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裒自以为自己行事缜密,不曾露出半点痕迹。却不料所有的事情,谢颐柔都了如指掌。“逝者已矣,我不过是想让自己的良心得以安宁罢了。你又何苦非要揪着不放呢。再说,一个宅子,几十亩地,对褚家来说,算得了什么?她到底身上流着褚家的血,即便要分些家产,也没有什么不妥。为着答允你的事,我也并未食言,不是也没有让她改回姓褚么!”
“只是名义上她还是个贱婢的女儿,实际上,老爷您不是已经拿她当亲女儿看待了么?”谢颐柔笑的沉冷,眸子里的寒光并未宣泄出委屈之意,相反,她镇定自若,就像是所有的烦恼已经不由心过。“其实老爷大可以不必如此麻烦。只消你给我一纸休书,再将那贱人的尸骨安葬在褚家的老坟,扶她为正妻,那个贱丫头也自然就成了褚家嫡出的女儿。我自会带着褚姌回谢家。大不了,便让姌儿随我谢家的姓氏,来日,我一样为她择一门好亲事,如此,你并不必再凡事小心翼翼,背着我去做,我也不必忍气吞声,两两相安,再就没有什么不妥。”
“夫人,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褚裒气的吹胡子瞪眼:“为夫若不是为了你,何必做这些功夫,直接将周娮的姓氏改回来不就得了。你问问阖府上下,除了为夫与你们母女,还有谁知道周娮那丫头的身份!这么做,为何你还不知足。该给姌儿的,就是一针一线,为夫也不会亏待了她去。她才是褚家正正经经的嫡出千金。这一点,为夫从来就没想过会更替。你纵然从前吃了香凝的亏,可如今,为夫哪一点不是在替你设想,又有什么不是按照你的心意去办。夫人,凡事都要适可而止,为夫劝你不要太恣意妄为,坏了褚家和谢家的名誉。”
“老爷,你何必说这么多没用的呢?”谢颐柔根本就不理会他的说辞。
“为夫说的没有,那你说的有用?有用你说!你到底想怎么样?”褚裒被她气的心口窒闷。战场上也好,朝政上也罢,面对千军万马,勾心斗角,他都有信心摆平。可面对一个朝夕相处了十余年的妻子,他却束手无策,当真是让人心力憔悴。
“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不许她是褚家的女儿。”谢颐柔冷着脸,一字一句都说的十分坚决。“也绝对不可以以褚家的名义安葬那个女人。更不能以褚家的名义,给那个贱丫头备下家业。她是双手空空的走进褚府,来日也要双手空空的离开褚家,没有我点头,就是一根针也休想让她拿走。这是她那个贱婢娘欠我的。你若不提她偿还,那就只有让她的女儿一次还清。还有,我姌儿未曾出嫁之前,绝不可以将她许配给城中的显贵。她的婚事必得由我点头。”
“你这样,未免也欺人太甚。”褚裒气的不行:“你看看你的女儿,你再看看周娮,她们只是相差一岁而已。同样只是个可怜的孩子罢了。”
“我看看姌儿,再看看那个贱丫头,我就会想起,当年我身怀有孕的时候,她那个不要脸的贱婢娘是怎么背着我爬上上了我夫君的床,又是怎么气的我几乎小产,为能和我争宠拼命的拉拢府里的人与我作对,而你,以为她新宠有孕,又是怎么轻视我们母女。那段日子,在我心底最深处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纵然你我夫妻情绝,纵然那贱婢已经一命呜呼,可这样的恨,早就在我心底扎根,用我的心里滴落的血滴滋养成参天大树。你让我把那贱丫头当做女儿一样的看待,你是脑子坏掉了么?这恨,除非我死,至死方休。”
这番话,让褚姌觉得毛骨悚然,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十三年的无忧无虑背后,竟然父亲与母亲的心结已经这么深了。她总是觉得母亲严苛,对自己如是,对父亲如是,对这府中上下亦如是。她也讨厌母亲过分的干涉自己的事情,讨厌她对待周娮的手腕,却没想到,她是怎么一步一步,从和她一般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长成了今日无所不算计的悍妇。
“谢颐柔,你可想明白了,你不后悔?”褚裒右手指着她,手指都颤抖的厉害。
“我怨恨至深,却绝不后悔。”谢颐柔还以同样锋利的目光。“即便来日要我承受因此而带来的苦楚,哪怕是孤独终老,也绝不会后悔。你大可以放心了!”
