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我站在窗前,看着满园的牡丹花,在夕阳的余晖中,流红如血,恍惚中,有些迷醉与茫然。乔卫又走了六天了。他的工作总是如此的繁忙,天南海北,只为了保全我们这长相厮守的幸福。可是,他不知道,在每一个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夜晚,我一个人在孤灯下看书写字,在高大的落地窗前饮茶望星时有多寂寥与无助,再多的爱也填不平我心中的沟壑。
那沟壑是他给我的。三年前,和我相爱了整整六年的乔卫,突然偷偷地走了。我一个人找遍了整个天津城也没有找到他,于是,我决定一个人流浪。我想,他终究走不出这片神州大地,我也相信事在人为,我觉得无论上帝在我这卑微的生命中安排了多少坎坷与痛苦,他都不会把乔卫从我生命中夺走的。所以,我拼了命地找他,终于,在这个北方小城,找到了我魂牵梦绕的卫。当我站在人群中,茫然地看着周遭的每一个人时,突然有一个身影从我身边掠过,擦身的一刹那,我就知道,我的幸福回来了。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离开,他也没有主动跟我解释,我们又过起以前平淡如水的日子,岁月依旧无声无息地在我的生命之河中飞速流淌。卫的新工作需要经常出差,每次回来他都会像以往一样给我带一串手链,金的,银的,玉的,竹的,木的,线的,各式各样。他还为我特意买了一个竹质的篮子,外围镶嵌了好多花色迥异的丝边,卫说让我把所有的手链都放在里面,他还把它摆在客厅里那个大书架的正中间那一格。我觉得看起来好土,可卫说大俗即大雅,我无言以对。之后的日子,我便开始发现,我常常无言以对。
不知道是不是岁月在我们的脑中下了毒,为什么年少时的那些至纯至真的爱恋都逐渐地消失了呢?我们不再互相开彼此的玩笑,也不再打闹,嬉笑,我们只是跟例行公事似的做一切该做的事。
去年秋天的时候,我在院子中栽了几株嫁接的百日红和牡丹花。今年春天的时候,百日红开了,果真整整一百天,然后就谢了。又是一年桃红柳绿时,我和卫在一起也整整有八年了,听起来跟八年抗战似的,有些好笑,又有些悲哀。我们两个人的爱情,早已经有裂缝了吧,就像结了冰的湖面,一旦有了裂缝,就会成为永远消不掉的隐患,它像一道鸿沟一样,狠狠地把我和卫分割在两岸。
宋苒苒是我学瑜伽时认识的一个人,她很健谈,也很爱谈恋爱,经常换男朋友。那天,她突然打来电话,又跟我说她跟人分手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还没说就已经哭得泣不成声了。我一直拿着电话,听她鬼哭狼嚎般地咒骂。她说她恨尽了天下的男人,说自己再也不信什么“我只在乎你,我只爱你”的弥天大谎了。我笑笑,说:“那你就只信我好了。”然后寂静了一秒钟,苒苒反应过来后,说:“哎吆嗨,信你还不如信那些男人呢,起码他们会暂时全心全意地对我,而你不会,你的心全在那个乔卫身上,我只是你在他‘离职’时用来填补他空缺的替代品而已。”我还是笑笑,没有说话。我心里很明白,自从有了卫以后,我忽略了很多人,我的朋友也大都被我从生命中一一剔除。我把自己的生命画成一个一个的表格,每一时期都有不同的人,很多人都在我离开一个地方、离开一种心态时被我驱逐出自己的内心和生活。人生在这个世上,本来就有好多东西不是自己的,现在没有并不表示将来没有,同样,现在属于你,未必能永久。
宋苒苒约我明天去喝茶,她说城北刚开了家“真爱吧”。我还没有笑出声,她就说:“你别笑了,现在市场需要,越是这种名字越能吸引人,像那种酸瓜烂枣儿似的名字,只有你这样的酸人才喜欢,这个社会有多少人能欣赏得了那玩意儿!你呀,还是回归社会主流的好,活得洒脱点儿,传统点儿也好,别太较真儿了,这样对你的幸福是种保障。”我依旧笑笑。
第二天,我和宋苒苒在“真爱吧”畅谈了一下午。她跟我说了很多话,但我只记住了一句,她说“不相信爱情的人,会比平常人更容易不快乐”。晚上,依旧是一个人独守空房,默然看一天的星光灿烂。之后的几天里,我一直一个人待在家里,看花,看画,望星,望月。卫一直没有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到了没有或者告诉我他何时回来。他总是不给我时间概念,我有的只是无止境地等。等,等,等,何时是归途!
