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昶欣赏殷离歌吗?当然是欣赏的。
殷离歌所求之道,世间有几人敢求,又有几人理解?
可哪怕世人尽皆误解,以为邪魔外道,他也已然踽踽独行,毫不退缩、毫不犹豫!
这本就是公子昶最喜爱的人物,他有怎会不欣赏?
可他却并不喜欢殷离歌。非但不喜欢殷离歌,反而妒恨地几欲发狂!
若非是顾及石璿,怕影响了她渡情劫,公子昶才不管什么天道之意,早早便由着性子叫那殷离歌陨落了。
现如今,殷离歌命数将近,他自然是乐见其成。当然了,他认为这种事情,阿璿便不必知晓了。本就是天定之事,阿璿便是知晓了也无力改变,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只是……
他忍着心头的酸楚,好容易才下定决心:阿璿对殷离歌的感情,还需再深一些才好。若不然,双方的感情严重不对等,天道有知,这情劫非但渡不过,付出较少的那方还会衍生出更深的劫难。
——罢!罢!罢!不过是个将死之人,本座何必与他计较?
暂不能对殷离歌如何,公子昶的一腔妒火、怒火便一股脑地都冲高舒夜而去了。
这也怪不得他胡乱迁怒。高舒夜与石璿本就有青梅竹马之宜,而那弘明道人更是一心要高舒夜做石璿的渡劫之基,并觉得两人最终皆走入极情之道才最好。
这令公子昶如何能不妒?如何能不怒?
他清楚地知晓,若非有这师徒的名分,只怕阿璿永远都不会多瞧自己一眼,又哪里会有这般亲近的时刻?
但他转念却又想:若没有石璿拜入自己名下,两人朝夕相对,自己怕也不会对她生出妄念,以致天道乘虚而入,为自己降下了情劫。
只是,即便如此,要他重新来选,他仍然会选择收石璿为徒。哪怕,这个选择会让他堕入劫火,甚至万劫不复!
只因,他自出生起,就拥有的太多了!
名利、地位甚至是灵石、法宝,旁人终其一生也不一定能有幸看一眼的东西,自幼便是他随手乱丢的玩具。他父亲杨铭之对他的宠溺,比之他对徒儿石璿,何止深了十倍?
他垂头笑望着石璿,看见她脸上满满的都是对他的信任,眸中的一泓清亮的秋水里,也只有他一个人的倒影。而那瞳中之人亦有眼瞳,瞳中之瞳里嵌着的,却又是水眸主人的模样。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公子昶的神色恍惚了一瞬,便猛然伸手,轻轻掩住了石璿的明眸。
因微微有些迷茫,石璿不自觉地眨了眨眼睛,纤长的睫毛在公子昶掌心如蝶翼般轻轻颤动,撩得他心尖儿一颤,脑中的理智差一点儿便溃不成军。
他闭上眼睛,眉宇间满是隐忍,颤动的睫毛泄露了他自内心深处涌起的痛苦。
——这种亲手将至爱推入他人怀抱的痛苦,深彻刻骨,没有尝过的人,永远也体会不到。
更何况,做出这种决定的,本就不是公子昶的本心,只是他那因情而起的些微理智罢了。
而情之一字,本就是世间最最不理智的字眼,却又生出了这般坚韧的理智,岂非就是这世间最最奇妙、最最不可思议、最最难以捉摸的事情?
而这最最奇妙、最最不可思议又最最难以捉摸的理智,又会在哪一刻又以另一种奇异又不可思议的方式消失呢?这便不为人知了。甚至于,就连这理智的主人公子昶也不知晓。
石璿眼前光景被遮挡一空,只看得见白的几近透明的手掌因阳光的照耀而微微泛着些琉璃般的肉红色,又暖又嫩,让她忍不住睫毛颤了又颤,如稚童般专心致志地去触动那淡红的肉掌,仿若遇见了一个再新奇不过的玩具。
而公子昶之所以伸手掩住她的双眸,便是因惧怕,惧怕自己好不容易留存的理智会溃散在那一双恍惚间使自己错觉自己便是双眸主人的全部的感觉里,惧怕自己会忍不住想要将阿璿留在身边,半步也不准远离。
只奈何石璿对他却真真一片孺慕,丝毫也不掺假,不由自主便展现出了几分小儿心性,平白惹人遐思惹人恼。
“阿璿!”公子昶无奈地叹了一声,松开她眼睛的一瞬间便将她紧紧搂紧怀里,不让她看见自己脸上尚未褪去的痛楚与隐忍。
“师尊?”石璿靠在他的胸口,疑惑地唤了一声,努力地抬头,却也只能看见一抹光洁的下颚。
便在这时,西门珏的声音自门外响起:“不知宗主召唤,有何吩咐?”
