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将幸福保持为一种永恒的状态，似乎并不是凡人能拥有的权力。世间万物都是持续发展的，并不会为谁而停留在最初的状态。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化，我们也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着，没有人可以保证明天还会喜爱今天挚爱的一切。那么，我们为追求幸福而制定的计划都是不切实际的。所以当精神得到满足时就尽情享受当下吧，细心呵护着它不要大意让它溜走，但是也不能强求它停留，那无异于白日做梦。
我很少见到幸福之人，或许根本就不存在吧，但知足常乐之人倒是很常见。在那些让我感到惊讶的事件里，这个发现是让我最满意的。我相信这是自然产生的反应，是感官支配内心感受产生的结果，幸福只会存在于兴奋之人的心里，不会有任何表象外露。相反，从眼神、动作、语言和行为中表露出的满足，会让察觉到这些信息的人受到感染。看着所有人都因为这氛围而沉醉，每一颗心都被这短暂却活力四射的快感感染，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让人愉快的事吗？
三天前，P先生迫不及待地将达朗贝尔先生为乔芙兰夫人所做的一篇颂词朗读给我听。在开始朗读前，文章里胡编乱造的新词和无聊的文字游戏被他嘲讽了一番，还不时爆发出大笑，开始朗读时依然控制不住。我认真地听着，他看到我严肃的神情后也安静了下来，当他发现他的笑声不能感染到我时，他终于不再笑了。
这篇文章中用最考究的字眼和最长的篇幅描绘了乔芙兰夫人与自己的儿女谈天说地时让人艳羡的快乐。作者仅仅只是依据这种对儿女的情感感叹：这是天性善良的最好证明，可他并未就此止步，继而做出了进一步定论，天性恶毒的人是不会对孩子充满爱意的，心眼必定已经坏透了，甚至断定如果去问那些被判死刑的罪犯，他们一定会否认自己很爱孩子。这种虚妄的断言让这篇文章变得独特。即便作者所言属实，难道就可以将死囚犯和一位值得尊敬的女士相提并论吗？我轻易地就明白了这种无耻做法背后的意图。待P先生朗读完毕，我立刻向他揭露了这篇颂词一些呼之欲出的东西，并告诉了他我理解的一些观点：作者写下这篇文章时绝不是为了表达友爱之情，表达心中的仇恨绝对是最终目的。
第二天天气很好，只是有点冷，我打算徒步去军事学院附近寻找正值茂盛生长时期的青苔。路途中我想到前一天P先生的到访以及达郎贝尔先生的大作，潜意识认为这绝对不是无心之举，目的绝对不单纯。平时什么事都怕我知晓，现在却主动将这本小册子拱手相送，这并不光明的举动足以让我知晓其中深意。把自己的孩子送进了育婴堂这样的行为足以批判我是一个没有人性的父亲。在人们确定了这种想法后并由此引发各种猜测，便会得出“我痛恨孩子”这样一个让人诧异的结论。顺着这条思路延伸下去，我不得不佩服人们颠倒黑白的能力。
没有人比我更喜欢看到孩子们一起嬉笑玩耍的景象了，每次在散步时，在街上闲逛时，看到孩子们玩游戏或恶作剧的身影，我都会停下脚步兴味十足地观看——我从未见过其他人也怀有这种兴趣。就在P先生登门拜访前一天的前一小时，我还接待了房东苏索最小的两个孩子，大一点儿的那个应该有七岁了；他们一看到我就开心地飞奔过来拥抱了我，我的心都被他们暖化了，摸了摸他们的头以示友好。尽管年龄相差悬殊，但他们看上去是真心喜欢与我相处，而我也因为他们并没有嫌弃我这个老朽感到心满意足。小一点的那个孩子更是主动跑回我身边，心里满满孩子气的我对他甚是偏爱，心里遗憾着他不是我血浓于水的亲人。
如果可以在面对将自己孩子送进育婴堂的非议时在措辞上花点心思的话，就会轻而易举地将偷换概念转变为一种责难，对于将我塑造成一位厌恶孩子的父亲的形象我可以理解，可真实的情况是，我担心任何做法都会让我的孩子们经受糟糕千百倍的灾难，为了最大限度地让他们免遭责难，我才下定决心做出这样的选择。如果我对他们的未来一点都不在意，那么我完全可以在无法亲自抚养他们的情况下将他们交给生母，任其将他们宠坏。或者交给孩子母亲的家庭，养出一群怪物，这些假设就已经让我避之不及。我眼中的他们将来可能会做的事与伏尔泰描写的穆罕默德对赛义德的所作所为只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1]。直到后来人们针对这个问题为我铺好了陷阱，我才发现他们早就蓄谋已久。
