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一天天毒起来,把这家小院照射得如同一个发酵池。北面是三间房,明晃晃的玻璃门窗终日敞开着,不时露出两对赤膊:肌肉发达的是儿子,皮肉松弛的是老子。双方的女人也都是薄布褡裢,类似于城里女人的吊带背心,晃荡着走进走出。南面是两间房,大的是奶奶的,奶奶的头发高高地盘上去,一个稀疏而灰白的圆髻像极了落满雪的山顶,上身也是一点布丝都不见的,两只空布袋般下垂干瘪的乳房随着蹒跚的步子左右摆动,像要落到裤腰上去。小的一间是盛农具的。西面是一间简易房,里面是禽畜,三十只兔子,五只绵羊,还有一笼小鸡仔。
东面的一间房是女儿小梨的。小梨是长女,却未嫁,没有合适的房间,便暂且住在东厢房,一住就是五年。东厢房狭小逼仄,一张竹床占据了大半个屋子,弟媳陪嫁来的电视箱、洗衣机箱摞在一起,很顽强地占据着一块不小的地皮。小梨坐在床上,屋里没有沙发椅子之类的,要坐只能坐在床上。她将放在窗台上的电扇的风调到最大,然后把头伸到跟前吹,头皮倒是干爽了,汗却从脊背上冒了出来。小梨复又拉上蓝布印花窗帘,把头顶虎视眈眈的日头隔在外边,然而屋里的空气一下子凝重密集起来,仿佛一点就着。
外边传来“喀嚓喀嚓”的声音。是爹又在打帘子了。爹每年这时候都要给小梨打一张秫秸帘子。先到集市上买上一捆新下来的高粱秆子,并不褪叶,只用铡刀截得整整齐齐,然后拿塑料绳连缀起来,最后在外面裹一层编织袋。帘子很沉,很厚,还带着浓重的湿气就被悬挂了起来。小梨一下子就觉得凉了许多。有时候,小梨就铺一领草席,在帘子旁边的地上睡,还能闻到新鲜的青草味。
然而,今年实在是太热了。高粱秆子没买上新的,拿去年的代替了,就有点儿干裸裸地遮不住热气。晚上睡在草席上,一只爬行甚欢的蝼蛄还爬到了小梨的脖颈上。小梨正在做梦,梦里是男友拿蒲公英白茸茸的花毛毛在胳肢她。小梨微笑着醒来,感到脖子里奇痒难耐,遂伸手一把逮住了那只忘乎所以的虫子。小梨惊叫一声,两行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第二天,小梨去了镇上的网吧,跟男友聊天。小梨说:“我去买个空调吧,实在受不了了。”那边的男友说:“买吧,别老苦着自己,下半年我们省着点。”男友在北京读研究生,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小梨就很幸福地说:“我们结婚后,就把空调留给弟弟,他们结婚,咱没表示,总是不妥。”男友说:“那时候,咱不是在读书么?再说,你读书的钱,他们可一分都没出,都是你打工挣的。”小梨打断男友的话茬,说:“都过去的事了,就别提了。”
小梨去镇上的信用社取了钱,隔天就去买了一台格力空调回来,送货的工具车上还载着几个安装空调的工人。空调一进门,小梨立刻就感觉到了自己的愚蠢。弟弟、弟媳拥着六岁的儿子过来了,整天撅着嘴黑着一张脸的娘也过来了,连奶奶都套了一件白短褂,趔趔趄趄地赶来了。娘率先说:“怎么想起买这玩意儿了?”
小梨有点儿怯怯地指着蒸笼似的东厢房,说:“这屋里热死了。”
弟媳嘴角上一块黄豆大小的黑痣不为觉察地动了一下,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大伏天,哪儿不热!”
奶奶的小脚迅速更迭上来,掣了一下小梨的衣襟,说:“丫啊,你上边有爹娘,有我这老不死的,下边有小侄儿,怎么都轮不到你呀,就给小家伙安上吧,他还小。”
小梨不说话。奶奶看了一会儿小梨的脸,就指挥着工人给弟弟的屋里装空调去了。这时,小梨听到南屋墙脚一个苍老的声音说:“明年,爹早点给你打帘子,新帘子。”小梨的泪“刷”就下来了。
不用等到明年了。晚上,小梨躺在草席上,发狠地想。她买了两袋樟脑丸,把各个犄角旮旯都撒上了。今年冬天我就要结婚。想到结婚后就能搬出这个快令她窒息的家,小梨不禁眯了眼,陷入美妙的遐想中。她跟男友是高中同学,一同考入省城一家院校,大专毕业后,她回到家乡,做了一名小学教师。男友继续攻读学业,本科、研究生,一晃就是五年。五年的时光哪,小梨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本细腻白嫩的脸现在有点儿糙和干,都快长褶子了。小梨从来没用过高级些的化妆品,她教书的工资一半用来供男友读书,一半用来贴补这个家。就是这样,她在这个家里仍是最惹人厌的一个,谁让她年近三十了还未嫁掉呢,照当地的说法,这样是会影响娘家发达的呀。
自从有了这个目标,小梨觉得日子好过了许多。跟男友每个星期在网吧里聊一次天,每次两个小时,四块钱。他们谈话的主题都围绕着年前的婚姻展开,他们进行预算,商量酒席,乐此不疲。然而,婚姻永远是两个家庭的事情。一旦家庭介入,事情就不像他们想像中那样了。男方父母认为他们的儿子是聪明绝伦的,谁跟了他,只有享福,享不尽的福,自然要摆点儿谱。小梨的爹娘认为,你们的儿子再聪明,离了俺们小梨的钱,也是白搭,这军功章里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嘛。商量来商量去,小梨跟男友憧憬的并不奢侈的婚礼没能实现,他们潦草地结了婚,潦草得就像走了一趟亲戚,双方各有六七个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就算齐了。
然而,小梨仍是快活的。晚上,紧紧偎在丈夫的胸前,恨不能嵌到丈夫的肉里,跟丈夫天涯海角。开学了,丈夫收拾行装去学校了。新房里只剩了她一个人。晚上吃饭,小梨找不到碗筷,婆婆坐在饭桌旁边,一动不动地等着小梨给她盛饭。小梨额上沁出了汗。她没头苍蝇一般在厨房里转,婆婆终于从小板凳上站起身来了,一边趿着鞋去厨房一边恨不得把眉头蹙成一个团,说:“这煮好了饭,都吃不到嘴里!”
