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秋季的一天,跟几位文化界朋友一起走进北京大学校园,祝贺学界泰斗季羡林教授90大寿。在勺园宾馆吃过饭,我没有搭伴一起回城,独自在校园里走了走。尽管燕园湖水塔影书声依旧,但是许多地方已经物异人非,我只能凭借几十年前记忆,寻觅那段让我心动的日子。其实,我没有福分成为这里的学子,只是因为在这里旁听过一些课程,这里又有我的一些少年朋友,50年前才得以有机会出出进进,并且开始作起到北大读书的梦。
这天走在北大校园的路上,本想好好看看这里的景致,心神却一直无法安定,那个无法摆脱的噩梦般的往事,又开始狠狠地搅动着我的心,让我顿时重新陷入痛苦中。
20世纪50年代,我在中央某部当职员,年轻气盛,心存理想,而且喜欢文学写作,并且发表了一些习作。这时,唯一想的事情就是希望到北大读书,圆自己多年祈盼的大学梦。这时候正好国家提出向科学进军,希望有条件的年轻干部以调干的方式报考各类大学,对于这个正中下怀的机会,我当然不会轻易地放过。1955年,经单位领导批准,同意我报考北京大学读书,就离职跟几位同事一起准备。终于拿到梦寐以求的准考证那天,在感觉上好像是走到校门前了,我心里的高兴和欣慰就别提了。岂知就在走进考场的头一天,一场突然袭来的政治灾难,像沙尘暴似的猛扑在我身上,我的大学梦从此被彻底埋藏。
这时正在搞“反胡风”政治运动,只因为我喜欢文学写作,听过一些“胡风集团”作家的课,还有两位跟胡风沾边儿的诗人朋友,这下在整人者的眼中就不得了啦,以为我也是这个集团的分子,便不问青红皂白地把我扣下,让我交待跟“胡风集团”的关系。又是审查又是批判地折腾了好长时间,最后证明我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罪恶”,下了个“资产阶级名利思想严重”的结论,就算是对我饶恕和宽待了。我报考大学却因错过考试时间泡了汤。从此,失去受系统教育的机会,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儿,就越感到这世态的险恶,因无法摆脱心中的郁闷,好不容易痊愈的肺结核病,由这莫须有的事引起复发。医生让边治疗边休息,再次过起病号的生活。
病情稍有好转,应该上班了。如何跟整人者正常相处,又成了我惧怕的事情。正在我为此事伤脑筋和犯愁时,领导决定调我到一家报社工作,这才把我从尴尬的境遇中解脱。
我在这家报社当副刊编辑,干的是自己喜欢的事情,渐渐地就淡忘了运动对我的伤害,一心一意想认真地做好工作。谁知1957年又刮起“反****”的风,有过一次上当吃亏的教训,这次我本不想再说话,可是轻信的毛病和经不住的劝说,最后还是上了诱骗的钩。在一次大鸣大放的座谈会上,说到“反胡风”时对自己的审查,使我失去到大学读书的机会,只要一想起来就心里不痛快,等等,无非是借机宣泄心中的郁闷,不成想这下更惹下通天大祸,被认为是向党找后账,反对政治运动,结果给戴了顶“****分子”帽子,把我赶出北京,下放到北大荒劳改。摘掉“****”帽子又下放内蒙古,在最底层过着无望的贫民生活,整天想的只是如何活的像个人,早年的大学梦也就烟消灰灭。前前后后这一折腾,就是20多年,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风华正茂的青年时代,就在厄运中被毁弃了。伤心吗?祈求吗?哀叹吗?诅咒吗?这时通通都没有用。这是个人的不幸,更是时代的悲剧。在社会生活不正常的年月,许多年轻有为的鲜活生命,就是这样无辜地枯萎了,什么理想抱负和天分才干,都被无情的时光一点点蚕食。对于我个人来说,那是一段难挨的日子,白天没有想望,夜晚没有美梦,精神上的压抑,就像一座大山,怎么也无法攀越。读书的生活从此跟我绝缘。
政治身份正常以后,重新回到北京已是人到中年,虽说又重操报刊编辑旧业,总的生活工作情况都很不错,但是一想到失去的读书机会,总觉得是个终生的最大遗憾,这时心就像被挖似的隐隐疼痛。有次跟两位青年时代的朋友、北京联合大学翟胜健教授,中央民族大学吴重阳教授谈起当年未能到大学读书的事情,这两位北大毕业的我考学的见证者,出于对于我的安慰和鼓励,说:“你就是上了大学又如何,最多还不是像我们这样教书?你现在情况不是比我们还好吗?”我知道他们说的我的“好”是什么含义。
