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楼里安静得针落可闻,唯有水晶滴漏以“嘀嗒”的水声宣示着自己的存在感。
一个执事弟子单膝跪地,身子伏得低低的,呼吸轻的没有半丝声响。公子昶姿态闲散地坐在上首,唇角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面上若有所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执事弟子已被这越来越沉闷的气氛压得大汗淋漓,才听到公子昶辩不明情绪的声音:“你说的,可是句句属实?”
听到宗主的质疑,隶属于宗主的执事弟子连忙表忠心:“属下对宗主的忠心天地可鉴,万不敢欺瞒宗主。那浮屠门的门主殷离歌,的确是对小公子有君子之思。”
“这样啊!”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而一脸慈爱地感叹道,“不知不觉间,阿璿已经这样大了啊?”
执事弟子嘴角一抽,他万分庆幸自己一直是低着头的,宗主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就猜不到自己的腹诽:话说宗主啊,人家小公子入门的时候就已经这么大了好么?而且人家才不到百年的骨龄,还是个孩子好吗?您这样说,很容易让人误会是您把人家从小带到大的——实际上人家入门才三年而已!
执事弟子的腹诽,公子昶是不知道的。事实上,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在意。他此时的心情可谓复杂之极。
可最终,还是理智占据了上风,他喃喃道:“我徒命中该有一道情劫,这殷离歌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他刻意说出口,就像是要说服自己一样,强自忽略了心头那一缕怅然若失。
执事弟子的头埋得更低了,全当自己是个聋子,也深刻地希望宗主同样把他当成个聋子。毕竟,这些事情,本就不是他能听的。
终于,在执事弟子快被自己吓死的时候,公子昶兴致缺缺地挥了挥手,淡淡道:“下去吧。”
“喏!”执事弟子如蒙大赦,擦着汗爬了起来。或许是心神骤然一松的缘故,他一不小心便说错了一句话,“多谢宗主不杀之恩!”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脸色一片煞白。
公子昶眸光一厉,执事弟子还未来得及求饶,身体便化作了灰烬,被公子昶轻轻地一挥衣袖,吹得四散飘零,了无痕迹。
公子昶惋惜地叹道:“既然你听到了,嘴巴又不够严,本座只有出此下策了!”
“来人!”他扬声喊道。
立时便有另一个执事弟子从门外走进来,单膝跪地,拱手道:“属下甲十七在。”
公子昶道:“少宗主何在?”
甲十七不带半点儿情绪地阐述:“正与殷离歌游赏放春山。”从他的表情和语气中,完全看不出他内心的激荡:宗主终于亲口确立少宗主的地位了吗?
公子昶点了点头:“待她归来,叫她来见我。”
“喏!”
等甲十七退下后,诺大的竹楼内就只剩他一个人,只剩下水晶滴漏的“嘀嗒”声。他怔怔望着不断滴落的水珠出神,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好不容易结束了浮屠门的接待事宜,今日也没有别的门派递拜贴,曲游随便找了个借口脱出了身,便火急火燎地往逸阳峰赶:师尊,十万火急啊!你若是再不主动出击,我未来师娘就要被别人拐跑啦!
北阙近乎是木着脸听完了他徒弟语无伦次的叙述外加指天划地地给他加油鼓劲,嘴角终于忍不住抽搐了起来。
曲游见他师尊无动于衷,还以为他在强做平静,实则暗自神伤呢!他小心翼翼地觑了他师尊的神情一眼,越发觉得他师尊是在强忍心痛、黯然神伤。他期期艾艾地喊了一声:“师尊~”
北阙平静地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下去忙吧。”
“师尊,”他越是如此,曲游就越是担忧,忍不住昧着良心劝慰道,“依徒儿看,小公子对那殷门主跟本就没意思。您……不用……那啥哈!”
北阙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许久,终于接受了自己有个蠢徒弟的事实。他仍是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曲游不知被点燃了什么奇怪的斗志,右手握拳击在左手上,身后仿佛燃起了熊熊烈火,坚定地说:“师尊,您放心,徒儿一定不会让那个殷门主得逞的!”而后,也不等北阙再说什么,就昂首阔步地走了。
北阙望着他的背影,深深地无奈了。许久,他叹了口气:算了,让少宗主教教蠢徒弟做人也好。
他起身回到寝殿,一路撩开七层幛幔,终于站在了陆持盈躺着的床榻上。
痴痴凝视了榻上佳人良久,他转身在一旁的铜盆里洗了洗手,这才小心翼翼地抚上她苍白的脸颊,喜忧参半道:“阿宝,你那师妹……怕是再回不了正道了。今日,阿游对我说,浮屠门的门主对你那师妹心思不简单。听他的意思,你那师妹也并非全然无意。唉——也不知,门主何时才能察觉,他收的这个徒儿,已然成了他的情劫呢?”
