖着说:“强盛,你……不要太难过,也许你爸爸他不至于走得那么快……”
赵强盛说:“我这做儿子的,还有我们公司,都离不开我爸爸……我哑巴妈妈去世时,有我爸爸坐镇处理,我没有感受到太多的压力……您要是能到我们身边,一旦爸爸进入了弥留期,我也不至于太慌乱。再说,爸爸一直对您有感情……您要是跟我们生活一个时期,他走的时候也就没有遗憾了……”
岳虹说:“强盛,也不要把事情光往好的方面想,我几十年来没跟你在一起生活,也许我们还有一个比较艰难的磨合期……”赵强盛说:“妈,我想不管离开了多久,离得多远,一旦团聚,那种天然的母子之情是任何东西都阻隔不了的。再说,李晶平时就跟您亲密得像母女,亮亮也对你莫名其妙地喜欢,你说这不是血缘的神秘又是什么呢?”
岳虹说:“强盛,你的要求对我来说毕竟是很意外的……”赵强盛着急地说:“妈,我以儿子的身份求您了。”这让岳虹心里涌动着一股巨大的热流,她又哭了。就说:“好吧,强盛,既然是这样,我会考虑你的要求的。”
赵强盛重重地舒出一口气。他站起来走到客厅窗前,看了看,又走到对面的饭厅窗前看着。岳虹问他要做什么,赵强盛说:“我看您的窗户是否安全。妈,您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晚上一定要当心,临睡之前要检查门窗。”
岳虹一怔,那不争气的眼泪又流下来了。赵强盛说:“以前什么都不知道……现在知道自己的妈妈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心里就很惦记,怕你一个人生活上这也不便那也不便,头疼脑热的也没人给你倒杯水。妈妈,尽快搬过去吧,也省得我两头惦记。”
岳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有连连点头。岳虹也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啊,面对亲生儿子的请求,哪怕它是不合理的,做母亲的都难于拒绝啊!何况儿子的要求是情真意切的……
赵强盛走后,岳虹想,这么多年了,今天算是真正品尝到了被人关心、被人惦念是什么滋味儿。而且这惦念和关心自己的不是别人,是自己一直有所亏欠的儿子啊,岳虹笑着,却又不断地用纸巾擦着自己的泪。
笑过了,哭过了,她又想,我就这么贸然答应了强盛吗?孟建峰还眼巴巴地等着我的回答呢。然而,儿子啊儿子,好不容易才相认的,真真切切的儿子啊,他毕竟比那反反复复捉摸不定的前夫更让自己牵肠挂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