诚然,我的“****”问题解决后,不仅有了高级职称和较高级别,而且出版20多本书被称为作家,在同辈人中确实应该知足了。如果人的价值和追求从这些身外之物考虑,岂止是小小的知足啊,而是我连做梦都未曾想到。不过,人活着不能光是只追求结果,而失去对过程的享受和体验,不管结果多么显赫辉煌,依我看总不能算美好人生,人生是否精彩,还是要看过程。愿意追求生命美好的年轻人,在成长过程中,我以为有两点不要轻言放弃:一是接受好的系统教育,一是挑战新的事物,这都是人生难得的机遇,哪怕在追求的过程中失败了,都会是一生最美好最精彩的闪光点。谁在青年时期拥有这两样,谁就会活得快乐、充实,起码不会像年轻时的我,这两样东西均无机会得到,留下遗憾而终生耿耿于怀。
当然,获取知识的途径并非只有到学校,自学成才者大有人在。不过那也得有些起码条件,比如,充裕的时间和稳定的环境,都是认真读书的基本保障。可是在我后来的生活,已经完全没有这个可能。结束了在北大荒3年劳改,再次下放到内蒙古草原,当了正儿八经的长途电信工人,长年累月地野外奔波劳动,一天下来累个半死只想休息,哪还有心思认真地读书?再说在野外住的是帐篷,睡的是行军床一张挨一张,夜晚连点灯照明都不方便,偶尔读点闲书只能在休息日。劳动结束后好不容易生活安定下来,读书成罪的“****”运动又来了,12亿人只让读一本******语录的“红宝书”,其余的书再好也通通被查禁,这时唯恐再给自己招致政治麻烦,身边仅存的一些书也被我偷偷销毁,以此显示跟知识彻底地“划清界线”。到了“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月,“读书无用”论在全国风行,我不只是接受这一论调,而且真的任何书都不再读,最多就是看看应时的报纸,目的是为了写检查交待材料时,不至于抄得荒腔走板找倒霉。因为没有了自己的思想,说话做事全国都一个样,就跟单身汉在集体食堂吃饭,做饭的师傅做什么就吃什么,这时,我的头脑和身体反而觉得都很轻松自在了。就这样随大流地过活多年。
生疮长疖子都有化脓时,这政治运动也有出头日。“清理阶级队伍”完成后,确认我是“****”死老虎,没有现行反革命行为,就跟别的干部一起进入“五七干校”继续劳动。每天干完活儿实在无聊,侃大山怕再祸从口出,就又想到了看书解闷儿,只是这时没有好读的书了,抓到什么、碰到什么就读什么,说白了,无非是数字儿消磨时光而已。不过,对我来说也有个好处,除了缓解心中积存的苦闷,无形之中唤起读书热情,干校劳动结束分配工作,我到《乌兰察布日报》当编辑,这时对读书就又有了兴趣。尽管这时可以读的书并不多,供一般读者选择的书依然可怜,但是对于做文化新闻编辑的我,还是可以买到一些内部书的,只是那个“读书无用”的影子还隐隐约约地存在于我的脑海,我还是不想在读书上下功夫,结果又失去了一次获取知识的机会,给自己留下了另一个遗憾。如果说失去前次到大学读书的机会,那完全是有其客观的历史原因,这次放弃的可以读书的机会,就完全是出于自己的短视了。这又能埋怨谁呢?
现在平心静气地想想,我前半生的两次劫难,固然是个人的大不幸,这实在没有办法抗争。但是在逆境中争取读点书,这还是可以悄悄为之的,有的像我一样遭遇的人,或者比我更倒霉的一些人,他们正是利用这个时机,认真踏实地读书学习的,结果成就了后来的事业。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人生中有的遗憾,还是能够预见到,问题是要敢于挑战。有的人好说生活的强者,那么请问,谁是真正的强者呢?我以为,并不是做了大官成了富人,或者名声显赫的什么人,而是那些沉不躁浮不飘的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言放弃者,踏踏实实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他们才是真正的生活强者。这样的生命极为顽强和精彩。我不是个生活的强者,更不是个知识拥有者,因此当现在谈论往事,未系统读书固然是个遗憾,年轻时没有赶上好年月更是遗憾,不然也可以像现在年轻人,在生活中好好地闯荡一番,自知这点勇气我还是有的。唯一让我感到庆幸和宽慰的是,我的儿子总算赶上好年月,他不仅系统地受到良好教育,而且在取得硕士学位后,现在又在读博士学位,这大概也算是老天对我的补偿吧!
我非常羡慕今天的年轻人,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学校读书,可以自由自在地选择职业,拥有如此宽广的生存空间,这是多么宝贵和难得啊?这时想想自己的过去,难免感叹:唉,生不逢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