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他知道计划全部成功的话,最后会发生什么事。他知道被罪恶感所驱使的修密特,来到葛林瑟鲁妲小姐的墓前忏悔,并在这里被扮成死者的优尔可跟凯因兹进一步追问的,这个最终幕。那么利用这一点,就有可能让‘戒指事件’永远埋葬在黑暗中。共犯修密特,想知道真相的优尔可小姐、凯因兹先生,把这三人……一起灭口就好了。”
“……这样啊。所以……所以,那三个人…………”
看了看低声说出这话,表情空虚的修密特,这沉郁的氛围让我缩了缩下巴。
“就是这样。‘微笑棺木’的三巨头会突然现身,也是葛林姆洛克把情报泄露出去的。在这里,会出现DDA干部等级的大猎物,而且又没有同伴随行……之类的。恐怕在委托杀害葛林瑟鲁妲小姐时,就有联络渠道了吧……”
“…………怎么会……”
凯因兹用右手撑住了膝盖失去力气正要跪到地上的优尔可。但他那惨白的脸色,即便在月光下也能看得很清楚。
抓着凯因兹的肩膀,优尔可用空洞的声音嗫嚅着:
“葛林姆洛克先生……想杀掉我们……?但是……为什么……?说到底……为什么会不惜杀掉结婚对象也要夺到戒指…………?”
“我也没办法推测出他的动机。不过,就算是‘戒指事件’时,大概为了确保不在场证明而没有离开过公会据点的他,这一次应该也不可能只是乖乖待着。这可是处理掉你们三人,总算能完全埋葬掉两起事件的机会呢。所以……详情什么的,就直接问他本人吧。”
话音刚落,我的耳中便传来了从小丘西侧斜面传来的两道足音。
首先进入眼中的,是就算在夜色中依旧发出艳丽色泽的红白相间的骑士服。不用多说就是”闪光”亚丝娜。右手握着拥有澄澈通透的白银之刃的细剑。就我所知这也是在艾恩葛朗特中最纤细、最美丽的剑,同时也是能够贯穿所有防御,最为凶恶的武器。
像是被细剑锋利的尖端,以及其持有者锐利的目光催促似的,一名男性朝这走了过来。
身材非常修长。穿着衣摆很长,宽松的前开式革制服装,戴着帽檐宽大的帽子。藏在阴影下的脸时而反射出月光,大概是眼镜吧。整体的印象与其说是锻造师,更像是香港电影中出现的杀手的氛围。当然,这也有先入为主的看法的原因吧。
两人指针的颜色都是绿色。已经做好为了阻止这个男的逃跑而让亚丝娜暂时成为犯罪者的觉悟的我——发生这种了事的话,我当然会陪她完成能够漂白回去的极其麻烦的任务——不禁安心地呼了口气。但马上又收摄心神,正面盯着这位登上山丘的男子。
银框的圆眼镜下,是一张不管谁看了都会留下柔和印象的脸。细长、下弯的眼角看起来也很善良。不过镜片下稍小的黑色眼瞳中,确实存在着某种能唤起我的警戒心的东西。
男人在离我约有三米的地方停了下来,首先看了下修密特,接着是优尔可和凯因兹,最后看了看长满青苔的小小墓碑,开口说道:
“哟……好久不见了呢,各位。”
几秒钟后,优尔可才对这平静沉稳的声音做出了回应:
“葛林姆洛克……先生。你……你,真的……”
杀害了葛林瑟鲁妲,夺走了戒指吗。然后为了隐藏这起事件,更设计要除去在场的三个人吗。
对于这没有说出口但不论谁都心知肚明的问题,男人——原“黄金苹果”副会长,锻造师葛林姆洛克并没有马上做出回答。
看着身后的亚丝娜收剑入鞘,移动到我的身旁后,才微笑着动起了嘴:
“……是误会。我只是觉得有责任要知道事情的结果才会来这个地方的。会乖乖听从那边可怕大姊的威胁,也只是想解开误会而已。”
——哦哦,竟然还在否定啊,这让我瞪大了眼睛。确实没有证据显示他把情报泄露给PoH,但是戒指事件的话,在系统上他应该是没有任何借口的。
“你说谎!”
做出尖锐反驳的是亚丝娜。
“你刚刚不是还藏在灌木丛里吗。如果不是被我看破的话,你根本就没打算出来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吧,我只是个普通的锻造师哦。正如你所见连武器都没有,为什么我要为不敢在那些可怕的橙名者面前出现受到指责呢?”
