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知道阿尔巴特街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曾有人极力推崇过一本叫《阿尔巴特街的儿女们》的小说。那本小说被译成中文之后,很厚实,封面有大块的黑色。那时我也业余写小说,对阿尔巴特街就有些稍稍留意,记得是一个叫雷巴科夫的苏联人写的,以苏联肃反为背景,叙述了曾经在这条街成长的一帮高干子女转瞬消失在苏联漫漫大地上的故事。当时印象中,这条阿尔巴特街是一条金粉华丽、烟雾缭绕又乌七八糟的街,它大约是模仿资本主义嬉皮士之类堕落的东西而产生的街。
真正站在阿尔巴特街上,才发现它是一条又小又短的街,与中国常见的步行街没有什么不同,繁华香艳程度远远不如王府井和南京路步行街。它只是一条宽约十米,长仅八百米的步行街,过于小巧,也过于琐碎零乱,但却被称为“莫斯科的精灵”。我看多少有些名不符实。
最抢眼的是五十三号。那是一幢俄式两层楼建筑,淡蓝色的墙壁有一块灰色大理石牌匾,上有俄罗斯诗人普希金浮雕侧面像和俄文“亚·谢·普希金”的字样,同时还有1831年。这就是普希金故居,如今它是来人最多的招牌建筑和诗人博物馆。它的对面就是著名的普希金与夫人娜塔莉娅·冈察洛娃的青铜塑像。普希金留着很大的鬓角,头发自然卷曲,身穿燕尾西服,冈察洛娃则是一袭落地婚纱,那宽大的裙摆,映衬出了她的美艳与尊贵。这尊雕塑反映的是普希金1831年2月与莫斯科第一美人冈察洛娃结婚的场景。它复述了普希金左手托冈察洛娃的右手,缓步走向婚姻殿堂的那个鲜亮时刻。普希金与冈察洛娃都目视前方,心中充满了美好的向往。那一年普希金三十二岁,而天生丽质的冈察洛娃年仅十九岁。在阿尔巴特街五十三号,普希金与冈察洛娃度过了清波透碧的三个月时光,然后就移居到了圣彼得堡。
普希金被誉为“俄罗斯文学之父”、“俄罗斯诗歌的太阳”。他一生创作了大量诗歌、小说与散文,其代表作为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长诗《青铜骑士》、《高加索俘虏》、抒情诗《致大海》、《自由颂》、《我曾经爱过你》等。《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是一首被众多中国人熟知与喜爱的诗歌。那首诗用普希金的话说,就是“用诗歌唤起人们善良的感情”。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这些亲切、朴素、曼美、清畅又寓意深远和直沁心脾的句子,让人们对生活树立了信念与坚毅,即便是逆境中,也不会绝望和悲悯。这是一首温暖亲和的诗,点拨未来的诗,更是馥郁优雅的诗。年轻的普希金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温婉地传授着他的人生哲理和人生经验。普希金的确像一位智性预言家,这也吻合了人们称他为“太阳”的称谓。其实创作这首诗时,普希金年仅二十六岁。
普希金故居就是后来苏联红军“先锋剧场”所在地,著名苏维埃诗人马雅可夫斯基与先锋戏剧导演迈尔霍尔德,就在这幢房子里讨论、构思出了数部具有探索意义的理想主义剧本。马雅可夫斯基的长诗《一亿五千万》的某些段落和著名讽刺诗《开会迷》就产生于这幢内涵非凡的建筑。我觉得马雅可夫斯基后来写的长诗《列宁》和讽刺喜剧《臭虫》,也总有阿尔巴特街的灵性,虽然他后来因受到批判和爱情挫折的双重压力,绝望了,哀怨了,崩溃了,终于饮弹自尽,但他伟大的阶梯诗,却成为中国诗人效仿的范本。我也受他影响,曾写过一批类似阶梯的分行句子,最得意的就是1978年发表的二百行长诗《献给五月》。
著名作家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在这里逗留过。当然,除了作家,这里聚集最多的还是那些街头杂耍艺人、肖像风景画家和地摊小商品叫卖者。是他们的存在,才让阿尔巴特街声名远扬。古玩、书籍、望远镜、木偶玩具、瓷盘、俄罗斯套娃、复活节彩蛋、琥珀首饰、旧军装、纪念章、护身符等等,都在这里五花八门地呈现着。也有不少人在街面上游走、闲坐或穿奇装异服倚墙而立着,表情漠然地观赏,三三两两地说话,抑或目光阴冷地盯人。据说,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阿尔巴特街这种光怪陆离的颓废之风就开始盛行了。
由于喜爱绘画,在几处摆有画架、画夹、油彩、素描的画摊前,我驻足观察了一阵。我发现,这里的画大约划分了几种画风,它们大都在各自的领地,蔓延着,滋养着,于是就形成了艺术气息浓郁的画廊氛围。一位头扎马尾辫、留着黑胡须的大个头画家身穿一身红色运动服,正静谧地为一位少女画速写头像。他的用笔老辣,干练,流畅,宛若一位大画家的做派。
俄罗斯油画曾经以它的凝重,细腻,题材重大,色彩丰盈,博得过我们的青睐和挚爱。列宾的《伏尔加河的纤夫》,那一群衣着褴褛的纤夫伴着沉重疲惫的步伐拖船的画面,那河道,那凝重之水,那沙滩上的几只破箩筐,都为纤夫们增添了悲凉凄惨的氛围,令人震撼。苏里柯夫的《近卫军临刑的早晨》,更是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墙外的背景上,描绘了彼得一世残酷处决近卫军行刑前的森严场景,令人悲悼。还有瓦斯涅措夫的《勇士停在三岔路口上》,让我有一种阳刚又逼真的质感。今天,我穿梭在阿尔巴特街的画市上,仿佛走在俄罗斯名画中间,捧读着,体味着,思想着。那些悬挂着的风景画、人物画,或风格粗犷或主题隐喻或用笔细腻,都多多少少显示了不俗的艺术水准。可以看出,卖画者有相当一些是在没有办法中才沦落街头卖画的。早先,苏联时代的画家待遇很不错,他们曾经有稳定的工资收入,又有被人民推崇的艺术地位。然而,今天他们不得不为了养家糊口而奔波而居无定所。不过,这些画家们并不拉客,也不争抢着推销自己的作品,他们大都表现得比较矜持,比较本分。
在一个挂满风景油画和静物画的画摊上,我看上一幅具有十八世纪莫斯科旧街道风韵的油画。它有旧式路灯,有哥特式尖顶,有雨中身着长裙的艳美少女和雨中优雅闲逸的倒影。它很像一幅印象派画风的油画,还透溢着一种忧戚中的甜蜜之气。画主是一个棕色头发的中年人,他穿一件早已过时的黑呢子长大衣,蓝灰相间的围脖搭在大衣上,很不协调。他看我喜欢,便用手笔划说:三千卢布。我看了看他,随口说:一千卢布。
然而,他不再争砍,只是用蓝眼球盯了我一会儿,点点头,说:哈拉绍。我没招了。开始我想,他肯定还会再还一次价,但是,没有。他让我很意外。
我买下了这张油画,并且请一位过路的少女给我们合影。他一边熟练地为我包画,又一边指着自己,似乎在说,这画是我画的。
一位多次到过阿尔巴特街的外贸朋友盯着这张画说:一千卢布,太值了,光这画框和画布就不止这个数。
那张画的背后有签名,朋友说:哈哈,这画名是《1831·阿尔巴特街》,画家叫安德烈·瑟托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