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八九岁时戴上近视眼镜,这之后30多年里,再没有摘下来。那时配眼镜,最好的眼镜店就是大明和精益。我的眼镜,除有一次急着要用,经《新观察》一位同事介绍,由他的一位学生帮忙,在西单精益眼镜店配过一副,其余的好几副眼镜都是在大明眼镜店配。
我被划“右”以后,考虑到在北大荒劳改,怕配眼镜没有好商店,临走时特意多配的几副,仍然是在大明眼镜店。后来从北大荒回来,又到内蒙古,每次需要配眼镜,还是乘来北京时找大明。可见我对这家老店的信任。
精益和大明都是老字号,那么为什么,对大明眼镜店我更是情有独钟呢?除了大明在王府井,配镜取镜都比较方便,再有就是镜子质量好外,就是大明的服务态度实在让我满意、让我感动。有次从内蒙古回家探亲路过北京时,又走进大明眼镜店,一位中年师傅听说我一下配两副相同的眼镜,可能猜出我正身处艰境,他就主动地说:“要是您不介意,我猜您正在农村劳动,手头恐怕也不会富裕。您要是信任我的话,我给您安排。咱们找价钱贱的,结实的,您看咋样?”听了他这一席话,我感动得差点儿流出眼泪,心里不住地念叨:“真是一位好人。”从此,对于大明眼镜店,对于大明的师傅我就更增加了几分敬意。只要有朋友想配眼镜,我就介绍他们去大明。
大概是前3年吧,我又要配眼镜,一下又是配两副,一副看书用,一副走路用,自然而然地到了大明。一见店堂里的店员都是年轻后生,男的很帅,女的很靓,倒是很让人目爽。可是我毕竟不是选美啊,对于他们的技术、态度,说实在的,总有点儿心里打鼓儿。我就向一位年轻人打听:“原来那些老师傅哪?”年轻人回答说:“您说的这些人,都是什么时候的啦。这会儿啊,有的当了领导,有的早退休啦。”我一听,就再未说配眼镜的事。
从大明装修豪华的店堂里走出我就考虑,现在眼镜店这么多,老一茬儿的师傅都不在了,设备都差不多,这眼镜到底要去哪家配呢?
事有凑巧。有天读《光明日报》看见一篇小文章,说大明退休的老职工在鼓楼旁开了家分店,生意做的很红火。我读后二话未说赶紧去找。先是找到一家店堂大的眼镜店,名字好像也叫什么明的,我进去一看,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出来以后又继续找,最后在紧挨鼓楼的地方,总算找到了,店堂不怎么大,却有着记忆中大明的氛围。接待我的两位师傅都是花白头发,口未开先脸堆笑,说:“您配镜子啊,先不忙着验光,您先看看镜架儿,我们给您验光时,您也就想的差不多了,验完光咱们再商量,看要哪一种镜架好。”心想,没错,就凭这几句话,就是大明,就是大明的老师傅。
在正式挑选镜架时,我挑选了两种,指着其中的一种说:“这种跟我那副旧镜架其实也差不多,那副并没戴几天。”这位师傅听过后,就对我说:“这副镜子,您不就是写字用吗,要我说,您就不买这新架也行,拿来换副镜片儿。省钱,照样用。”我自然听了这位师傅的话。心想,真是会做生意,从眼前来说,我不买新镜架,可能让商店少挣了钱;从长远来说,把顾客的心留住了,市场再怎么竞争,还不是找大明?!临走有两位师傅留下了姓名,那种亲切劲儿如同老朋友。他们周到的服务态度,既代表着他们自身的修养,更体现着大明多年的店风。
配了这两副镜子,终日戴的只是走路那副,看书的那副几乎未用,就放置在一旁了。因为无须戴这副镜子,只把走路戴的镜子摘下,就可以清楚地看书。