他平稳地回答道,摊开了戴着皮手套的双手。
修密特、凯因兹和优尔可什么都没说,只是听着葛林姆洛克的话。果然还是半信半疑吧。以前的副会长委托凶恶的红名玩家来杀掉自己,这种事连想都没想过,也不愿意相信吧,他们会这样也不奇怪。
我用左手制止了依旧想说些什么的亚丝娜,终于开口说道:
“初次见面,葛林姆洛克先生。我是桐人……嘛,只是个外人——的确,现在没有证据表明你在此出现跟‘微笑棺木’的袭击有关。就算问那些家伙,他们也不可能会作证吧。”
实际上,如果让葛林姆洛克将菜单窗口可视化,检查向朋友发送完毕的信息的话,那里应该有向“微笑棺木”委托暗杀的中间玩家的名字吧。但可惜的是,我并不知道那个名字。
不过,就算暂且不论谋杀修密特等人未遂一事,“戒指事件”上应该没有借口能够用了吧。如此确信的我继续说道:
“不过,去年秋天成为公会”黄金苹果”解散原因的‘戒指事件’……你一定与之有关,不,应该是主导才对。因为不管是谁杀了葛林瑟鲁妲小姐,戒指一定会留在与她共有储物空间的你手上。你却隐藏起这项事实,偷偷地把戒指换成钱,把其中一半给了修密特。这是除了犯人以外不可能做到的事。而你会跟这次‘圈内事件’扯上关系的动机也只有一个……就是封住关系者的嘴,将过去埋葬在黑暗之中。没错吧?”
我闭上嘴后,浓重的沉默降临到了荒野之丘上。不知从何处倾注而下的蓝色月光,在葛林姆洛克的脸上刻下了明显的阴影。
不久,他的嘴角歪成奇妙的形状,能让人感到丝丝凉意的声音响了起来:
“原来如此,真是有趣的推理呢,侦探先生……不过很可惜,有个漏洞。”
“什么?”
看着反射性地回问道的我,葛林姆洛克用戴着黑手套的右手把宽边帽向下压了压。
“的确当时我和葛林瑟鲁妲的储物空间是共有的。所以当她被杀的时候,在储物空间里的全部道具应该都会留在我的手上……这个推断是没错。只不过。”
反射着月光的圆眼镜下向我投来了锐利的视线,身材修长的锻造师用几乎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继续说着:
“如果那个戒指没有被收进储物栏会怎样?也就是说,实体化,并装备到葛林瑟鲁妲的手指上的话……?”
“啊…………”
亚丝娜漏出了细微的声音。
这个问题给同样也出乎我的预料。的确,粗心大意的我完全没有考虑到那种情况。
实体化后的道具,在装备的玩家被怪物或其他玩家给杀害时,就会无条件掉落下来。所以,如果葛林瑟鲁妲装备上了那个戒指的话,它没有转移到葛林姆洛克的储物栏而是落入杀人者的手中,这种说法也成立。
大概是察觉到形势逆转了,葛林姆洛克的嘴角稍微往上弯了起来。不过这种表情很快就消失了,锻造师用右手指尖抵住额头,像是悼念似的动了动头。
“……葛林瑟鲁妲是速度型的剑士。想在卖掉之前体验一下那枚戒指带来的超高敏捷补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听好了,在她被杀时,与她共有的储物栏里存放的道具的确都留在了我手上,可里面并没有那枚戒指。就是这样,侦探先生。”
我无意中紧紧地咬住了牙。能找到什么反驳葛林姆洛克主张的材料,提供葛林瑟鲁妲手指上有没有装备戒指的证言的,只有实际杀害她的犯人——恐怕是微笑棺木的某名成员。
看着保持一言不发的我,葛林姆洛克轻轻地举起帽子。就这样了看了看其余的四人,殷勤地行了一礼。
“那,我就先不奉陪了。虽然很可惜没能找到杀害葛林瑟鲁妲的主谋者,但就算只有修密特君的忏悔,也能让她的灵魂安息吧。”
对着再次深深地拉下帽子,俐落地转过身去的锻造师的后背——
优尔可用平静中隐藏着某种强烈东西的声音简短地说道:
“请等一下……不,请站住,葛林姆洛克。”
停下步伐的男子,把脸稍稍转了过来。眼镜下那双看似柔和的眼睛,浮现出一丝厌烦的神色。
“还有什么事情吗?如果是没有任何根据的感性指控能不能算了呢,对我来说这里可是个非常神圣的场所啊。”
对着用高傲的语气流利地说出这番话的葛林姆洛克,优尔可向前踏出了一步。
难道想做些什么吗,她的视线一瞬间落到举到胸前的白皙双手上。随后再次面朝前方,那深蓝色的眼瞳中浮现出至今为止都没在她身上见过的强韧光芒。
“葛林姆洛克,你是这么说的吧。会长装备上了问题的戒指。所以没有转移,而是被杀人者给夺走。不过啊……那是不可能的。”
“……哦?你有什么根据?”
