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同学文生和成聚曾经很认真地讨论过我们共同娶一个老婆的可行性。那天下午我们故意逃了一晌的课,高高地坐在横穿我们这座城市的白河的防洪大堤上,反复严密地论证着。既然我们决定友谊要恒久不变,既然我们三个人同时喜欢上了一个女生,那么,为什么不久的将来,我们就不能共同拥有她呢?这可是一个三全其美而又富有创意的想法。
我们很有骨气地对抗着瑟瑟秋风,到黄昏时分终于做出了皆大欢喜的决定:三个人完全可以娶一个女人做老婆。我、文生和成聚豪迈地站起身,意气风发地在半明半暗的时空里挥舞着正在茁壮成长的拳头,为我们竟能做出这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选择而兴奋不已。
我张着咧得像青蛙一样的大嘴巴,冲着宽阔的水面踌躇满志地叫:为了这一历史时刻,庆祝,一定要庆祝一下。他们两个人也兴致高昂地举起手,撕心裂肺地喊:庆祝庆祝。然后,成聚开始掏口袋,我也上上下下在身上找钱。结果令人沮丧,三个人统共才有一块五毛钱,一瓶白酒也买不到。但囊中羞涩并不能阻挡情绪上的高涨,文生大手一挥,说:就来一瓶啤酒吧。我和成聚马上表示赞同,深秋喝啤酒也许别有一番风味。
文生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去寻找最近的小卖部。他跑得很快,是我们学校最有人气的短跑明星,有谁比他在校运会上更耀眼呢?
我们在防洪水泥大堤上磕开瓶盖,啤酒在秋风中哆嗦一下,不肯冒出一点儿沫来。文生牛饮了一口,成聚也鲸吞了一下。滴酒不沾的我也像模像样地喝了一大口,之后,很是那么回事地一晃酒瓶,说:为了我们天长地久的友谊,为了我们共同喜欢的女孩,干杯。
那天并没有像古书上说的那样,因为有一个意气风发的誓言,天地为之变色风云为之涌动。它是普通的转眼即逝的一天,生命历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承上转下的环节。但对我们三个人来说,这个誓言使它显得很与众不同,直到许多年后,我们都还能清晰地记起那天所经历的每一个细节。
让我们打算长大后共同迎娶的女孩叫刘燕,是我们的同班同学。
上高二那年我狂热地爱上了赵传的歌。这个长得很有“个性”的男人,用胸腔里哼出的低沉沙哑高亢的声音一下击垮了我对男性歌手本能的防范。我中魔似的整天吟唱着他的《我终于失去了你》,游荡于教室的过道内,像个落魄的诗人在朗诵只有自己欣赏的作品,听到者唯恐避之不及。而这个时候总是成聚和文生——也只有他们——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加入到我的歌唱行列中,用实际行动来对一个五音不全的唱歌爱好者表示支持与鼓励。当然,还会有刘燕。我看见她就坐在课桌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们,认真地倾听,有一种无以言表的默契。
刘燕经常和我谈起流行歌曲。她说起王杰,潘美辰,陈慧娴,孟庭苇……我所要做的事情就是毫不犹豫地到音像店里买下他们的盒带,并且无一例外地爱上他们的歌。那时候,真的花了不少钱。但我乐此不疲,刘燕也把她自己珍藏的好歌带拿给我听,还把她精心抄写的歌词本大方地借给我看。
刘燕还会谈诗和有关诗的种种,但那只会是和成聚在一起的时候。她和成聚说话时经常提到席慕容和汪国真,当然,更多的时间她和成聚谈成聚写的诗。成聚是诗人,仅高二那一年,他就整整写了两大本诗集。他是个创作速度快若闪电的诗人。他每创作一首新诗,就兴致勃勃地拿给刘燕看。他读着:我在楼上看窗外,下雨了,街,流淌着一条条河,伞,像朵朵美丽的睡莲,安然地飘摇而过,你,是不是还一个人,在那下面躲我。
这个时候,我和文生会耐着性子,很捧场地听到最后,但不置一词。刘燕却和我们不一样,她不仅是仔细地听,而且会和成聚认真谈。刘燕说:写得越来越好了啊。成聚涨红了脸,嚅嚅半天,细声细气地说:你的意思是我过去写得不好?刘燕说:好,过去的当然好了,但你现在的更好。成聚疑惑地盯着她看了片刻,然后,孩子般地笑了。纯真灿烂的笑。
刘燕和文生谈舞蹈。作为学校运动健将的文生自然得到不少女生的青睐,但他更喜欢和别人谈起的是那时社会上流行的一种叫做自由步的舞蹈。他用稍具成熟男人雏形的身体卖力地蹦着,可在我眼里,他却像个被人毫不留情地扔到烧得红彤彤的铁板上的猴子,疲于奔命地上蹿下跳。我打着呵欠,在空旷得只有我们四个人的操场上,说:来一段霹雳舞吧。文生立刻尴尬地停下来。霹雳舞曾经是他的辉煌,但如果在他跳自由步的时候提到,那就等于无形中在怀他的过去,否定了他现在所做的新的努力。我无意中伤了他的心。这时候刘燕及时地说:跳啊,多美多有节奏的动作啊,我也想学。文生又惊又喜地问:真的?刘燕用力地点点头,认真诚挚。成聚也点了头。这是我将功补过的机会,我违心地附和说:是啊是啊。
