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璎没结婚就有儿子了,四岁半,叫大卫。
当时,她和也从上海来的留学生许彪同居。就在许彪转学到加州去,之后又杳无音讯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没哭哭啼啼去找他,只自个儿哭了个翻天覆地。随后,还是鼓起勇气,拼命找工作。当时美国经济还未滑坡,两个月内她便在城郊一家保险公司找到了个初级职位。于是,她把退休在家的妈妈接来,帮忙她生下了儿子。
这三四年来,她经历了风风雨雨。陆续有朋友给她介绍,只是都没成。中国人大多嫌她有小孩,老美她觉得难有思想沟通。回国找也有顾虑。找个有能耐的,来后羽翼一丰怕就要走人。这样的案例已听到不少。但找个没本事的,来了以后要她供养,负担反重了。她妈妈来帮忙时最让她头痛的就是唠叨个没完:怎么还没找到?同事里有没有?同乡会里有没有?同学会里有没有?工程师协会里有没有?教会里有没有?晚会上碰到的某某某结婚了吗?有谁离婚了吗?真显得急不可待要推销掉她。她实在烦不过,熬到大卫上幼儿园了,就请妈妈回国牵红线去吧。一回回的失败使芳璎逐渐对婚事不再抱希望,想这辈子不结婚也罢,总比将就的好,再说了,她已三十有六,还是儿子最重要。于是,她就不找了,甚至很少去参加联谊聚会,也不和人多来往,安安静静就守着大卫过日子。去年,手头存了点儿钱,想儿子长大,喜欢跑动,该买下房子,有后院的,好有地方玩耍跑跳。在公司就近的较便宜的住宅区挑了挑,就买下一栋有四十年房龄的旧的老平房。房子虽旧,她看中的是它大大的后院。院子里种了几丛红色蔷薇,并两棵苹果树,招人喜爱。
就在她搬家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她发现在她的后院对面,住的也是个中国人,并且,年龄不老也不小,并且,是个男的。当时,她在院子里给儿子搭秋千架,正累得半死。大卫忽然跑来,抱住她的手臂。她顺着孩子的目光望去,看见对面的中国人邻居正逗大卫做鬼脸。她微微红了脸,忙教大卫和他打招呼。那人便走过来,和大卫逗趣了几句,便自我介绍,叫陈文,台湾来的,好不好让他来帮忙一起搭秋千架?她忙道了谢,就请他动手。她本以为这秋千架很容易搭,谁知众多零部件要一一配搭,并不简单。他俩一同钻研图纸,花了三小时,才搭牢靠了。
从那以后,每当她吃了晚饭,带大卫在后院打秋千,陈文便常会出来牵狗散步。两家的后院连在一起,并无围栏,面对面,家里的情形容易看见。芳璎终于断定他家里只有他一人,外加他的狗费费。大卫只要见到费费出来,就不要玩秋千,要和费费玩。于是,她和陈文便不由自主地被抛在了一旁聊天。原来他是软件设计师,并且是为许多公司做咨询,为了省税和投资,虽然单身也买了座大房子住。她当然没好意思问为什么到现在还是单身,或他多大年纪了。她暗自希望他比她能大两岁。不得不承认,她对他的一切很想多了解一些。
一天,她正在厨房里做饭,不时抬头从小窗口望望对面。不久,他果然回来了,但带了个女的回来。她的心不由得一沉,赶紧将百叶窗放下来。那天傍晚,她没有领大卫到后院去玩,一直待在屋里放儿童录像片恐龙巴尼给大卫看。大卫看得津津有味的,她自己抱个小枕头,闷闷不乐地痴想了半天。唉,她长叹一声,终于对自己说,有什么好多想的呢?赶快打消这念头,人家当然本来就有女朋友的。人家毕竟对自己很不错的,常主动帮点儿忙,对大卫尤其热情,这么好的邻居,自己该为人家的好事高兴才对。再碰上陈文时,她就以大姐的口吻问起他的女朋友来。陈文说,他们交往已有些时日了,她也做计算机这一行,也从台湾来,有二十六岁。芳璎赶紧热心地说,你一个人也挺可怜的,应该赶快结婚安个家,生个小孩,将来和我们大卫一起玩。他不置可否,只微笑作答。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安然而过。