公子昶深深吸了口气,用石璿身上的冷香平复了心头的滞痛,转眼间便笑意淡淡,仿若五洲山河尽皆倒映在他的眼中,磅礴大气,包容天下。
因着他松开了钳制,石璿终于得以看清他的面容。可此时此刻,公子昶却早已恢复了常态。杨铭之便是再怎么宠溺他,也将他教养得极好,再有《九幽控神决》的加成作用,十分的令人心折。
当然了……
石璿暗暗撇了撇嘴:前提是“任性病”别发作。
公子昶示意石璿坐好了,淡淡道:“你且进来。”
西门珏推门而入,行礼如仪:“参加宗主。”又对石璿微微颔首,“一别经年,少宗主别来无恙?”
“什么经年呐?”石璿不乐道,“不就几天嘛!”她虽然在旁人看起来已经外出百年,可却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也没遇到,进了个秘境也只待了一天,一出来就倏忽百载了!
见她郁郁不乐,西门珏却莫名想笑,他暗暗笑叹:少宗主的性情倒是与宗主越来越像了!这哪里还有刚入魔道时还拜托不了的正道端正之气?
对于西门珏心底诡异的欣慰,石璿自然是猜不到的。她垂头丧气地软了身形,瞌头便落在了公子昶大腿上,等着师尊问话。
公子昶也不墨迹,直接便道:“那无悔僧人与张屠可还在珞珈山?”
虽然对自己的情报能力十分自信,西门珏还是从公子昶的话中听出了问题。他略一思索,便向石璿问道:“少宗主回程的途中可是遇见了这两个?”
石璿正自不乐,不想说话。
公子昶无奈地在她脸上捏了一下,替她回道:“是在般若无相秘境里,他二人都在。”
西门珏神色一肃:“是属下失职。只是,属下却可以确定,无悔与张屠二人自进入珞珈山之后,就没有再下山一步。”
石璿懒懒道:“那他们是怎么进去的?”
见徒儿肯说话了,公子昶便也回转目光望着西门珏,等着他的猜测。
“这……”西门珏却是为难,沉吟思索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属下不知。但属下猜测,二人能进去最神秘的般若无相秘境,定然是和珞珈山有关。”
提起珞珈山,石璿又来了兴致,坐直了身体,目光灼灼地望着西门珏,兴致勃勃地问道:“你说,这珞珈山是不是有什么名堂?若不然,那无悔怎么好不容易才从伽蓝塔里脱困而出,却不好好在这世间游历一番,反而找了另一个地方将自己困住了呢?”
“也不是困住吧?”西门珏却有不同的见解,“或许他在伽蓝塔里不出门走动已经习惯了呢?而且,不能出去和不想出去差别还是很大的。”
石璿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说得也有道理。只是,他到底是怎么从珞珈山进入般若无相秘境的?”
西门珏猜测道:“或许,珞珈山里有另一个固定的入口?又或者,他不知从何处得来了能进入此秘境的密匙?再或者,是他们天魔的特殊神通?”西门珏越猜越多,自己却越发不能确定了。对于自己这多疑而寡断的性子,他自己也知晓,因而也特别无奈。
——改不了啊!
见徒儿只顾与旁人说话,全然不顾自己了,公子昶有些后悔这时候叫了西门珏来。他伸手扯了扯石璿落在他腿上的一缕秀发表示了他的不满。
“咝~”石璿吃痛般地吸了口气,恼怒又疑惑地仰头问道,“师尊,你干什么扯我头发?”
公子昶一脸淡然地说:“哦,手抖。”
这一听就是胡说八道的。他堂堂一个金仙,又是出了名的武力高强,手中一柄正一剑不知斩过多少正道与魔道中的高手,又怎能会手抖?
但他是长辈,即已给了理由,石璿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将自己的头发理了理,干脆都拢着搭到了远离公子昶的另一侧肩膀上,又得意地看了看师尊,轻轻地“哼”了一声。
西门珏却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公子昶一眼,见他无辜地回望过来,终究是心头一软,压下了心头的担忧,拱手道:“珏还有他事,就先行告退了。”
公子昶立时道:“即如此,那你便去忙吧。”
西门珏退出了竹屋外,在楼下站了许久,忽地凉凉地笑了一声,道:“也罢!”让阿昶如此苦苦隐忍,当真是难为他了。若他实在忍不住……
“呵!”西门珏笑得有些残忍,暗暗道:少宗主若真的在情劫上毁了,大不了就再换一个少宗主!
说到底,西门珏对石璿的照顾,全是源自公子昶。若是有朝一日,石璿与公子昶有悖,他定然会站在公子昶那边。便是如今,他只是不忍故友压抑本性,就已经做好了放弃石璿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