自从用电脑敲字以后,渐渐觉得右眼有些疼痛,找了些眼药水滴治,总还是不怎么见好,就到协和医院看眼科。大夫用仪器检查过,非常肯定地说:“眼底没有问题,主要是镜子度数浅了,重新配副眼镜吧。”我见大夫也是戴眼镜的,就顺便问了一句大夫:“您说,这会儿到哪家配镜子好?”大夫说:“这就看你自己啦,我觉得大明和雪亮两家都不错。”这时,我又想起了那两位师傅,当天就跑到大明的鼓楼分店。两三年没来,地方迁移了。找到新址一看,店堂宽敞了,品种也多了,店员也以女士居多,我一打听那两位师傅,已经不在岗位上了。本想转身走开,一位女店员的一声招呼,我又留了下来。
验光师是一位中年女士,倒是很耐心仔细,还给我出了些主意,很有点儿老师傅们的遗风。待我选购镜架镜片时,一位年轻的女店员不能说不热情主动,譬如她一再给我介绍树脂镜片如何轻便,再加层膜如何透亮,等等。我也就完全按照她说的意思办了。这两副镜子算下来,一共是1100多元钱。大明眼镜店搞了个会员制,在那里累计消费500元,就可以成为他们的会员,再来消费就可享受9折的优惠,我这两副镜子已经超过此钱数,理所当然地成了大明眼镜店的会员。至于何时享受这优惠,那就难说了,因为眼镜毕竟不是蔬菜,谁也不会天天买。
回到家里,照例翻看新收到的报刊,打开《北京观察》试刊第二期,有作家母国政先生的文章《敢于拒绝》。文章是说他如何拒绝售货员的劝销,坚持按自己的意志配眼镜,而免去了一次挨宰的可能。我一边读着一边笑,联想起自己配眼镜的情况,虽说大明眼镜店不会宰我,但是却因为我拘于情面,没有像母国政先生那样多几次地挑选问价,结果可以省的钱多花了,这自然首先要怪自己。我甚至于想到那天在北京大学给季羡林先生贺寿时,恰好遇到了母国政先生,倘若跟他聊起配眼镜,他能说说他的“拒绝论”,我岂不是会很受启发?
不过,我还是得感谢母国政先生,在他的拒绝勇气的感染下,我忽然愚门大开,想起了两处可以省钱的办法:一是把用作打电脑戴的镜子,欲购置的新镜架儿,换成闲置不用的旧镜架;二是先购一副眼镜得个优惠卡,然后再配第二副镜子,岂不是又会少花些钱。次日一大早,我就跑到大明眼镜店,说明了我的情况,以及我要省钱的这两个要求,为了事情解决得顺利点儿,我打出了老顾客的这块牌子。起初并没有得到热情回应,我便自发感慨地说些诸如要是那些老师傅在,要是商店不完全认钱,这类怀念故人往事的话,一位刘师傅,一位张师傅,显然是受到了些触动,这才打电话请示店长,比较圆满地给换了镜架儿,我一下就省了50多元钱。至于按会员优惠的事,就再未能如愿以偿。
这时我又想起了那些老师傅。要是他们没有退休,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提醒我,怎么做才会省钱的。还有,原来我在大明配镜子,记得还要量瞳距、调试镜架,现在这些都免了,倒是比过去省事了,只是不知是设备先进了,还是我的观念未变,反正觉得有点儿不得劲儿。想到这里就不客气地又唠叨了几句。听了我的唠叨话,一位师傅说:“这会儿都是纯做生意,那种事不会再有了。”听后我“啊”了一声,就再未说什么,也确实不知道怎么说。这时连母国政先生感染我的那点儿勇气,我也再不好意思用了,谁让这会儿是“纯做生意”呢?至于使用优惠卡的事,只要我的眼镜不坏,就得等到猴年马月再说了。不过总的说来还算好,临走时刘师傅给我留下了名字、电话,并且一再让我有事找她们。还说,尽管老师傅们不在了,他们照样会服务好,这让我多少找到了一点儿大明眼镜店早年的那种店风。
但是,从我记忆的感觉上还是觉得不够到位,大概是老师傅们走得匆忙,把我难以言传的那种感受,没有完全留下就退休了。这对于商店也许没什么,甚至于在生意场上毫无用处,然而对于像我这样的老顾客,还真有点儿怀念哪。它不正是老字号的宝贵之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