他缓缓倚着床沿坐下,将陆持盈搂进怀中耳鬓厮磨,神色间无不担忧:“更可怕的是,你那师妹自幼接受的便是正道伦理,决计不会对自己的师尊生出半分绮念!但愿,宗主永远不要察觉地好!”
石璿将浮屠门一行引入客馆,今次的接待任务便算是完了。她付度着他们一行人风尘仆仆,很该修整一番,便要告辞。殷离歌却出言喊住了她:“早听闻放春山风景秀丽,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观赏一番?”
石璿问道:“现在?”
殷离歌点头:“现在。”
石璿的目光在萧崇五人的身上一一掠过,终是道:“即如此,便由在下陪阿丑游览一番吧。”
殷离歌大喜:“固所愿尔!”
萧崇五人很识趣地告辞了。一离了石璿的视线,曲游便一拍脑门,惊道:“哎呀!我险些忘了,师尊还找我有事。告辞,告辞!”言罢,匆匆而去,留下四人面面相觑。
“我怎么觉着……曲游最近有些怪怪的?”半晌,最心直口快的赵郴才迟疑地问出了声。
佘启道:“不是你觉着怪怪的,是他的确怪怪的!”
萧崇亦是迷惑不解:“他究竟怎么了?”
乘风挥了挥衣袖,负手而立,玩味道:“大概……脑子进水了?”
三人立刻狐疑地看向乘风,赵郴道:“我总觉得你知道什么。”
佘启白了他一眼:“不是你觉得他知道什么,是他的确知道什么!”
萧崇盯着他:“说!”
乘风幸灾乐祸地“嘿嘿”一笑:“都说了嘛,是他脑子进水了。你们别理他就是了,小公子肯定会给他个难忘的教训的。”
萧崇一连看了他好几眼,也笑了起来:“那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佘启眼尖,一眼瞥见石璿与殷离歌二人朝这边来了,连忙向三人使了个眼色,四人结伴离去了。
石璿领着殷离歌一边走,一边介绍一些放春山上的特色景色,两人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戈阳峰。
这次的赛场摩崖坪便是戈阳峰一大一小两个广场中的大广场。摩崖坪并不在戈阳峰的地面上,而是一座悬浮于空中的平台,本身距离地面便有近千丈,若不运法眼,站在戈阳峰顶仰望,也不过一点而已。而蹦极大赛选在这里举行,无形中便提高了难度。
平日里邪极宗的参赛弟子便是在这里训练的,只是赛事将近,这才挪回了南广场。因而,此时的摩崖坪空无一人。
“走吧,”石璿笑道,“既然来了这里,也是有缘,在下便带你去提前认一认赛场。”
殷离歌情知她有意拂照,心中只有甜蜜,又怎会拒绝?
两人走到峰顶的一个丈宽的方形平台上,石璿在平台上的一个凸起上踩了一下,平台便缓缓上升,直至与摩崖坪齐平。
摩崖坪以中心为点,方圆千丈,十分广阔。因阵法都是隐形的刻录阵法,灵石暗嵌,乍看上去四周毫无防护,对人的心灵是一道不小的考验。
但石、殷二人皆是胆大包天之辈,自然不会心惊胆战。两人就站在摩云崖的边沿,并肩俯瞰放春山,放春山上看似散乱,实则自有章法的各色建筑尽收眼底,比地面上更容易看出其中玄机。
殷离歌赞叹道:“设计这一山建筑的人,当真是大才!这竟是一套极高明的防护阵法,既牵一发而动全身,又可各自为政,简直妙不可言!”
石璿点头赞同:“建这些时,还是上古时代。那时的阵法远不如如今精致。可这套阵法便是放在如今,也是十分精巧的了。”
不知从何处飘来几片野杜鹃的花瓣,携着妙曼的馨香落在石璿发上。她蹙着眉伸手去拨弄,却被殷离歌伸手拦住了:“挺好看的,别管了。”
“是么?”石璿狐疑地问了一句,却也不再坚持。
殷离歌点了点头,踌躇片刻,伸出一直背在身后的手:“这个送给你。”他掌心躺了一支杜鹃花的簪子,也不知是何种材料锻造,簪身呈墨绿色,簪头的杜鹃是血样的殷红,低调奢华又张扬妩媚,矛盾又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