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祖居的老宅多年,每每想起儿时的时光,就会想起老家的景象,以及那给过我欢乐的窗户。
我家的老宅,是北方县城里一座典型的四合院。正房的台阶高高的,厢房的门户对开着,进院还有一栋门房,遮住喧闹的市声,小院显得格外清幽。祖辈们居住的正房,门前有个方方的天井,全家人经常在这里歇息。炎热夏天夜晚纳凉的时候,孩子们依偎在大人身边,数着天上的星星听讲故事,就是在这个小天井上。这时,花草的芬芳随着微风轻轻飘来,院子里立刻显出温馨,就没有了暑热的感觉。听故事听得入迷时,常常会忘记时辰,直到两只眼睛打架,实在熬不住才去睡觉,可是,刚一爬上炕又来了精神,就悄没声地独自看窗户。
走出祖居老家多少年以后,许多事情都已经渐渐忘却,唯有那老宅里的窗户,至今想起来还清晰如初。在这所故乡的老宅里,我度过了无忧的童年,这里的各种人情景物,自然都很熟悉、都有感情,那么,又为什么唯独对这窗户会有如此难弃的缱绻之情呢?我想这同我扒窗户观景致不无关系。
说起老家的窗户来,不知是玻璃太贵,还是出于旧习惯,反正那时的窗户都是用棉纸糊贴,就是家境殷实的人家,在我的记忆里,好像也很少装大块玻璃,顶多装一小块做点缀。我们的老家虽说也在北方,却又不同于东北的人家,东北的窗户纸糊在外边,我们的窗户纸糊在里边,大概是风没有东北的强劲。这纸糊的木棂窗户,就如同一个人的脸面,家家都尽量往漂亮打扮,通常是贴红色窗花,样子大都是喜庆的,如“喜鹊登枝”“梅开四季”“鸡鸣报晓”“鲤鱼跳龙门”等等。还有的人家把棉纸刷层桐油,晾干后再糊在窗户上,既增加了窗户明亮度,又结实得能抗风雨侵蚀。故乡人的灵慧,毫无遮拦地呈现在这窗户上。
夜晚躺在坑上睡不着觉,常常是两眼紧盯在窗户上,不是看月影,就是数窗棂,消磨这难耐的寂寞时光。别看我家窗户上什么也没有,它只是一格格的空白,可是只要两眼盯着窗户,在我想象的天幕上总会幻化出各种图案,有的似花,有的像树,有的成鸟,有的变鱼,总之,凡是我能认识的东西,此时都会出现在眼前。就像家乡的皮影戏,培养了我的想象力,使我幼小的心灵,开始学会憧憬美好的事物。所以,长大以后有人问我,你读过“小人书”吗,我总是肯定地回答:“读过,比你们读的还精彩,一本是皮影,一本是窗花。”这两样东西,是我的故乡最好的美学教材——尤其是那窗花,装点着艰辛生活,让人们从中得到些许宽慰。
记得有年夏天晚上格外闷热,在院里纳凉到深夜,困得实在挺不住了,就跑到屋里去睡觉。迷迷糊糊地听到沙沙的声音,睁开眼睛一看,窗上黑影斑驳,还不时地在左右晃动,我马上跑到窗户前巴望,把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可是怎么也看不到窗外。噢,原来是一时心急,竟然忘记了是纸窗户,清醒后不禁自己暗笑,就用手指捅开个小洞,这才看见外边的情景。原来是“爬山虎”在捕捉小虫子。由此我得到了启发,只要听到外边的动静,我就捅开窗纸巴望,结果这个洞越来越大,直到秋凉时节有风吹进,母亲才注意到这个洞。可是母亲并未责备我,甚至于连问都未问,她用刀割掉这格的窗纸,然后在周围钉几个小钉子,在钉子上拴几条细绳,再用细绳拦住一个卷帘。这样,想看外边就方便了。
自从有了母亲做的这个卷帘,我的视野一下子开阔许多,秋夜看繁星,冬晨观飞雪,夏日听雨声,春天望雁归,即使在不能外出的天气里,我都不会感到寂寞难当。尤其是在观赏这景色时,我想象的翅膀就会张开,在无际的趣味天空里遨游。喜欢上文学以后,我学着写诗作文,都离不开想象力,说不定正是这个小窗户给了我最初的培养哩。因此,只要想起老家,就会想起这个小窗户,想起这个小窗户,就想起聪明贤慧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