望着慢慢转过身来的葛林姆洛克,优尔可用更加严厉的声音说:
“你也还记得公会全员一起讨论要怎么处理掉出来的那枚戒指的事情吧?我、凯因兹还有修密特,都说增强公会战力比较好而反对卖掉。那时凯因兹虽然其实想自己装备上,但还是说要先让给会长——‘黄金苹果’中最强的剑士就是会长。所以让她装备是最好的。”
优尔可身旁,凯因兹脸上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情。但优尔可毫不在意,挥动着手继续说道。
“对于这些话,会长是怎么回答的,我到现在仍旧可以想起每一字每一句。那个人,笑着说了这些——SAO里,戒指类道具一手只能装备一个。右手的是公会会长的印章,而且……左手的结婚戒指是不能摘下来的,所以我无法使用,听清楚了吗?对那个人而言,取下这两样东西的任何一样而去尝试稀有戒指奖励是绝对不可能的!”
尖锐的话语声响起的时候,包含我在内所有人都咽了口气。
的确,在主菜单的装备人物模型上设定的戒指栏位,左右手各有一个。两个都占掉了的话,就无法装备新的戒指道具。不过——
太薄弱了。
就像读出了我心中的声音似的,葛林姆洛克小声说道: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绝对不可能’?如果要说这个的话,首先得说这句吧——跟葛林瑟鲁妲结婚的我,是绝对不可能杀害她的。你所说的事情,都是没有根据的指控。”
“不对。”
优尔可用很低的声音答道。我屏住呼吸,望着这名娇小的女性玩家,只见她缓缓地,但幅度很大地摇了摇头。
“不对,不是的。我有根据…………杀害会长的实行犯,把他认为毫无价值的道具直接丢在了案发现场。幸好发现这件事的玩家知道会长的名字,并将遗物送到了公会据点。所以我们才把这里……决定把这个墓碑作为会长的坟墓,当时我们把她用过的剑放在了墓碑下,任由其耐久值减少自行消失掉。但是啊……但其实不只是那样东西。虽然没有和大家说过……我还在这里埋下了另外一个遗物。”
说完这话,优尔可转过身去跪在了小小的墓碑旁边,用手挖起土来。在在场全员无言的注视中,优尔可终于站起身来,把右手上拿着的东西递了过来。那是个就算刚从地里挖出来,仍在月光照射下发出银色光芒的小箱子。
“啊……‘永久保存箱’……”
正如同亚丝娜小声说出的,优尔可拿出来的是只有大师级细工师才能做出的“耐久值无限”的保存箱。由于是个边长最大不过十厘米的正方体,所以没办法放下大型道具,如果是饰品程度的话倒是能放下几个。放在这里面的道具,就算是丢在野外,也绝对不会因耐久值自动减少而消失掉。
优尔可接着伸出左手,打开了银色小箱的盖子。
镇座于白绢上的,是两个闪着光泽的戒指。
优尔可先拿出其中一个——银制,较大的戒指。在戒指平平的顶部,刻着一个苹果的标记。
“这是会长一直装备在右手中指,‘黄金苹果’的印章。同样的东西我也还留着,比较一下就能马上知道了。”
把这个放回去后,接着取出另一个——闪着黄金色泽的,细长的戒指。
“然后这个是——这个是,她随时都戴在左手无名指上,和你的结婚戒指啊,葛林姆洛克!内侧也清楚地刻着你的名字!……这两个戒指都在这个地方——这就是会长直到被经过大门运出圈外杀害时,双手上仍旧戴着它们的不可动摇的铁证啊!不是吗!?如果不是的话,你就反驳我呀!!”