刘燕和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大致就这个样子。
那时许多女生很清高,除了学习,其他的爱好在她们纯洁的心灵里是多余而大逆不道的事情。她们像模像样地拿着课本,皱着老气横秋的眉头,对我们这些有点儿不务正业的男生不屑一顾。“哼”——我分明看到从她们鼻子里喷出两道冷气,要杀伤我们似的。刘燕在她们里面是最实在的。她和我、成聚、文生三个人的关系很好。只要一声喊,她就和我们在一起了,从来也没有拒绝过,也不忸怩作态。我们三个人私下想,她也许已经看出来我们喜欢她,因此她用实际行动表达了她的默许。
情窦初开的年纪,每天放学,我们三个人都会骑自行车绕道到白河。河道里的风挟裹着扑面的风沙,别人避之唯恐不及,我们却勇敢地接受它的洗礼。只有这样才能使我们相信,我们的确是特立独行、与众不同的。还有什么比走不寻常的路更能让少年人趋之若鹜呢?
我们在那里谈我们喜欢哪个女生。很不幸的是,我们同时说出了同一个人的名字。三人都有些伤感,原来我们彼此竟是竞争对手,在不远的将来,可能会残酷地互相杀伐,优胜劣汰,最终只会有一个人和刘燕并肩走在一起。我们为这个可怕的未来不寒而栗,难道天长地久的友谊就要因为一个女人而分崩离析了吗?不,决不。(后来,我们专门旷了一晌的课在白河边上讨论并圆满地解决了这个难题。)
会有一个办法的,我强颜欢笑地说,现在不妨先搁置争议,我们要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好吧,我们开始吧,成聚同意了我的意见。于是文生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声:一二三,开始。我们三个人在白河边上煞有介事地晃来晃去,口里还不停地唱道:周末午夜别徘徊,快到苹果乐园来,欢迎流浪的小孩,不要在一旁发呆,一起大声呼喊,向寂寞午夜说Bye-bye,音乐、星光,样样都浪漫,烦恼、忧愁,都与我无关,这是我们的舞台,散发魅力趁现在……
一到元旦,学校每个班都要表演节目。文生灵机一动想到要我们三人合在一起唱一首歌。他一提议,我和成聚就心领神会了。那时红极一时的偶像是小虎队,我们三个人早已以本校的小虎队自居了。有文生的舞蹈功底,我的破嗓子,加上成聚,不刚好是现成的三人组合吗?我们每天放学后大老远地跑到白河边上练,以求在元旦那天一鸣惊人。
那年元旦我们永远也忘不了。我们三个踌躇满志的家伙弹簧似的纵身跳上讲台,文生轻微地打了个响指,小声说:一二三,开始。我们就在讲台上像模像样地跳起来,然后开唱。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可到快结束时,发挥最稳定的文生突然一个踉跄,差点从讲台上摔下去,多亏成聚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这才稳住。哄笑声中我们草草收场,文生阴着脸在同学们的掌声中走了下去。我和成聚正打算严厉地声讨他,谁知他抢先伤心地告诉我们,说他看到刘燕和马凯坐在一起了。谁都知道马凯是个混混,没人愿意和他相提并论的,除非那人自甘堕落。和马凯关系近的女生全是学校里名声最不好的。刘燕怎么会和他在一起呢?文生又补充说:我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偷偷地拉着手。他之所以最后发挥失常就是因为他突然瞅见了刘燕不但和马凯靠得很近,而且竟然做起了小动作,两人的手紧紧拉在一处。我,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文生最后说。
我和成聚都很沮丧,这是我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既然我们三个人都喜欢刘燕,那么她就应该像纤尘不染的白纸一样等待我们。我们一直以为她知道的,她会心有灵犀地为我们保持她的纯洁。刘燕不能和马凯拉手,绝对不能。我们三个义愤填膺地想。但刘燕却伤透了我们的心,让我们失望到了极点。后来,我们不但看到她拉着马凯的手,还绝望地看到她扑在马凯怀里,当马凯很不要脸地把嘴伸向她的脸时,她不但不躲开,反而迎上去。我们三个人的心在那一瞬间碎了。爱情被难以置信的事实击得粉碎。我难受得蹲在地上干呕起来。如同受了传染一样,成聚和文生也跟着弯下腰干呕起来。我们实在不能接受马凯亲刘燕,这是对她的亵渎,我们更不愿意去想像刘燕也会去亲别人。
