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你写的文章,我发现你从未谈过友谊,难道你没有朋友吗?”20多年前,我给《中国青年报》等报刊《青春寄语》栏目写了近百篇短文,一位青年读者读过以后来信这样问我,并且希望我来谈谈对于友谊的看法。
我很佩服这位年轻人精细的心。
是的,我写了那么多杂七杂八的文章,涉及人生和理想等许多方面,惟独还没有谈过友谊。难道是我不想谈吗?不是的。要是让我谈友谊,比谈别的话会更多。正是因为这样,反而不知应该从何谈起了。这次这位年轻人的来信,如同一只手扭开我的心灵闸门,情感的流水再也抑止不住了,那就让我来谈谈我所理解的友谊。
先说一段往事。
1957年那场“反****”运动中,几乎是一夜之间,我就从正常人沦为贱民。原来以为是朋友的人,从此跟我断绝了来往,使我精神上受到很大压力,开始怀疑友谊是否存在。正当我处于极度痛苦时,两位原来很少来往的同事,向我伸出关爱之手,在我即将赴北大荒劳改时,他们分别把我叫到家里,用亲人的方式为我饯行。尽管他们对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这样默默地表示关怀,但是我却从中得到一个启示:只有首先理解而后才有友谊。我原来的那些所谓朋友,其实只是同龄的玩伴儿,彼此并没有真正的理解,当然也就更谈不上信任。因此,当我的生活出现变异时,他们为了自己的政治安全,马上也就没有了往日的情分。我能够理解他们的难处,所以从未责怪过。
我跟这两位原来的同事特殊情况下结成的友谊,延续至今已经半个多世纪。这期间又经过许多风风雨雨,却始终如一地互相信任着,即使在六亲不认的“****”中,彼此间都不曾有过什么伤害,因为我们知道对方是正直的人。倘若可以算做朋友的人之间,连个起码的理解信任都没有,这种友谊就很难永远牢固。所以我说,友谊的基础,一是真诚,二是信任,别的什么都不太重要。否则,一旦某一方或升迁或倒霉,友谊也就随着不复存在。这样的事情我看得太多了。
巴金先生写过一篇散文《朋友》,这位饱经人生沧桑的老作家深情地写道:“我的生活曾经是悲苦的,黑暗的。然而朋友们把多量的同情,多量的爱,多量的欢乐,多量的眼泪分了给我。这些东西都是生存所必需的。这些不要报答的慷慨的施舍,使我的生活里也有了温暖,有了幸福。我默默地接受了它们。我并不曾说过一句感激的话,我也没有做过一件报答的行为。但是朋友们却不把自私的形容词加到我的身上。对于我,他们太慷慨了。”
在这里引用巴金先生这段话,无非是想再次说明,如果朋友之间不能真诚相信、真诚相助,老是心存回报,那还叫什么朋友呢?
听了我的话也许你会这样问,友情本来就包含着信任、帮助,何必还要单独强调呢?难道世上还有别种朋友吗?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有的。这就是“职务朋友”和“吃喝朋友”。关于“吃喝朋友”,好理解,人们谈的也不少了,我就不再在这里多说。我想说一说关于“职务朋友”。这是一种最容易迷惑人的朋友。当你的职务体现某种权力时,他可以跟你密切来往,亲如弟兄,在你的感觉上是那么“真诚”,你便会像对待所有真诚朋友一样,为他办这样的事情那样的事情,如此来来往往几年或十几年,你看这多么像似真诚朋友啊。有朝一日你退休了或下台了,眼看着你没有了使用价值,他就不会再像过去那样找你,有的甚至于见面都形同路人。这时你才会忽然彻悟,噢,原来人家交的不是人而是职务。没有真诚和信任的朋友,能算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吗?
说到友谊,人们会用许多好字眼形容和祈盼友谊存在,如万古长青、牢不可破、地久天长,等等,等等。这种美好的愿望,当然不能算错。但是,若想真的让友谊像棵大树似的长青,这就要看它植根于怎样的土壤。如果根脉深埋在真诚的土地上,而且经常用情感圣水浇灌,理所当然地会郁郁葱葱、充满生机。否则它就经不住风吹雨打,稍有个气候变化就会枯萎,最后在哀叹中忧郁死掉。友谊就是这样不可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