说到最后,已经是泪流满脸的大叫了。
大颗的泪珠从脸上滴落,优尔可把闪着光芒金色的戒指,笔直地伸向葛林姆洛克。
此时,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凯因兹、修密特,还有亚丝娜跟我,都只是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着对峙的两人。
瘦高的锻造师嘴角依旧稍稍歪着,定格在原地有十秒以上。终于,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并紧紧抿了起来——
“这个戒指……的确是葬礼那天,你问过我的吧,优尔可。想留着葛林瑟鲁妲的结婚戒指吗,这样。然后我回答,就任由它跟剑一样自然消逝吧。如果那时……我说想带走的话…………”
深深低下头,把脸埋在帽檐下的葛林姆洛克,就像是操控着修长身体的丝线被切断了一样跪倒了在地上。
优尔可把金戒指放回箱中,合上盖子,就这样紧紧抱在胸前。仰头望向天空,泪湿的脸突然歪曲起来,用失去锐利气息的声音嗫嚅着: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葛林姆洛克。为什么你不惜把会长……你的妻子杀掉也要夺得戒指换成钱?”
“…………钱?你说钱?”
就那样跪着,葛林姆洛克用沙哑的声音说道,随后笑了起来。
挥动左手,调出了菜单窗口。经过短暂的操作,实体化出来的是只稍大的皮袋。葛林姆洛克将其抓起,随手丢到地上。沉重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澄澈的金属音。就凭这些声音,我便能推测出袋子中装了数额非常庞大的珂尔金币。
“这些是卖掉那个戒指的一半金额。一枚金币都没少。”
“诶…………?”
葛林姆洛克抬头看着眉头紧皱,好像很困惑的优尔可,接着又朝我们这边看过来,用干涩的声音说:
“并不是为了钱。我……我是无论如何都不得不把她杀掉。在她还还是我的妻子时。”
圆眼镜瞬间看向长着青苔的墓碑,但很快又移开来,锻造师继续着这段独白。
“葛林瑟鲁妲,葛林姆洛克。起头的读音相同并不是偶然。我和她在SAO之前玩过的网络游戏里,也经常用同样的名字。而且如果系统允许的话,也一定是夫妻。因为……因为她在现实世界中也是我的妻子。”
我从心底感到惊愕,稍微张开了嘴。亚丝娜猛地倒吸一口气,优尔可等人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对我而言,她是没有一丝不满的理想妻子。甚至夫唱妇随这话都像是为了她而设的一样,非常可爱,又很顺从,甚至连一次吵架都没有。只是……当我们一起被困在这个世界后她就变了……”
葛林姆洛克左右摇了摇被帽子遮起来的脸,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在这个强制的死亡游戏里胆怯、害怕、发抖的只有我而已。到底她身上哪里藏有那样的才能啊……不管是战斗能力还是状况判断力,葛林瑟鲁妲……不,是‘优子’都大幅超过我。还不只是这样。她不久后还压下我的反对组成了一个公会,招募成员,开始锻炼。她……跟现实世界中比起来,更加充满生命力……一副充实的样子……在旁边看到她这个样子,我也不得不承认。我所爱的优子已经消失了。就算有将游戏通关,回到现实世界的那天,乖巧而顺从的妻子优子也永远不会回来了。”
前开式大衣的肩部微微震动起来。那是自嘲的笑吗,或者说是对于丧妻的悲痛呢,我无从判断。那细微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害怕的东西,你们能理解吗?如果回到现实世界的时候……优子向我提出离婚的话……这种屈辱,我一定没办法忍受。那……那么就只能在我还是她丈夫时,而且身处可以合法杀人的这个世界里时,把优子封锁在永恒的记忆中。我的这份愿望……应该没人能责备吧……”
漫长而又可怕的独白结束后,一段时间内没有人说出过一句话。
而我又听到了,从自己喉咙中发出的沙哑声音。
“屈辱……竟然是屈辱?因为妻子不听从自己……你就为了这种理由杀了她?盼望着能从SAO中解放出来而锻炼自己和同伴……总有一天会成为攻略组一员的人,你竟然……就为了这种理由……”
我用左手强行按住颤抖着差点就要拔出背上的剑的右手。
葛林姆洛克慢慢抬起头,眼镜下露出细微的光芒,朝我低声说道:
“这种理由?才不是,这可是充分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