其实当时我还没有预料到人们设下的陷阱对我来说会有多么残酷，但我确定育婴堂对孩子的教育可以让孩子免遭太多伤害，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将他们送到了那里。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一定还会这样做，且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因为撇掉后天养成的习惯单从天性来看，没有一位父亲比我更爱自己的孩子。
观察孩子的乐趣让我接触了人类心灵，从而对人类心灵有了进一步了解。青年时期我虽然也有同样的乐趣，但那时满心都是和孩子们玩耍时的快感，觉得这种研究对我来说就是一种阻碍，更别提还要去研究它们了。而今我已步入老年阶段，自己这副苍老的面容让孩子们感到害怕，便决定远离他们了，我宁愿割舍这份乐趣也不愿让孩子们沮丧；我只要能远远看着他们玩玩游戏嘻嘻哈哈就已经满足了，看着他们，我仿佛回到了当初那个纯粹、真挚的年代，我做出的牺牲被这种感情所弥补，而我们的有识之士还被蒙在鼓里。我自己作品中记载的内容可以证明我对孩子们的研究有多么详细，这都源于我对孩子们真诚的喜爱，不然如何能做到这般详细呢？如果还有人说《新爱洛依丝》和《爱弥儿》出自于一位厌恶孩子的作家之手，这应该是全世界最易攻破的谎言了。
侃侃而谈的精力和天赋对我来说都是空白的经历，而在种种不幸的压迫下，我的舌头和脑子更是越发迟钝。观点的把握和言辞的贴切一日不如一日，可要跟孩子们交流，在这几点的把握上必须慎重，但那些小听众们的理解力和注意力都有所欠缺，他们对于我说的那些看似分量十足的话语持以何种态度，会怎样理解，这无形中增加了我与他们交流的困难。这种情形太过复杂，而我才能有限，让我有些束手无策。我想与一位亚洲帝王交流会比与一位小朋友侃侃而谈要轻松得多吧。
而现在，我与孩子们的关系因为一些不幸的事情变得更加疏远。经历了种种不幸之后，我依然喜欢孩子们天真的笑颜，想要亲近他们却心生怯意。他们不喜欢老人，老人毫无生机的模样让他们犹如见到魔鬼，我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了惧意，这让我伤心欲绝。我宁愿再也不和他们亲近，也不愿他们对我产生厌恶之心。这样的想法对于情感细腻丰富的人会有作用，但对于学究而言毫无意义。
乔芙兰夫人完全不会考虑儿女们和她在一起是否轻松愉快，反正她自己很开心就够了。但我认为这样自私的开心比漠不关心更恶劣。快乐如果不分享出去，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可我的年龄和处境都不允许我再与孩子们分享打闹的快乐了。如果我还能将我的快乐分享给他们，这种乐趣会因稀少而变得更加珍贵。这正是那天早上我与苏索家的小朋友们打招呼时的感悟。不仅是因为带着孩子的女仆没有对我评头论足，也没有让我有一种必须在她面前谨言慎行的感觉，最主要的是因为孩子们在我面前始终是那样活泼可爱，或许跟我的相处没有那么可怕，也没有那么了无生趣。
唉，如果我还能再体会孩子们亲密无间的情感该有多好啊，就算只是来自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哪怕是让我经受更多的磨难与痛苦，只要让我能再次从他们的眼神里感受到快乐与满足，这短暂的、真挚的情感都是可以永存于心的啊。
唉，难道我想要寻求的善良眼神除了动物已经再没有人可以赐予我了吗？在人类的眼神中我已经几乎看不到善良了，仅有的几次美好经历却是足以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接下来要叙述的就是其中一件，我平时很少想起，但因为印象太过深刻，所以完全可以拿来当作我悲惨命运的见证。
