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来自心底的寒意是可以传递的,如同爱丽丝所感到的那样。那一滴如同冰水的寒意在她娇小的心口蔓延,她却将自己塞进阳光更加稀少的树洞,斜倚在树洞中茂盛的蕨类植物中间。她的双眼还没有从恶毒的金色中恢复,曾经最喜爱的阳光此刻令她那么厌恶——或者只是单纯地因为她的灵魂对阳光的排斥。
无论怎样,在灿烂的阳光下任何人都能看见她,而她现在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呢?她宁愿不去看,这样她还可以从回忆里瞥见欢笑的自己,看着它越走越远,沿着自己不再创造的记忆走回从前,与现在的她再也不见。
因为将自己吝啬地装在名为“过去”的瓶子里,爱丽丝再也无法得到一丁点儿未来了,而她又异常清醒地明白过去必将过去,所以她不得不在“现在”找一点儿无关紧要的事来思考,比如说将她劫持到这里的人——也许是只怪兽。爱丽丝只记得它有着时而通透时而昏暗的身体,脸上筋肉虬结,有着一道道扭曲的痕迹。不过,它是用双腿走路的,带走她的时候也小心翼翼,比人还温柔得多,因此她始终不愿意将它划到非人的行列中。至于它的容貌……其实“爱丽丝”这个人早就消失了,它的出现只不过将“爱丽丝”消失的地点做一点小小的更改罢了!何况,美丽的外貌就好么?
爱丽丝默然盯着在蕨类植物之外肆意灿烂的阳光,心中有短暂的空白,惨白中残留着甜蜜的味道。爱丽丝努力说服自己忘记这味道,可她的身体却藉着无聊的借口挪向阳光,全然不顾灵魂的战栗,直到蕨类植物边缘身体才恋恋不舍地停下来,向阳光伸长了手臂。金色的阳光异常刺目,毫不费力地刺穿了她几近透明的皮肤,在她的脸上降下一种颓废的美。爱丽丝在手臂中看到了衰老的脉络,久违的温暖像柔软的刃刮落了她仅剩的旧容颜,或许她在太阳眼中是个罪人,而太阳在用它的高贵驱逐她。于是爱丽丝一边贪婪地吸收暖意一边随时准备收回手以免被切碎,就像一只在火焰上跳舞的小羊,害怕冬天的寒冷,更怕火焰将它烧焦。
但劫持爱丽丝的人在这时回来了,仿佛在火焰上加了一把柴。背负罪恶的小羊惊得跳起来,又在他古井无波的神情中品尝到细微的落寞。于是爱丽丝默然放下手凝视着他,但他又转过身去了,只将余光扫着她周围的地面。他的背影在阳光中显出彩色的光晕,生动得仿佛爱丽丝才是非人的怪物。爱丽丝知道他随时都会转身,但绝不会在她的注视下。那层淡漠的目光是他们的天涯,隔得太浅所以不甘,因此她也背过身,学着他的狡猾埋伏下自己的眼。果然他又转回来,用几乎虔诚的目光供养她。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嵌在丑陋可怕的脸上仍然如宝石般纯净美丽。
但也只是如此了罢!他的目光越纯净,越是如同一只光亮的鱼钩,牢牢地穿在爱丽丝被喧嚣围绕的灵魂上。见过繁花似锦,才知道溪水可贵,至少在此刻,如他般的纯净太少,而他偏偏像白天和晚上一样与她永不相见。在她的生命停滞后,这是一件异常稀有的、能够刺痛她的事,因而她忽然暂时恢复了女孩的活泼,想要耍弄一点狡狯的小心计。那些小心计常让女孩们像小狐狸一样可爱,也像小狐狸一样难以揣度。
他会为爱丽丝找来森林里最可口的果实和最清澈的泉水,但只是放下便迅速离开。而今天原本就有些忧愁的爱丽丝将忧愁作了妆容贴在脸上,于是越加动人也越加惹人怜惜。她并未装作高傲而对他嗤之以鼻,只将细嫩的小手按在果实上,轻轻摇晃着果实,专注地盯着果实上滑落的、带着香气的阳光。她知道那些带着暖融气息的阳光会在她蓝色的眸中镀上一层细致的温柔,掩盖她的小小心机。她也知道人们对于专注其他东西的人总是不加防备的,他也是,因而他一定会靠近,因为他的眼从不曾离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