卫在他走后的第二十一天回来了。这次,他没有给我带手链,而是带回了一张结婚证书。新娘不是我,是另外一个女子,他说他每次出差都只是为了去看她,那个长得比我还傻的女孩。她有一张无可挑剔的脸,满眼的光明与悲哀。我不明白,我们在一起八年,为什么我却一直不曾发现他还另有一个她!我问他为什么可以做得如此的天衣无缝,他笑笑,说因为我太爱他了。我想问他爱不爱我,可我没有,因为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跟天下大势不一样,不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所能诠释的。如果非要给它下一个定义,那就是无厘头,如果还要给它个有厘头的名号,那就只能说,世界上的缘非离即合,非合即散。
当夜,我收拾好了所有行李,准备回家,可是卫却拦住我说,希望我可以再留一晚。他说想再看看我。我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如一潭幽水,深,深,深,我看不见底,却看见了自己的眼睛。刹那间,泪水溢出眼眶,止不住地流。卫缓缓地把我抱紧,说了句对不起。我挣脱开,提起行李就走,没有回头。我怕再看见那双如水的眼睛,当年我就是因此而深陷其中。今天我要了断情缘,我想,世界上的很多事都是不能够再回头的,回头即是孽,回头即是痛。
出来后,我去那个城市里最好最高的酒店开了一间最高层的房。我站在窗前,在离天最近的地方,看星星,看月亮。我看见了母亲,看见了父亲,看见了我生命中所有的人,我不知道我的生命究竟是为何而存在,但我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要轻信缘。
冲完凉之后,我穿着白色睡袍,站在立地玻璃镜前,惊见自己苍白的脸,瘦弱的身躯,那么小,那么脆弱,如月的红颜,如星的眸子,不知为谁憔悴,为谁美丽。人,一个小小的生命,为什么要忍受如此多的苦难,我可不可以给自己一些快乐,可不可以把自己解放!刚躺在松软的双人床上,林西西突然给我打来电话。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说她想我了,她说她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男朋友,她说他们在一起很好,很快乐,最后,她说了一句话,让我泪流满面。她说,她还看见了刘缇和白小叶,以前在学校时,我们四个曾并称“332四人帮”,后来改名“四剑客”。她们托她问我一句话:就真的一点儿也不想她们吗?我无言以对,我总是无言以对。生命的船啊,摇啊摇,摇来摇去,我都不知道它究竟要漂向何方,它到底想怎样,我到底要怎样!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上了火车。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到了另一个城市——我从小生活的地方。我的家,我的父母,我的朋友,我的根,都在这儿。其实我魂牵梦绕的又何止卫一个!在我的爱情之花凋谢时,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地方就是这儿,能回的也只有这儿。想起以前在学校,和白小叶、刘缇、林西西四个人一起打架、逃课,又一起被警告、受罚,一起莫名其妙地收敛,一起奇迹般地考上大学。然后,就遇到了卫,一起度过了四年美妙无比的时光。那是我生命中最美丽、最快乐的年月,卫陪我吃饭,给我打水,不高兴时,他就当我的出气筒,得意时,他在一边安静微笑,生活里一片祥和、安宁。卫教我唱歌,带我一起去爬山、旅游,回忆里什么都是好的。