那是两年前的一天，我漫步在新法兰西街区，直行，左转，穿过克里尼昂库尔村，打算去蒙马特高地转转。我走路时思绪不怎么集中，脚完全是凭着感觉在走，突然感觉膝盖上被一个软软的物体抱住了。我低头一看，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正用力地揪着我的膝盖。他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那可爱的神情让我内心变得柔软而感动，我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他们原本也可以这样亲近我的啊。我抱起孩子亲了几下他那柔软的脸颊，然后放下他继续我的路程。走着走着，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股不由自主的需求感油然而生，让我停了下来。我怪罪自己不该就这样丢下那个孩子，他那无意间的举动表示的某种不该忽略的缘分是多么难得。我终于不再犹豫，拔腿跑向刚刚那个小男孩站的地方，幸好他还在那里，我抱了抱他，又给了他一些可以从小贩手里买几个小奶油面包的钱。他和我很快熟悉了起来，兴奋地和我聊着各种事情。我问他的父亲在哪里，他指了指不远处箍桶的手艺人。我正准备走过去与孩子的父亲聊一会儿，一位不怀好意的人抢先一步，似乎就是那群一直盯着我不放的像苍蝇一样的家伙中的一个。那个人跟孩子的父亲耳语了几句，那个箍桶匠的眼神果然不像之前那样友好了，像毒蛇一般缠绕在我身上。这幅景象让我难受得快要窒息了，我当机立断从父子俩身边走开，比我转身回来时的动作还要迅速，我心乱如麻，再也没有了一点继续漫步的兴致。
不过在那之后，我对那种美好的感觉记忆犹新；有好几次路过克里尼昂库尔，我都希望能和那个孩子再一次相遇，可我的希望一次次落空。唯剩这次遭遇给我留下的一段甜蜜又悲伤的鲜活回忆，就像现在不经意间就会涌向心头的回忆一样，都是以痛苦告终，让我的心扉再难开启。
万事得失随缘。虽然快乐总是短暂的，但留存心间的感受却是真实而强烈的。我如反刍一般仔细品尝着这些快乐。这稀有的幸福让我比生活在浮夸的繁华中更有幸福感，因为它们毫无杂质。经历了极端的贫困，即便是得到一丁点儿都会让人觉得拥有了全世界。捡到一枚埃居[2]的穷光蛋比发现一大袋金子的富豪更激动。这些我奋力掩藏的，不让人发觉的小小的快乐如果让那些企图迫害我的人发现，他们一定会嘲笑我，这样不足挂齿的小事都能让我有这么强烈的反应？四五年前的一件小事就是这个情形，每当回忆起来，我都感到无比的轻松愉快。
那是一个星期天，我和妻子在马约门吃完午餐后，一起穿过布洛涅森林，一直走到了猎舍街区；我们寻了一块阴凉的草地休息，打算在日暮西沉时在从帕西打道回府。这时一位修女带着20来个小女孩走了过来，她们有些坐下来休息，有些就在我们身旁玩闹。正玩得起劲，一位卖蛋卷的小贩带着滚筒和抽签的转盘从旁边经过，想从她们身上赚点钱。我看得出来有小姑娘们被吸引了，其中有两三个小姑娘手里有几个里亚[3]，便请求修女同意她们去玩一玩。当修女还在想着该如何婉拒时，我做主叫来小贩，对他说：请让所有这些小孩儿每人轮流抽一次签，我来付钱。这句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单单是这些因愉悦而波动的浪花，花掉我整个钱袋又有何妨？
她们热情十足，可一直扭扭捏捏不敢上前，我在征得修女的同意之后，指挥她们按顺序排好队，依次抽签。谁都没有抽到白签，原本什么都得不到的她们还每人都得了一块蛋卷，这让她们都兴高采烈，但为了让她们更开心，我悄悄地建议小贩：将其常用的伎俩反过来，让孩子们抽到更多的好签，我会配合他的一切动作。有了这样的“谋划”，孩子们抽到了上百件战利品。每个孩子只有一次抽签机会，这是唯一没法商量的原则，因为我不想让她们太过娇纵，也不想因为偏心而让所有人都不愉快。妻子更是鼓励那些抽到好签的孩子们将她们的快乐分享出来，于是，开心的气息感染了整块草坪。
我心怀胆怯地邀请修女也来抽一签，生怕她会不屑一顾地拒绝；不过她十分愉快地接受了我的邀请，和她的学生一样从摆在她面前的所有签中抽了一个；我对她感激不尽，这是一种让我分外欣赏的礼节，比任何虚与委蛇的礼貌更让人珍惜。在抽签的过程中难免有争吵，那些小女孩要我做裁判。这些来到我面前的孩子们让我近距离观察到，尽管她们算不上美丽，但其中有几个看着十分乖巧，足以弥补她们不好看的地方。
