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满诗情画意的童年生活,宛如一只轻烟薄雾笼罩的船,在我记忆的河流上时隐时现。经过几十年的坎坷奔波,为了寻求晚年的恬适和安宁,乘着这只船重返生命启锚地,忽然发现,我情感的风帆再也鼓涨不起来。硬邦邦的现实生活,像一块多棱角石头,击碎了我有过的单纯,无论看什么事情什么人,这时都会用经历的目光。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成熟吧?也许是。
闲暇时,我不只一次想起童年的故事,其中那个“狼外婆”故事,现在想起来都会心生恐惧。那时也就是四五岁吧,只要我不好好睡觉,大人们就说:“快睡,再不睡‘狼外婆’来敲门,我们就不管你了。”说来也真怪,听了这么一吓唬,立刻就乖乖地睡觉,生怕真的被“狼外婆”带走,孤孤零零地扔到荒郊野外。孩提时代的心,就是这样单纯、诚实,容不得一星半点地恐惧。
一年又一年渐渐长大,我始终未见到“狼外婆”。它虚幻的影子带给我的恐惧,自然随着阅历增长也就消失。但是,这些有趣的童年故事,并未从我的记忆里飞走,它还时不时出现在我的脑际。这时我常常是边想边笑:小时候真傻,大人们一说,就真的信。
其实再仔细想想,这真傻的何止幼年?就是长大成人之后,我们也常常被什么事情吓住,只是没有像年幼时候,显得那样惊恐万状罢了。
我的家乡三面环水。我在童年就亲近水,长大又走南闯北,江河湖海未少见,照理说不应该惧怕水吧?谁知蛮不是那么回事。有年夏天结束了大连休假,想乘海轮取道塘沽回北京,有位走过海路的朋友知道后,一再劝说我赶快打消这个念头,以免自己去海上找罪受。他怕我不相信真的是受罪,还把他在海轮上的情况,例如被船颠簸得如何呕吐,如何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番,使我这个从未远航过的人,如同小时候听“狼外婆”故事,不免心里开始忐忑不安。只是毕竟有了几十年坎坷经历,再加之年长后增添的固执,对于别人说的什么事情,都不是像过去那样轻易相信,纵然真的翻膛倒肚地晕船,总还是想自己亲身领受过之后再说。于是我带着疑惑的心情,一天早晨登上“天谭”号轮,开始了第一次海上之旅。
“天谭”号客轮由我国自行设计制造,船上的生活设施非常方便舒适,航行起来平稳、轻快、毫无颠簸的感觉。我们乘坐的二等舱住4个人,有的也怀有晕船的恐惧,还有的带来大量防晕船药,当大家一起谈论此事时,都多多少少有点儿紧张,时不时地观望窗外动静,以便风起浪翻时做准备。看来人们对于未经历的事,总是有种天然的恐惧感,不同的是勇敢者会坦然些,而且愿意在实践中去认识。
我们做了晕船的准备,船却一直在平稳前行,不知不觉就到了天津水域。早晨从甜美沉实的梦境醒来,金灿灿阳光铺在波平如镜的大海,我们赶紧走到轮船的甲板上,或伸腰踢腿或来回踱步,驱散这一夜间船上的劳累。置身在这海天共筑的宫殿,这时只感觉全身心都是无比畅快,昨天的恐惧完全没有了踪影。又经过短暂平静而恬适的航程,“天谭”号安稳地停靠在塘沽码头。旅伴们收拾行装互相道别时,脸上挂着安详又略显自嘲的笑容,仿佛是对自己说:“昨天还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呢,其实这不是平安归来了吗?幸亏我没有听人劝阻。不然错过这么好的航行会后悔。”
这次海上航行,平稳而安详,没有体味恐惧。那么,这是不是证明朋友的劝阻错了呢?当然不是,在临下船的时候,我向一位船员问过。他说:“你们二位说的都对。晕不晕船,这要看天气,还要看船的情况。您的朋友晕船,可能是赶上了大风浪,船的吨位也不大,颠簸起来肯定吃不消。”接着他又说:“您这次航行则不同,风平浪静,又赶上这条新船,自然是平稳的。每个人的经历不同,感受、说法也就不一样。”
这位海员富于哲理的阐述,完全折服了我。
的确,人在生活中,总是怀有某种恐惧,特别是刚进入纷纭社会的年轻人,听了关于人生世事的种种议论,还未涉足就不敢举步,更没有那种非经历一番不可的勇气,这样也就难以领略生活的真实美景。生活同我们这次的海上航行一样,既有惊涛骇浪的艰难逆境,又有波平天低的绮丽风光,惟有亲身去经历才有可靠的感受。否则,你心里装着的永远是“狼外婆”的故事。
在生活大海之滨徘徊的年轻人,鼓起勇敢的风帆,做一次壮丽的航行吧,你的恐惧就会在经历中消失。当若干年之后,跨上胜利港湾,回首走过的航路,相信你会宽慰地说:“唉,幸亏我没有放弃经历,原来经历过的事情,这么美好。”这时,连有过的恐惧都会变得亲切、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