刘燕会是这样一个人?那天我们坐在白河边,心情暗淡得像天上黑压压的云。怎么会这样?我们一直以为刘燕是个纯洁得像冬天的雪一样的女孩,我们一直以为她知道我们三个人喜欢她,并且已经接受了我们的这份情意,为我们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自己。可事实上她却和马凯混在一起,还明目张胆地做出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成聚无可奈何地反复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不应该啊,班里最轻浮的女生也没有像她这个样子。我说:是的,她简直就是做给我们看的。文生痛苦地做出了果敢的抉择,说:我已经打算不理她了,事到如今,不如一刀两断,她这个样子已经不配让我们喜欢了。是的,她已经不配我们喜欢了。我和成聚马上追随了文生的观点。我们要她至真至纯,在心灵上与我们合二为一,并且不与任何人有身体上的接触,而她却和一个我们不屑为伍的混混抱在一处丑陋地亲吻,这简直是在亵渎我们。我们三人一致认为,爱情应该是高尚的,富有高雅情趣的,因为心灵上的共鸣而产生的精神上的愉悦,而不是这种令人恶心的不洁接触。
第二天上学,我们三个趾高气扬地从她身边走过,她还不知趣地追上来,说:嘿,你们好啊。我们没理她,很傲慢地并肩往教室里走。教室门太窄,我们并排进去有困难,可谁也不愿落后,硬是往里面闯,于是卡在了门口。我们憋红了脸运足了劲,几乎带掉了门框,终于挤了进去,一脸深沉地分别坐到各自的位置上。刘燕惊讶地盯着还在打颤的门框,不知我们今天中了哪门子邪。马凯很嚣张地坐在他的位置上,旁若无人地强迫可怜的同桌听他讲一部电视连续剧的情节。刘燕很正经地坐到她的位置上,一脸的波澜不惊,对马凯视而不见。我心里暗骂:一对不要脸的狗男女,他们装得可真像那么回事啊。刘燕没话找话和我们搭茬,我们满脸冰霜,很酷的样子,不理她。几次下来,她好像知道了什么,她当然应该心知肚明。于是,我们断了往来,与刘燕彻底形同陌路了。后来,我们多次看到他俩背着人偷偷约会,在操场主席台下面的一暗角处,抱在一起亲嘴。有好几回我们认为刘燕一定瞅见我们了,但她却还是那么恬不知耻地让马凯抱着,好像故意让我们看。我们三个人绝望地走开了,这样的场面对我们来说是最沉重的打击。真后悔我们喜欢上了这样一个女孩。
高三,学习压力重了许多,同学们都在自顾不暇中不知不觉毕业了,各奔前程。大多数后来失去了联系,但我们三人自始至终都保持着难得的友谊。我们走上了社会,各自有了生命中的女人。
许多年后的一天,我约文生和成聚去一家酒店,要了一桌我们根本就吃不完的饭菜。我早已经学会了喝酒,并且酒量很大,而且还能记住多得数不清的荤素皆备的行酒令。但我们三人在一起时却是喝闷酒。每人倒上一杯,然后想喝多少自己倒,不知不觉都喝多了。
我说我昨天晚上做梦了,梦到一个女人,你们知道是谁吗?是刘燕,嘿,是刘燕,我他妈还是清纯得和过去一模一样,连她的手都不敢碰一下。看看我们现在是什么个熊样子,现在的年轻人是什么个熊样子,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曾经有过喜欢一个人可连她的手也没有拉过一次的日子。
他们两个没吭声,都喝了一大口酒,红着眼望着我。我继续说下去:我真想不到自己竟然还能做这样的梦,醒来后,我躺在床上,睡不着了,可也不想起来,生怕梦中的那感觉一不留神就跑掉了。我突然怀念起过去了,怀念那段连手也没摸过的爱情。我和第一个女人上床之后就一直嘲笑自己少年时是傻子,可现在,我却怀念起当时那么单纯没有杂质地喜欢一个人,像水一样透明……
真傻,我们三个人握着酒杯,挺着已经发福的将军肚,人模人样地坐在饭桌前,一起说,真傻呵,那个时候。眼圈都红了。
靠!你还能做这样的梦。文生和成聚有些妒忌地嘟囔。文生说他知道刘燕大学毕业回南阳后嫁了个有钱人。她怎么没和马凯结婚?我红着脸,饮了口白酒,神情亢奋地问。文生说:哪会呢?马凯算什么东西,到现在还整个一混混,那时候也不知道她看上了他哪一点。成聚来劲地拍了一把桌子,问:你有刘燕电话吗?联系一下,和过去的梦中情人共叙旧话,也分外有意思。我也怂恿文生打个电话约刘燕出来,这么多年不见,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记起我们三个人。打了好几个电话,文生才问到了刘燕的手机号。他在拨通的一瞬突然把电话扔给了我。你接。他说,竟有些胆怯的样子。我堪当重任地拿起来,那一端被接通的一瞬,我的心还是猛地跳了几下。
喂,谁啊?刘燕的声音竟然一点儿没变,我恍然之间像回到了从前。
刘……刘……我嗫嚅着。
我是刘燕,你是?