最后，我们开心地互相道别。这个下午又充实了我最快乐的时光宝库，每次回忆起来我都十分满足。虽然这场小小的节日还不至于让我倾家荡产，但我却用小小的花费获得了无价的快乐和满足。是了，没有哪一种美好的情感是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付出铜板与付出金路易得到的快乐是一样的。后来，我又刻意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经过了好几次，希望能再次遇到那些如天使般的小朋友，然而希望又落空了。
这又让我联想起了另一件类似的趣事，那段回忆发生的时间已经十分久远了。那是一段不幸的日子，我还混迹在富人和文人堆里，时常与他们分享的毫无意义的快乐格格不入。
有一次，我在拉谢福莱特为宅邸女主人庆生。整个家族都聚集在一起，竭力烘托欢乐气氛。各种形式的游戏、表演、宴会、烟火都有。这样形式主义的折腾让人窒息，让人对这喧嚣充满眩晕。于是午餐后大家都走到街上，想要透透气。大街上正在举办类似集市的活动。先生们放下架子加入到跳舞的人群中，夫人们在一旁驻足观看。同行的一位年轻人自作主张从卖香蕉面包的人手里买了一些面包，一个个丢到人群里。那些乡下人蜂拥而至，争先恐后地抢着面包，你拥我挤，乱成了一锅粥，每个人都想得到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这混乱的场景让我们这伙人乐得捧腹大笑。香蕉面包忽左忽右的从空中抛下，人群忽东忽西地奔跑着，这个场景成功地逗乐了所有人。为了我那可笑的面子，我也和他们一起做这样的事，尽管我从内心鄙视这样的做法。我很快就对这种掏空钱包看人们互相踩踏而取乐的游戏产生了厌倦，于是我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个人游荡在集市里。集市上丰富的物品让我兴致勃勃地研究了很久。
我在人群中发现了有意思的一幕。五六个萨瓦人围在一个摆苹果摊的小姑娘面前，摊上的最后几个苹果卖相并不怎么好，可那位小姑娘很想将它们卖出去。那几个萨瓦人显然很想帮她脱手，但他们手里的钱加起来只有两三个里亚，完全不够买这么多的苹果。他们眼里的这个摊位就像古希腊神话里的神秘花园，而小姑娘就是看守园中苹果树的巨龙。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最后我实在不想让这几个善良的人继续困扰下去，就为他们解决了这个难题。我从这个小姑娘手里买下了所有的苹果，再让她分给那几个年轻人。然后，我看到了一幅让我感动的画面：快乐、纯真与年轻的欢声笑语，辉映、融合，在我的身边蔓延，所有的旁观者都感受到了这一份简单的快乐。我付出一点点金钱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快乐，这种以我为中心传播的快乐，感觉极度美妙。
这场消遣与刚才逃离的那场所谓放松的场景，我发现其中的区别很大。想帮别人变得富裕，这是健康的爱好，快乐会自然产生，这和通过嘲弄别人得来的还自视清高的爱好完全不同。看着一群被贫困折磨的人蜂拥而至，挤得水泄不通，粗鲁得不顾一切，露出贪婪的模样只是为了争抢几块被蹂躏在脚下的、沾染了尘土的面包，始作俑者以此为乐，得到的是一种怎样粗鄙不堪的乐趣呢？
从单方面来看，在我认真思考上述情况下我得到的乐趣有何区别时，我发现我享受的这种乐趣是因为看到他人脸上满足而快乐的神情时我也会随之感到愉悦，并不是我有一颗仁慈的乐善好施之心。快乐的面庞会不知不觉地吸引我，尽管我无法判断这是一种来自内心的还是浮于表面的快乐，但却可以通向我的内心深处。如果我无法看到自己的行为为别人带来了满足感，那么即使真的做了一件好事也无法充分体验其中的乐趣。我的这种乐趣没有一点私心，也没有想在其中扮演多大的角色。
在节日欢庆时人们脸上散发的各种快乐神情深深地吸引着我。可在法国，这份期待却一直不能实现。这个自诩快乐无比的国度在任何活动中都无法表现出任何乐趣。从前，我经常会去城郊那些露天咖啡馆看人们跳舞，可那些舞蹈没有激情，人们的动作是那样愚笨不自然，让我越看越压抑，没有一点欣喜。