虽然,她明知道不应当,却仍忍不住时时偷眼看他在做什么。见他有时看电视,或坐在阳台上看杂志,喝啤酒,或有时拿个话筒唱卡拉OK。女友一般每星期来一到两次。开始总留下过夜,但后来渐渐到晚就走了。陈文爱运动,常夜间跑步、打太极拳。芳璎哄大卫睡下时,总默默地透过窗帘看他运动,仿佛也算有个人陪陪自己。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陈文直到夜深还没回来。她平常总要等他回来才安心睡去的,怎么今晚过了午夜,他还没回来呢?是去他女友处过夜吗?她无情无绪地盥洗完毕,换好睡袍,怅然倒在床上。正要朦睡去,忽听见沙沙的水声,在夜深人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下雨了吗?不,一片月牙儿正在天上眨着眼呢。她猛想起今天给后院的草坪浇水,竟忘了关水了。忙起身出门去,也没穿鞋,赤脚踩在草坪上。刚转过墙角,猛看见水龙头那边有个黑影子蹲着,把她吓了一大跳,几乎尖叫出来。水忽地一下关了。那黑影站直了身,她这才看清原来正是陈文。他已经回来了。他也看见了她,便缓缓走过来。她闻见他身上有股酒味,外出的衣服分明还没来得及换。他一边打量她,一边轻声说:“我刚回来,看见你忘关水了,过来帮你关的。吓着你了吗?”
“噢,没、没,谢谢你,我忘记了,刚刚想起来。”她结结巴巴的。
他又向前迈了一步,更加轻声地说:“我把水管都卷好了。”
他们在黑暗中相互呆望着。
天上原本就只有一抹小小月牙,这会儿仿佛也给云遮去了。夜色显得浓浓的,混合着青草的气味。她想往回走,脚却不听使唤,像给钉子钉住了。忽然,他呢喃地说:“睡袍很美。”她这才醒过来,忙含羞转身,却被他拽住。她急切地在他眼中搜寻:是什么意思?他缓缓抱紧了她,吻她披散的长发。她只觉得全身的血凝住了。他们在黑暗中拥抱着,直到她忽然有了勇气,抽身跑了。
她不能肯定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在轻薄她吗?或是欺她孤身一人软弱无依?她不敢再开通向后院的玻璃门,几次大卫吵嚷要到后院去玩,她都不答应。她开车带大卫到夜商场的玩具店去逛。她实在羞于再见他。她把所有朝向后院的百叶窗都垂放下来,命令自己再不许偷看。
到了下个周末,星期五的晚上,陈文来访了。他是从正门按门铃进来的,手里捧了玫瑰,拎一盒苹果派。她不能拒他于门外。他进门就抱了大卫一起看恐龙巴尼的载歌载舞。看了一阵儿,就对大卫亲昵地说:“大卫,你乖乖一人看巴尼,UNCLE要和妈妈说话。明天UNCLE带你到动物园玩。”大卫欢呼一声,顺从地从他身上爬下来。陈文便如这家里的主人似的,示意芳璎一同到她放着计算机的书房去。陈文说:“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她一怔,回说:“你原来的女朋友比我条件好,又没小孩,又年轻。我不如她。”
陈文答道:“有小孩很不好吗?我就顶喜欢大卫。太年轻的女孩和我有代沟的。我已经和她断了。”
“你不要因为可怜我们。我和大卫就两个人还算过得很好的,不缺什么。”她傲气地昂着头。
“其实,要说可怜你们,我看大卫在家没个男子汉做榜样,对他的成长不利,是有那么一点儿。”陈文调皮地一笑,“不过,更多地,我是可怜我自己。你不也说我一个人挺可怜的?算我们同病相怜吧。我觉得你这人好实在,好本分,又有自尊心,我喜欢。”
他边说边伸手拉住了她的手,放低声音说:“还有,那天晚上,你难道没感觉?”
她的脸霎时红了,目光柔柔地看定他诚恳的脸,仿佛想判定他是不是在说实话。良久,她才低了头,笑着咬了咬嘴唇。陈文就势欠身过去吻她。
芳璎就这样在三五个月内说结婚就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