小军。
小军?哪个小军……天啊,你,你是楚小军,我听出你的声音了,你在哪儿?
我说:我和成聚、文生在一起,如果你有空也来坐坐吧。
刘燕说:好啊好啊,快说你们在哪儿,我想死你们了。
文生和成聚抢过手机,对着话筒喊:白河,我们在白河等你。
我们三个手脚忙乱地抢着付了账,奔出酒店,直接挡了一辆出租车。白河,伙计,快,快!我们急切得像热恋中的少年去会见心仪已久的情人。
刘燕看起来腰变粗了,身体富态了,但更迷人了。嫁给有钱人的生活就是不一样,我怪腔怪调地说,含着莫名的醋意。刘燕笑着说:你说话还是这样刻薄。
冬天的白河没有夏天热闹繁华,显得冷清而落寞。我们四人是唯一光顾它的客人。文生变魔术一样拿出一瓶白酒,说:我们继续喝。他带头饮了一口,接着是成聚,刘燕也兴奋地夺过瓶子长饮了一气。她说:能见到你们,真的很开心。说完又喝一口,豪爽而不失优雅。
很快我们报销了这瓶白酒。我冲动地跳上高高的防洪大堤,摇摇晃晃地站在上面,俯视着也同样兴奋不已的刘燕,说:刘燕,你知道不?十二年前,我和文生、成聚,我们三个人,就在这个地方,曾经为你喝下了一瓶啤酒。
真的吗?刘燕盯着我。朦胧的路灯下面,她的模样和我想像中的一样美丽。
文生说:真的,我们还为你许了一个诺言。
诺言?为我?
是的,为你,成聚说,那时我们三个人都爱上你了,但我们又不愿彼此伤了和气,于是有一天,我们三个人逃课,专门到这里来商量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结果呢?刘燕瞪大了眼,这可是她第一次听说。
商量的结果是我们三个人打算娶你一人当老婆。我说。
真的假的啊?刘燕不可思议地望着我们。
我们一起答说:骗你干吗,都多大的人了,脸皮厚得早已经是刀枪不入了,还有必要和你假正经吗?
刘燕呆了半晌才说话:没想到啊,以为那时候你们什么也不知道呢,原来你们都已经学会不要脸了。
我们三个人辩解说:怎么是不要脸呢?那时候我们是真心喜欢你,到现在再也没有过像那样真的感情了,再也不会有了。刘燕,你可是伤了我们的心啊,你和咱们班最坏的马凯混到一起,知不知道,你亲手把我们心目中最美丽的偶像给毁掉了。
刘燕笑着说:谁叫你们三个那时像个傻子似的,什么也不懂,给过你们多少机会,你们全装模作样地做柳下惠。傻子啊,你们。刘燕轻轻地说,你们都像榆木疙瘩一样无动于衷,当时我一赌气就答应马凯了,其实我就是做给你们看的,故意气你们……
事情会是这样?当我们一次又一次被刘燕刺伤脆弱的自尊时,她竟是专门做给我们看的。三个人木桩似的呆立在河堤边上,一时感慨万千。
刘燕无声地把我们拉到一起,张开双臂,揽着我们。她轻轻地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亲了一下。我们像被点穴一般地僵立在那儿。半天,我才解嘲似的模仿张爱玲《半生缘》上的台词说:回不去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我自认为这很幽默,还准备做出个微笑的表情,但,只觉脸上一凉,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
我们四个人抱在一起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