“那好!”褚裒的意思,似是要给她一纸休书。
可即便如此,褚姌也没看出母亲眼底的畏惧,她甚至觉得,母亲巴不得离开褚府。现在想来,若当初她没有坚持将周娮留下,是不是所有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你们别吵了。都是我的错。”褚姌起身走过来,站在父亲与母亲之间。“我总以为,我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比周娮,我什么都有,有父母的疼爱。有数之不尽的财富,住自己的闺楼,过锦衣玉食的日子。哪怕是在这皇城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显贵千金。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父亲和母亲这么多年过的如此的不开心。而我也随时会从嫡出千金,变成褚家的弃女。往后有没有资格姓褚都尚且难说。”
不等两人开口,褚姌继续道:“我也从来没想过,两个朝夕相伴了多年的人,背地里竟然是这样的彼此设防。母亲大半的心力,不是盯着父亲的一举一动,就是盯着府里这些七零八碎的人心。哪里有一刻是放在自己身上。怪不得,母亲不过三十,看上去却那么憔悴,一个人心里永远是怨恨,是不开心的事情,又怎么可能敌得过岁月。父亲也是,堂堂的卫将军,战场上厮杀决断,斗志昂扬的凯旋者,竟然背着妻子在外面做这些事。你既然答应了母亲,就该做到。做不到就别答应。我听了你们的话,就像是被剥掉了一层皮一样。我不知道你们在我面前披着面具说话累不累。”
“姌儿。”谢颐柔瞪着她:“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
“哪一句说的不对了?”褚姌反问:“我说若不对,母亲大可以教训女儿。可是若母亲自己就做的不对,又当如何?”
“母亲做什么都是为了你。这个家,与母亲有关的就只有你而已。”谢颐柔红着眼眶,哽咽道:“若不是因为你,母亲何必忍的这么辛苦。即便是死,也总归是解脱了。”
“你自己都不开心,你觉得这么做我会开心吗?”褚姌含着泪,却执拗的勾起唇角:“我总是听着几房的姨娘们唇枪舌战,明争暗斗,觉得她们很可笑。我总以为,该是哪个人的就是哪个人的,老天一早就已经把什么都写好了。所以我从来不屑去花费心思和旁人争斗什么,又或者陷害别人。我以为上天对我的眷顾是这一生都不会改的。谁料我才过了十三,它就逼着我必须从单纯里醒悟过来,连我的父母都在玩弄着心机,恨不能压倒对方,得到自己心中所愿。我又有什么资格,把自己伪装的那么单纯可怜。周娮的事情,就到此为止,我再也不想听你们任何一个人找冠冕堂皇的理由,达到自己的目的。她既然是以丫婢的身份留在我身边,那么关于她所有的事情,都只能听我的安排。谁的手,如实伸到了揽月楼去,那就做好了连同我一道算计的准备。我绝对不会退让。”
“褚姌,你到底在说什么。”谢颐柔愤怒的瞪着她:“若不是因为那个贱丫头……”
“母亲。”褚姌打断了她的话:“害你暴跳如雷的,不光是周娮,也不全是父亲和周娮的娘,还有自己的性子。你太坚硬,随时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狠戾。你可知道这份坚决用在外人身上,兴许会佩服你的果敢与决绝。可用在自家人身上,却是一把伤人伤己的双刃剑。”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姌儿,你带周娮过来。”褚裒的语气,既严厉也心酸。
“为何?”褚姌转身,一脸疑惑的问。“父亲要对她说什么?”
