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说威远候陆非远有大运气,从一届江南皇商成为忠勇伯又一跃成为当今圣上倚重的大臣,唯一的遗憾是陆侯爷年过三十膝下无子。威远候夫人虽是当今皇后的表姐霍太傅的嫡女,但温柔娴淑贤惠大方,从不倚仗家世与陆家为难,她亲自为陆侯爷挑选小妾姨娘多达数十人,可惜仍无人有孕。
威远候府是皇上钦赐的宅院,府中亭台楼阁奇石假山应有尽有,若在春夏之际必然美不胜收,如今正值隆冬,天边黑云层层,倒显得这府中凋败。
穿着紫色比甲的婢女匆匆忙忙穿过回廊,走到正房门口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掀开帘子。
春光堂的正堂里摆着一对青瓷花瓶,瓶里盛着陆家花房培育出来的红牡丹,亏得房中春意浓浓,才能让这牡丹离开暖房也能开的娇艳动人。
屏风后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如墨青丝高高挽起,藏在发间的绿宝石闪着莹莹光泽,侧卧着的女人突然翻个身,露出一张白皙娇美的脸庞,她轻蹙黛眉,仿佛梦中也有不开心的事。
“太太,太太……”拂晓小声唤醒她。
霍容玥缓缓睁开眼:“何事?”
她掀开被子下床,整个人懒洋洋的,抬眸示意拂晓给她整理衣衫。
拂晓苦着一张脸,蹲下给她穿好绣鞋方回话:“宋姨娘……”
“宋姨娘怎么了?”她浑不在意,起身活动过筋骨接过另一丫环奉上的香茶。
伺候她的丫环都知她的脾性,刚睡醒时没缓过那慵懒劲儿,谁都甭想和她说正事。
“太太,宋姨娘她有孕了。”拂晓说完,便深深低头。
霍容玥一怔,手中茶杯跌落在地摔的粉碎,丫环们都缩着脖子。
“你说什么?”
拂晓咬着嘴唇,双眸含泪道:“方才侯爷回府后去宋姨娘院里小坐,宋姨娘忽然呕吐不止,侯爷叫来大夫诊断,说是宋姨娘身孕已有三月。”
“宋毓宁呀?”霍容玥笑容恍惚,泪水顺着脸颊滑下:“她终究是比我命好。”
“太太……”拂晓是她的陪嫁丫环,终身未嫁服侍她至今,自是清楚太太此时有多伤心。
霍容玥拂开拂晓的手,径自走到里间,镜中人眉间笼着清愁,眼角悄然冒出一条细痕,鬓发间还能找出几根银丝,她还不满三十岁!
她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掉落,这辈子怎么就活成这样!
“如果当初没有嫁过来……”
可惜这世间事从来不能重来。
一刻钟后,从里间走出来的又是言笑晏晏的陆大太太。
陆非远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风流倜傥、惜花多情,此刻面对自己的正房夫人脸上却是掩不住的尴尬喜色:“太太,我……”
霍容玥一揖:“恭喜夫君。”
陆非远多年无子已成陆家人心病。
他侧身避开她的礼,又体贴扶起她,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这孩子生下来就孩子养在你的名下,宋姨娘送去别庄。”
“侯爷……”霍容玥万分感动,双手与陆非远交握在一起,这是他的承诺。她嫁入陆家多年无子,也没姨娘小妾生出孩子,现在宋毓宁怀上孩子便能解决陆家无子的窘状,若能去母留子自然更好,只是宋毓宁终究是宋家的姑娘,舅母怕是不允她对她动手的。
陆非远虽然风流多情,但绝对尊重正妻的地位,将孩子养在正妻名下,若霍容玥能生出嫡子最好,若不能,这就是他陆家的嫡长子。
正房里沉静无声,霍容玥心里难受也未表露出来:“夫君去忙吧,宋姨娘刚有孕,正需要夫君安慰。”
“不用,我去书房看些公文罢,晚间来陪你用膳。”
一袭白袍翻飞,陆非远渐渐走远,霍容玥猛然想起初见他的时候,宴席上打翻的菜品尽数弄到她襦裙上,她由丫环陪着去房里换衣服,他醉酒来到院中,惊慌错乱下,他向宋府求亲,只是她住在外家婚姻大事需由父母做主,他往霍家跑了五趟才得到霍太傅点头。
成亲后的日子不好不坏,他是皇商家的公子,自小便是珠环蝶绕,娶了她,刚开始还是蜜里调油,日子久了便恢复原状,加上她进门一年没有身孕,公婆碍于霍家和宋府的名头,不敢名正言顺让他纳妾生子,但通房姨娘却一个没少,只是喂了避子汤,又过两年她还是无孕,连通房的避子汤也停下来,她那颗心也从开始的满心期盼变得麻木。
一晃十年过去,她依然无孕,通房也无孕。
宋毓宁去年进门,却比任何人都幸运。
犹豫良久,霍容玥沉声:“拂晓,你带着适合孕妇用的,探探宋姨娘吧。”
她亲自去,发生点什么事逃不了干系,让丫环去送,用于不用都在宋毓宁,孩子的安危也不会牵连到她头上。
宋大太太握着霍容玥的手和蔼交代:“玥娘,毓宁怀着陆家的血脉,你对她包容些,等她把孩子生下来,你们二人共同抚养,毓宁一定会教导孩子好生孝敬你的。”
霍容玥心一沉,强撑笑脸:“舅母,您的意思是?”