我回去后一直没有回家,怕父母看见我伤心。很多东西都需要时间来治愈,时间久了,原谅也就显得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我让西西约了刘缇和白小叶,四个人吃了一顿肝肠寸断的饭。我知道她们都想安慰我,可她们却什么都没有说,因为她们还记得十几年前我们曾发过的誓言:无论怎样,都不要为了爱情流泪;无论怎样,都不要为了爱情彼此安慰。我们对自己的狠,就是对自己的保护;对别人的宽容,就是对自己本性的维护。
我一直没有舍得换手机号码,我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我知道,作为女人,不能这样生活,爱情原本就是越求越贱。卫一直都没有给我打过电话,哪怕震我一下也没有。很久很久以后,当我正准备换号码的时候,突然有一个陌生的号码打进来,我问是谁,没有回应,我又问了一遍,那边才传来一声很憔悴、很嘶哑的声音。是个女人。她说,你是合欢吗?我说是。我问她是谁,有什么事,她说她叫芙蓉。我一下子就呆在了那儿。我记起卫当年跟我说的那句“大俗即大雅”的话来。
我的真名叫林冰,卫说听起来没有生命力,他给我私自起了个名字叫合欢。有一次,他说小时候,他们家门前栽了一棵树,高大粗壮,据说已经长了很多年了,卫一直都不知道它叫什么,后来,因为哥哥要娶媳妇,没有木材做衣柜,所以就把树给伐了。以后,又栽了一棵树,那棵树每年春天都会开出很多很多粉红的花儿来,在阳光下看起来,还有一些白,风一吹,它们就四散飘荡,毛茸茸的,握在手上很软,很舒服。卫依然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我告诉卫,那是芙蓉,卫听了,就笑着说,怪不得别人形容女子长得美丽,就说“清水出芙蓉”呢。
卫叫这个女子芙蓉,可见卫有多爱她。我拿着电话,说不出话。芙蓉轻缓地跟我说,卫走了。我有些得意又有些悲哀地冷笑,这样的男人,你再爱他,也只不过是他生命中的过客。她继续说:“姐姐,卫走的时候,说他想你,他说他最爱的是你。”我依然笑:“他最爱的是我,选择的却是你!”我不知道,都已经这么久了,为什么一提起卫,还是会变得如此尖刻。她继续不紧不慢地跟我说,卫说他希望下辈子还能和你在一起。我只有木然。
芙蓉自顾自地在那儿说,她说卫一直都不喜欢她,最后跟她在一起只是因为他觉得对不起她,因为她为了他而失去了左腿,并且当时,卫还是一直都在犹豫,一直都只是经常地去看她,直到那次她从楼上摔下,昏迷了很久,卫才决定给她一辈子。卫是在一次陪芙蓉参加公司聚会时,酒后驾车出的事。事发当天,天上正下着雨,芙蓉说她真不明白为什么卫那天会喝那么多酒,她说她还记得,卫当时不顾众人的劝阻,执意要亲自开车,他不让芙蓉跟着,最后,拗不过芙蓉,就让她上了后座,当时他还说他看见她就烦。芙蓉说着说着就哭了,她说她要早点儿知道就不爱他了。我没有说话,爱是最不讲道理的,是人力所能控制的吗?如果可以,那这个世界上还会有那么多痛苦的人吗?上车后,卫还咕咕哝哝说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话,他说:“我欠你的,我都还给你。”芙蓉说她一直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车祸发生后,芙蓉轻度擦伤,而卫只清醒了几分钟,艰难地说完了要芙蓉带给我的话后,就死了。
我一个人去看卫,他的墓上堆满了一束一束的百合花,惨白惨白,让人看不出活力,望不见幸福。“大俗即大雅”,依稀能记起卫说这句话时的口气和神态,很孩子气,带着很幸福的微笑。我把那束血红的牡丹花放在他面前,我告诉卫说,每年牡丹花开的时候,我都会把家里的花带来给他看,让他闻。
“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