“将她交给父亲安顿。褚家是待不下去了。”褚裒执意要接周娮离开褚府。这也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快平息整件事的办法。
“父亲,我想您应该听懂了我的话吧?”褚姌没有退让的意思。“我说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无论是您还是母亲,谁都不可以再打周娮的主意。她只能是我的丫婢,留在我的揽月楼里。除非她想要嫁人想要离开褚府,否则你们谁也不能再为这件事起争执。若真的,伤了我们一家和气,分要分个胜负,那就别怪女儿不孝。她去哪里,女儿就去哪里。还有,我想在这里最后提醒父亲母亲一句,这一回,周娮是吴王殿下送回到褚府来的。不管女儿的死活不打紧,若开罪了吴王殿下,是什么后果,你们自己考虑。”
褚姌这一走,谢颐柔和褚裒都愣在原地。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懂,最温和不过的女儿,怎么会忽然转了性子。这架势,当真是从来没见过。
只是谢颐柔这时候,眼底才流露出一丝柔软,她很害怕自己的过于刚硬,也伤了女儿的心。“说吧,你安插在府里的人到底是谁,这样无所不用其极的替你监视着本夫人的一举一动。你现在说出来,我兴许还能饶了她。”
“哼。”褚裒冷着脸,完全没给她好脸色。“我为何要对你说明?你又几时对为夫说出了你的好手段!不光是府里的事情你盯得透彻,就连府外的一举一动,也逃不过你的双眼。你们谢家倒是会调教,怎么当初不让你去当细作,白白来我府中大材小用了。”
“过奖了。”谢颐柔嘴角一抹嘲弄的笑意:“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既然做的出这样的事情,就别怕被人察觉。我也不过是太了解你的缘故。”
两人怒视着彼此,许久,却又都笑了。
“女儿都被我俩带坏了。”褚裒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夫人啊,我就是为了不让你生气,才想着把她送出去,也省得你每日瞧见了她,心里不痛快。再说,远远的离开这宅子,你也就不用担心她会和姌儿争。让她守着她那片小天地,好好过日子也就是了。”
“这话不对。”谢颐柔笑里透着严肃:“你把她弄走了,远远的躲开我的视线。谁知道你会为她安排什么样的日子,给她找什么样的人家。到那个时候,我鞭长莫及了,她倒是可以安稳无忧的嫁人。万一择的婆家要比我姌儿的更好,那该如何?你愧对她娘,难保不会在她身上作出补偿。我的女儿,打从娘胎里就一直受她们母女的欺负,如今,我怎么可以让历史重演呢?”
“罢了罢了。”褚裒摆一摆手:“你我也不必再争了。全都听女儿的就是。既然是女儿的丫婢,女儿怎么打算,咱们就怎么听从。只是为夫万万没想到,一向乖巧的女儿,厉害起来,竟然不输你分毫。”
“那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谢颐柔总算觉得安慰:“见她嘴皮子利落也有胆识,说话据理力争,又恰到好处,我也就不担心她日后嫁人会在婆家受委屈了。”
“得了吧!”褚裒连连摇头:“你的女儿,她不去欺负别人便好,如何能被人欺负。”
“老爷你是损我,还是夸我?”谢颐柔嫌恶的白他一眼。
“我自然是夸你。”褚裒朝她伸出手:“罢了,咱们也讲和吧。终究这多年,也是你在我身边,我在你身边。”
“哼。”谢颐柔冷着脸转身而去:“可惜我心里只有女儿,你心里只有那个女人,没意思。”
“你怎么这样小气。”褚裒追了上去:“莫不是真的要与我撕破脸吧。你可得明白,若我与你决裂,伤的是女儿。”
“哼。”谢颐柔依然没给他好脸色瞧:“你自己造孽自己还,少拿我女儿说事。若想让我原谅你,且得看你有什么本事。”
“唉……”褚裒无奈的看着她离开,哭笑不得。“这日子……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