在日内瓦，在瑞士，欢笑从来都不会变成让人肆意嘲弄的对象，节日气氛中的所有人都沉浸在自然的满足和轻松的欢笑中，丑恶嘴脸根本没有容身之处，宴会更不会让人觉得放纵而高高在上；善心、友好、融洽渗透在每一丝空气里，真诚的快乐在人群中传递，陌生人之间也可以随意交谈和拥抱，可以一起享受节日的快乐与和谐。而我无须参与其中，哪怕只是站在旁边静静观看都能感受到这份快乐。看着他们，我就能体会到他们所有人的快乐，我收获了这么多的快乐还能有比我收获更多的人吗？
尽管这只是来自感官的快乐，但其中一定有道德准则的存在，恶人脸上的喜悦和快乐，只不过是他们的旁门左道实现之后的表现就足以证明我的感觉是对的，可他们的这种做法不仅不会让我感到开心，反而会让我在痛苦和怒气中无法自拔。唯有单纯的快乐会让我也感受到愉悦。为了嘲弄人的残酷乐趣就算与我毫无关联，也会让我身心备受折磨。当然，产生的原因不一样，这两种快乐的情绪也不一样，但总归都可以称为快乐。它们之间细微的不同在我身上引起的触动却大不一样，于我而言，终归是不同的快乐。
对我触动更明显，让我更难以忍受的表情是由痛苦和磨难所引发的，它们在我心里引发的情感比它们本身更让我难以忍受。感官在想象力的影响下变得十分敏锐，我就像那个正在承受苦难的生命，这种感同身受常常让我比对方本人更加痛苦。我难以承受那种闷闷不乐的情绪，尤其是在我感受到这种痛苦与我息息相关时。现在回想起那段在上流社会与那些“成功人士”纠缠不清的时光，简直是对我回忆的羞辱，每当我看到那些仆人不情不愿地伺候主人，脸上那副郁郁寡欢的场景就让我分外难过，于是我为了补偿他们总是会付出昂贵的补偿，以弥补主人为款待我而给他们带来的灾难。
我一直都会被那些表面上的愉悦、伤痛、友好、嫌弃的感性影响，我被这些外在力量牵引着，避之不及，唯有逃离，即便来自陌生人的一个表情、一个手势、一个眼神都会让我的快乐中断，或者将我的痛苦平复。唯有我独自一人时所有的一切才是属于我自己的，否则周围的一切都能轻易摆布我。
从前，我在人们眼里看到的都是善意，所以我在人群中生活得很快乐，最糟糕的也不过是陌生人之间的漠然。现如今，人们将我的面孔公之于世，可又将我的本性掩盖，于是街道上到处都是让我伤心欲绝的事物；我只能加快步伐躲到乡下，只要一看见绿色，我的呼吸瞬间就会变得顺畅。难道热爱孤独是一件让人惊讶的事吗？可只有大自然才会全新接纳我，在人类的脸上我只能看到敌意。
我想只要别人认不出我这张脸，我还是可以享受和人们一起生活的快乐。但是如今的这点快乐我再也无福消受了。几年前，我很喜欢穿行在乡镇里，和太阳一起看农夫劳作，看妇女在家带小孩，这幅景象总会让我觉得莫名的感动。有时我会停下来看许久，看着这些淳朴的乡亲们开心地忙前忙后，我听见了自己的叹息，却不知道原因。我不知道像我这种因为一点小事就可以获得乐趣的行为别人会如何看待，会不会觉得我太感性，会不会连这一点乐趣都不给我。但是，每当我路过，从别人看我的眼神中我不得不承认他们已经不惜耗尽精力，将我决定隐姓埋名的地方夺走了。同样的情况在巴黎荣军院以一种更显眼的方式发生在我身上。我对这座美丽的建筑一直兴趣浓厚，我对那些正直的老人总是心怀感动和尊敬，仿佛他们都像古代斯巴达时期的老战士那样说着：
我们曾经年轻勇敢，一往无前。[4]
我最喜欢漫步在军事学院，因为在那附近我总会偶遇到一些残疾或退役的老兵，他们的军人风范依旧，路过时会向我敬礼致意。这份简单的礼遇会给我放大千百倍的快乐，让我更加期待见到他们。因为我从来不懂得掩饰内心的感动，便时常会谈起这些偶遇的军人，告诉人们他们的面容有多么让我感动。事情本该到此画上句号。可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他们不把我当作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了，或者说在他们眼里的我比过路的人还要陌生，因为他们眼里的目光太过眼熟，就是所有人打量我的那种目光。没有了客气的攀谈，没有了行礼致意。令人憎恶的表情、凶暴残忍的表情代替了最初的礼貌。过去的军人职业让他们性格耿直，他们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用嘲笑和虚伪来掩饰内心的厌恶，他们对我的憎恨溢于言表。这是我遇见的让我最痛苦的遭遇，我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要警惕那些不会掩饰内心的人。