晚上,小梨抱着枕头流泪。她等了五年等到了今天。可今天的她幸福么?幸福就是无休止的流泪、无尽期的等待么?小梨后来做了个梦,梦里她一直在爬一架陡直的梯子,爬来爬去,总也爬不上去。
小梨又住回到了那间东厢房,这样她会离她的学生近一些。那间东厢房现在是最舒服的,春暖花开的季节,总有一两缕阳光溜进来。门上的一个红喜字早褪了色,还掉了最下面的横,像是一只断腿的飞鸟。小梨没有在意,她沉浸在另一种喜悦里,她怀孕了。她腆着微隆的肚子在狭小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就像所有怀孕的妈妈一样,神情安恬,嘴角不时漾出微笑。
他们仍然坚持着每周一次的网络聊天。小梨看着摄像头里并不清晰的丈夫的脸,总要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他们很少说起马上要面临的现实问题,他们让话题更多地停留在倾诉衷肠上。其实,丈夫已经跟北京一家外资企业签了协议,他们甚至没有一个可以厮守的暑假。可是,丈夫是为了她跟肚子里的孩子在四处奔波呀!她受这一点点苦又算得了什么!想到这儿,小梨的心里甚至涌出了一股豪情。可是,变故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来临了。依然是去年购买空调的那个节令,小梨的东厢房悬挂着爹早早打好的一张新帘子。丈夫是第二次来这间东厢房。他下了火车,直接就到这儿来了。他知道在他离家的这些日子里,妻子绝大部分的时间是待在这间东厢房的。丈夫天神一般降临到这里,让小梨又惊又喜。她忙不迭地把丈夫安置在床上,扭过电扇头,给丈夫驱汗。丈夫的脸却是淡淡的,一杯水一样,看不出一丝波澜。他很久没说话,只垂着头看自己的脚尖,额上的汗层出不绝。小梨绷不住了,强作镇静地说:“怎么了?你说吧。”
丈夫抬头极快地看了她一眼,慢慢从随身的皮包里掏出两张纸来,一张支票,一张协议书。小梨明白了一切,眼睛一瞬间灼痛得要喷出火来,使她无泪。丈夫低着头说:“我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但我没有办法。我们这样分居,也不会幸福。我们离婚吧,这些钱你拿去做手术。”小梨一字一顿地说:“什么时候的事?”丈夫茫然:“什么?”小梨勃然大怒:“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变心的?”小梨纠缠的只是丈夫的心什么时候离开了她。丈夫的脸顿时成了猪肝,他觉出了自己的卑琐,可仍咬着牙说:“快一年了。”小梨说:“那你以前所做的都是在欺骗我?”丈夫闭紧了眼,咽下一口唾沫,又睁开眼,一只手划桨一般在空中乱推,像驱赶蚊蝇一样,说:“我以前怕你伤心,不敢跟你说,现在,我没办法,我只能跟你说三个字,对不起。”丈夫的脸在午后暴烈的阳光下,冰冷尖利得如同一把利刃。
三个字买走了她六年的时光。小梨拦住门外暴跳如雷要冲进来的爹娘,关住门,双泪长流。在泪水中,她看见许许多多时光的碎片在飞舞、旋转、汇集、崩裂,最后纷纷坠地而碎。那尖厉的声音在她耳边被无限地扩大。平静下来后,她签了字。她还将丈夫送到了村口,不,他现在是一个陌生人了。
又一个酷热难耐的夏天来临了。据说,这个村庄所在的城市已成为中国第二“火炉”。已经有了女儿的小梨决计不让女儿忍受酷暑之苦了。她在房间里装了空调。她们住在村小学旁边的两间出租屋里,出租屋也是坐东朝西的,仍狭小,她们住一间,另一间摆了一长溜柜台,柜台上是多种书籍和文具。爹经常会来坐坐,帮她照看孩子。她们的生活单纯而忙碌,单纯到心无旁顾,忙碌到目无闲暇。也有闲下来的时候,闲下来,她就和女儿坐在门前看那轮渐渐远去、渐渐模糊的落日,听孩子们整齐的如同吼叫的歌声;在炎炎烈日下,打开空调,享受属于她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