舅母将宋毓宁送入陆家时说,让宋毓宁来帮她生个孩子出来,生下孩子就将宋毓宁送到别庄。现在却是要她和宋毓宁共同抚养这孩子,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有两个母亲,不是她的孩子!
“玥娘,舅母知道你心里不高兴,但宋毓宁是我宋家的女孩,又是名正言顺抬进陆府的,生完孩子就送去别庄,对你名声也不好,还是让她留在府中吧,说不定还能再生出个孩子来。”宋大太太的神情不容反驳,向来充满慈爱的眼睛里突然多了几丝冰冷与嘲讽。
霍容玥一颗心如坠冰窟,如果她没理解错的话,舅母是要扶持宋毓宁在陆家的地位,那她呢?
她失神之下竟然问出来。
宋大太太将衣袖从她手里拉回来,淡淡道:“玥娘,人要学会知足,不要得陇望蜀,若不是有毓宁这个孩子,你说不得就被陆家休弃了!”
霍容玥呆愣当场,宋大太太转身带着礼品去看望宋毓宁,那样子简直把宋毓宁当亲生女儿疼爱,可霍容玥知道宋毓宁在宋家过的日子,宋大太太就把她当小猫小狗养着。
可如今……是了,宋毓宁是宋家的姑娘,她是宋家的外甥女,谁的关系更近一目了然,陆家与宋家站在一条线上支持江南皇子宋熙京夺嫡,反倒是她的娘家与陆家联系不深,现在宋毓宁长成了又怀着陆非远的孩子,她做陆家主母更能加深陆家与宋家的关系,舅母他们放弃她也是理所当然。
霍容玥还是不愿相信,昨日夫君才说会将宋毓宁送到别庄,现在有陆家的支持他还会这么做吗?
她做了一晚上噩梦,梦里陆非远给她一纸休书,要扶宋毓宁为正妻,直言霍府无用与宋家合作才有利益可言。
她呆呆坐在正堂,想反驳却说不话来,说她不该信任关系亲近的舅母,与娘家关系疏远,说她会好生对待宋毓宁的孩子,可陆非远不听,径自走远。
“不要……不要……”霍容玥挣扎着醒来才发觉是个噩梦,松口气抹掉额头上的冷汗,望着青罗帐出神。
拂晓撩开帐子,递来一杯温热的茶水:“太太,喝杯茶就不会做噩梦了。”
“嗯。”霍容玥喝过茶,哑着嗓子问拂晓:“舅母是不是一直在算计我?宋家没有年纪大的女孩儿,所以接我去宋家住着,让我嫁给陆非远,好不容易将宋毓宁塞进来等她有了身子,居然想和我平起平坐……”
她散乱着头发,看起来有些狰狞。
方才贴心递上茶水的拂晓盯着她殷红的嘴唇道:“太太,您现在才懂有些晚了吧?”
霍容玥猛然抬头,不敢置信的看向拂晓。
拂晓的笑容更加诡异,她瞳孔一缩,压低声音又带着兴奋:“你现在就要死了,明白了又有什么用?”
“你说什么?”霍容玥捂着嘴巴,总觉得喉咙处堵着些什么。
拂晓爬到床上,与她视线平行:“表姑娘,你还真是傻,太太把您当亲闺女一样疼肯定是有所图的啊,可怜太太毁了您的闺誉,将您嫁给爷,您还感激涕零的。更倒霉的是,你嫁到陆家居然一个孩子都没生,现在琴姑娘有孕,她嫡姐是当朝皇后,你这当表姐的没用处还不赶紧给皇后的妹妹让位置?”
“你……”霍容玥呼吸困难,手指颤颤指着拂晓:“你这贱婢,你给我喝的什么!”
拂晓拍开她的手,诡笑道:“喝的自然是让你早日解脱的东西,若你被陆家休弃,那霍家还不与宋家闹掰?你这碍事的死掉,我们都轻松!”
鼻孔里突然溢出两道黑血,霍容玥腹内如同刀绞,剧痛之下吐出两口血,她知道自己活不了了,睁着一双圆眼躺倒在床上,脑子里却在飞速回想着这些年的事,怎么也不敢相信她视若亲母的舅母居然从一开始就在算计她!
不仅她的婚事是她算计出来的!现在还要算计她的性命!
“为什么?”霍容玥不甘心。
拂晓故作天真的歪头:“姑娘,奴婢是宋家的家生子,自然要为主子做事。至于为何要毒杀您,一是因为太太的吩咐,二是奴婢恨你,奴婢在您身边伺候这么久,您都不开口把我给爷,等您走了,琴姨娘便让奴婢如愿。”
霍容玥气急攻心,一口黑血喷到拂晓脸上:“贱婢,你们……不得好死!”
“呵呵,现在先死的是姑娘,百年后奴婢会下去跟姑娘请罪,您还是先上路吧!”
说话间,拂晓将被子捂在霍容玥脸上,她毫无反抗之力,很快连动不再动,呼气多进气少。
很快,连呼气都没了。
酝酿一整天的天空飘起鹅毛大雪,悄无声息为这世间覆上一片银白,青花瓷瓶里的红牡丹静静败落。
陆非远猛地从梦中惊醒,一夜的昏昏沉沉似梦非梦似真非真,整个身子酸软疲乏连动都不能动,他好像看到了前世霍氏的死掉的场景,可记忆告诉他不是这样,霍氏主仆是被人砍死的不是因宋家而死。可刚刚梦里的场景那样真实,难不成是他记忆出了差错?
总归,霍氏是爱过他的。
他已经记不得宋毓宁有孕时霍氏到底是怎样的表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