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习惯用支离破碎的文字慢慢将心情吐出,一点一点,朋友说看不懂,我故意很不屑地说,这叫艺术文字。其实说这话的时候我稍稍冒了几丝冷汗,有点儿心虚。突然想写一个普通女孩和男孩的故事,简单地说就是她和他的故事。我是个缺少故事的人,生命中至今真正称得上爱情的故事可以忽略为零,所以我一直写着别人的故事。我在他们的故事里寻找自己的影子,细细咀嚼这些文字的同时,也祈望能品尝爱情的香味。
冰在我房间里开着音响很大声地听JJ的《江南》,我没好气地给她几个白眼。冰笑嘻嘻地凑过来说:你安静写东西的样子总让我觉得单调。冰说她喜欢看我写的东西,有种清清淡淡的色调。但她时常抱怨故事的离散,她喜欢浪漫完满的故事,她是个崇尚爱情的纯情小女生。我向她叙说这次打算写的故事纲要,她笑得特开心,开始很热心地要当我的参谋。我说我的故事什么也不缺了,万事俱备,欠缺的只是男主角的名字。
冰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半分钟后,突然一跳跳到音响旁边,抓起JJ的专辑包装盒对我说:他就叫江南,你喜欢这名字吗?
好吧,那就开始写吧。
我叫江南,你喜欢这名字吗?
林思蓉诧异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生。不知为何,看着他略带腼腆的笑容,她马上联想到早上静静躺在她抽屉里、现在不知在哪个垃圾筒里的那封情书。放学的校道上,来来往往的男生女生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这个推着单车挡住思蓉去路的高大男生,和他对面一脸窘迫的思蓉。他们响亮的笑声、窃窃的议论声让思蓉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往下钻。他在等我回答那种无聊的问题吗?思蓉没有理他,以最快的速度骑上单车,逃离校道直奔回家。
林思蓉,十岁之前她的名字不叫思蓉,至于叫什么那已不重要。这个新名字是父亲为了纪念病逝的母亲而帮她改的。对别人来说,这名字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思蓉却感觉背负着父母的爱,是爱情还是亲情,无法定义。思蓉思蓉,为什么他们总能够那么轻松自然地叫这名字,这明明是一个那么沉重的名字。
父亲很忙,他总是那么忙吗?还是在母亲离开我们之后才开始忙的?这些思蓉已不大记得。只记得自己已经几乎一周没有见过父亲了,而每次匆匆的相见也没能聊上两句,唯一看得清楚的是父亲两鬓的白发在不断增多。
家里除了帮工的阿姨没有其他人,偌大的房子常常让思蓉觉得寒心。她每天都跟母亲聊天,但却又为相片中母亲的沉默感到莫名地生气。有时,她实在太过寂寞,她甚至会责怪相片中的母亲,为什么总是笑得那么甜美:您的女儿,您最疼惜的女儿正在生气伤心,您却只是笑着笑着,什么话也不说,也不帮我拭去泪水。思蓉开始写日记,在一本被小锁头紧紧锁住的日记本子里写自己的生活。这样母亲就可以一直在书桌上对自己甜美地微笑,而让日记来承受悲伤与泪水。日记本子渐渐成为思蓉最知心的朋友,她知道思蓉所有的秘密,甚至思蓉自己也还没发现的秘密。
写完一天的日记,思蓉习惯地翻开再看一遍,发现自己今天的日记里写着一个人的名字。这个名字在今天之前还是陌生的,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日记本而言。思蓉突然有点儿后悔自己的冲动,为什么不打开那封情书看看就把它撕得粉碎呢?就因为他在信封上写着“情书”两个字,就因为他用松针贴满信封吗?思蓉想,现在自己会后悔没拆开信封恐怕是因为江南。如果当时拆开来看看就可以知道是不是他写的了。思蓉喜欢他的名字。是的,她知道自己喜欢江南的名字。但放学的时候,她却没有回答他。为什么自己不能诚实地回答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呢?也许是因为那封名为“情书”的信。但谁又能肯定那封信就是江南写的呢?难道是我自己希望写那封信的人就是眼前这位笑得像阳光般灿烂的男生吗?
思蓉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害怕,抬头望见镜中自己清秀白皙的脸庞染着些许红晕。她慌忙合上日记本,将锁紧紧锁上。她抬头望了望那只高挂在墙上的猫猫钟,已经很晚了,是该睡觉的时候了。真不晓得自己今天是哪根筋不对劲,脑海里江南那认真的眼神、期待答案的表情始终萦绕不去。更要命的是自己现在竟然因为冲动地撕了那封信而感到烦躁悔恨。其实归咎起来都是江南的错。今天之前,江南出现之前,一切都还那么正常,思蓉也总能在十一点前睡去。但今晚,她居然失眠了,为了一个完全不了解的陌生男孩失眠。无疑,这对她来说是件很丢脸的事。至少她这么认为。
最后模糊睡去的时间思蓉也不清楚,只是第二天镜子里的黑眼圈告诉她,她睡眠不足。但她怎么也没想到,除她之外,昨晚另一个人也失眠了。一早推车出门,远远地就发现睁着熊猫眼的江南正在路口向这边张望。思蓉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不禁暗骂:这家伙竟然找上门来了。思蓉想逃,但这条路是去学校的必经之道,总不能为了这么个奇怪的家伙就打破全勤记录吧!