从那一刻开始，我再也不觉得在荣军院附近散步是让我愉快的了，虽然我对他们的感情不是建立在他们如何待我的分上，只要见到他们，我都会想起他们保家卫国的艰辛，对他们总是满怀敬意和感激。我是如此敬重他们，可他们对我的态度却如此恶劣，我真是难过得无以复加。如果我偶然遇到一位不了解公众舆论或者不熟悉我因而不会表现出任何恶意的老兵，只需他一个真诚的敬礼，我就能原谅所有其他人对我的伤害。我会只在意这位向我行礼的人，认为他和我一样有一颗赤诚之心，然后忘记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就在去年，在过河去天鹅岛的路途中。我曾有过这样愉快的经历。
一位可怜的残疾老军人坐在船上等着凑齐人数再渡河。我介绍完自己，向他打了招呼，便吩咐船夫开船。水面很宽，船一直在行驶着。我不敢开口和老军人交谈，担心会像平时那样遭到责难或冷眼，但他那和蔼的模样终于让我的担心消失了。我们聊得很开心，我觉得他是一个明事理，大公无私的人。我惊喜于他的健谈，更为他和蔼可亲的态度而着迷，尽管我不太习惯别人用这么亲切的态度对待我。而当我知道他刚从外省回来时，我便不觉得惊讶了。因为人们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的为人、如何辨认我的外貌。我很欣喜还有这样一个空白供我利用，便越发聊尽兴了。从这段相遇给我带来的快乐中我明白，最为常见的乐趣因为稀少而变得太过于珍贵。
下船时，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两个铜板，我抢先付了全部船费，并请求他接受我的好意，虽然我因担心他拒绝而吓得心惊胆战。尽管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殷勤，但他完全没有生气，因为他年纪较大，在我提出扶他下船时竟也没有拒绝，我竟像个孩子一样喜极而泣。我真想将手里的一枚24苏的硬币塞给他，让他去买烟抽，但我克制了这个想法。那时将我控制了的羞涩之心也阻断了可以让我做更多好事的机会，只有在我因自己的愚蠢而感到惋惜时，这个毛病才能克服。这一次，在与老军人分开之后，我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借口，我不能把任何事都与金钱扯上关系，会让他们的高贵变得不再名副其实，他们的无私也会被我的行为摧毁，更与我的处世原则相违背。我们应该对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怀有热情，但在日常生活中，还是交给天生的善意和文明吧，永远不要让那些什么都用金钱衡量的心、唯利是图的嘴脸靠近这片纯净甜美的甘泉，不要让这片净土变得杂质丛生。据说在荷兰，连最简单的问路和询问时间都是要收费的，这应该是一个毫无人情味的民族，连举手之劳都要拿来做交易。
似乎只有在欧洲，人们才会把热情好客当作商品来销售。在亚洲有许多地方会免费招待游客，或许那样的住宿环境并不是应有尽有的理想场所，但这样的接待就让人感觉到：我是一个人，并有接纳我的容身处。人性将我安置在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只要心灵得到了重视，身体上的吃穿住行进行的缩减是完全可以忍受的。
注释：
[1]伏尔泰在《先知穆罕默德》中写道，赛义德是穆罕默德的奴仆，他的父亲是穆罕默德的仇人。穆罕默德为了报复，唆使赛义德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2]法国旧制货币。
[3]法国旧制货币。
[4]引自普鲁塔克的《名人传·吕库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