一路并行,思蓉感觉江南的眼光始终停在自己身上。她很想抬头告诫他要专心骑车,注意交通安全,可她连望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停下单车,思蓉像抓住救命草似的飞奔回课室。心中不禁暗喜:幸亏不是跟他同班。
放学的时候,思蓉总是全班最后离开的人。不是因为她很勤奋,她的成绩实在连良好都算不上,更别提优秀了。她不愿早早离开的原因之一是她向来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当大家结伴前往KFC、游戏厅或K房的时候,她总是一脸波澜不惊的冷漠。原因之二是回到家也是一个人,在学校反而有更多的声音陪伴她。思蓉并不是个完美的女生。她只是个在外人眼中再平凡不过的中学生,除了有点儿漂亮之外,没人觉得她优秀。她喜欢画画,喜欢到很疯狂的地步,每天无时无地不在画。但没人看过她的画。她从不画人,也不给人看她的画。她只画那些闯入她眼睛的可爱的事物与风景,画面散发着一尘不染的宁静,很美,却很寂寞。
林思蓉,你又在画画吗?
洪亮的声音打破了思蓉宁静的世界,她向楼下张望,又是江南。他正穿着一身篮球队的衣服,满头汗水地对自己笑,样子很傻,猛烈的阳光映射在他黑色的瞳孔里,很亮很温暖。思蓉不打算回应他,要知道此刻周围有那么多眼睛在看着他们。后来空气安静地沉了下来,思蓉再次向窗外探出头去,见江南的背影正渐渐地消失在树影斑驳的篮球场上。他走了,当然,他没必要一直等我。也许答案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虽然我很想告诉他,江南真的是个好名字。但这对他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他迟早会忘的。只是迟早的问题。
思蓉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画笔,第一次觉得它是那么沉重,在它游走的纸上向来出现的都是自己眼中所见的、感觉美好的东西。正因为美好、想要留住才会画画。可现在无论是脑海还是眼中,反复出现的却只有江南傻傻的样子。他的每一个表情、他说的每一句话都那么清晰,都重重地敲击着思蓉的心脏。手中的笔竟有那么一种欲望——把在阳光下对自己喊、对自己笑的江南画出来。
这天下午思蓉觉得自己像是发烧了,她提早收拾回家。独自骑车在空荡荡的校道上时,她想:今天大概不会再遇上他了吧?这样猜测的时候,思蓉竟失望地叹了口气。
林思蓉!伴随一阵急促的叫喊,江南用力蹬着单车冲到她旁边。
你今天怎么提前走了?
思蓉觉得脸很烫,看来是真的发烧了。她没有回答。已经没必要回答了。因为他还是追来了。思蓉不愿意让他发现自己的脸红着,就别开脸躲避江南直逼过来的目光,心里祈求着:江南啊江南,你千万不要发现,我可不想让你误会。没错,都是发烧的缘故,我才不会脸红呢。
也许是习惯了思蓉的沉默,跟她在一起的江南很少讲话,完全不像平日在学校大喊大叫、活蹦乱跳的他。
也许是习惯了江南的陪伴,思蓉不再躲避江南的等待,虽然只要跟江南在一起,她的烧就没退过,但笑容却慢慢在她脸上展现。
日复一日,他们只是上学放学的路伴。虽然至今思蓉仍不知道江南的家其实是在另一个方向。两人开始有了只言片语的闲聊,思蓉发现江南仿佛对自己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而自己对他却一无所知,除了他的名字。
思蓉仍然是全班最后一个离开的人,但不再独自一人。在她安静画画的时候,打完球的江南总是很乖地趴在隔壁桌子上睡觉。每当他睡熟了,思蓉就会换上新的画纸,然后在江南微微睁开眼睛之前将新画藏起,重新换上原来的画稿。江南会傻傻地嘲笑思蓉:怎么画来画去还是这幅啊,真慢。
大家开始看到思蓉的画了,却都是美丽的事物与风景。他们都说:思蓉你怎么不画人物呢?思蓉不回答。只有她知道卧室抽屉里整齐地摆着一叠人物画像。它们都是同一个人的画像。
明天是我的生日。
哦。
什么哦啊?就这样啊?
你想要礼物吗?怎么像个小孩呢?
听到思蓉这样讲,江南就真像小孩一样撅起嘴来。
回到家,思蓉慌忙将抽屉里那一叠画稿拿出来,一张张地对照,一张张地比较。最后小心地将选定的那张裱进画框,用纸密密地包起来。
江南捧着那幅画像个孩子似的在单车上乱晃。思蓉狠狠地抬头瞪他:专心骑车,注意交通安全!
我丢下笔,伸了个懒腰,一下子扑到床上准备睡觉去了。被子却忽然让冰给狠狠地掀飞了。我无辜地眨着眼睛说:冰,你不让我好好睡就是逼着我赶你出去。冰却摆出比我更无辜的样子说:你不把小说给我写完整我就要借你家菜刀一用。我觉得愈加无辜了,回说:我明明就是写完啦,怎么,有错别字?
你这叫写完啊?冰扬着我的几张稿纸向我抗议。
我一把夺过来,道:这不叫写完,你还要我出版成书啊?
冰开始把语调放低:但是,你把结局写得这样没头没脑,我这种有慧根的人都没看懂,你叫别人怎么理解啊?
说半天就因为我写得不够白。我说,冰,这就是你糊涂了。人家现在流行一种叫什么“想像的空间”。我这是给读者留个想像的空间。随后,我把这个意思用英语、日语、广州话和普通话分别给冰解释了一回,无奈她仍然不懂,执意要我把后面的写下去。为了满足她的要求,好赶快把她打发回去以便让我睡个好觉,我就撑着眼皮继续写几句。
我喜欢你的名字,江南。
思蓉在那幅画着一个推着单车傻傻立在校道上的男生的画背面,这样写着。
冰被我强行赶出了房间,尚在楼下气呼呼地抱怨,说我草草了事。但我真的需要睡觉,便不管她,蒙住被子,打开音响,JJ轻轻地唱着《江南》,我很快便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