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死者都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一点你肯定比我更加清楚。”郑源放下照片,却不急着收起来,还是维持着背面朝上的状态放在膝盖上,手指缓慢而依恋地划过聚乙烯表面。“我跟小叶念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了,说来好笑,当初要追小叶的不是我,是她的同学汪士奇,就是负责揍你的那个警官。”郑源点点自己嘴角,示意吴汇脸上的伤。
吴汇脸一歪,啐了一口。
“那时候我老去他们学校找他,其实也没什么正经事,就是打个球,喝喝酒,吹吹牛什么的。然后有一天,他跟我说隔壁班有个姑娘对他有意思,每次我们打球她都来,我们就笑他:‘难怪你球打得那么臭,原来光顾着盯妞去了。’”
然后汪士奇就会扑过来揍他。郑源心里想着,嘴角浮现出笑意,那些热气腾腾的青春肉体跑过他的脑海,鲜活得仿佛伸手可触。后来小叶到底让汪士奇搭上了话,开始跟他们一帮人混在一起溜冰,登山,郊游,大家开玩笑叫她汪嫂,可她的手,郑源想,一次也没让汪士奇牵过。
“所以我猜你每次来球场看的人都是我。”露营地的火堆只剩一线暗红,像微弱的呼吸,时不时迸起几点微小的火星。郑源大着胆子去看身边坐着的叶子敏,她的脸在黑暗里像一面玉,微微发光。
“自恋狂。”叶子敏翻了个白眼,转头又笑了起来。郑源明白过来,她没有否认。
在火光熄灭前最后的光亮里,他鼓起勇气找到了她的嘴唇。下一秒,他听见了汪士奇的惨叫声。
汪士奇坚持他的受伤是一次意外。“一泡尿憋醒了出去撒,谁知道会踩空。”他嚷得理直气壮,大家也就选择性地忽略了当时他身边散落一地的二月兰和野蔷薇,以及被郑源捡到的礼物盒子。这玩意儿被压在汪士奇的屁股底下,淡绿色的纸壳子裂开了,郑源好奇地看了看里面,一个光面的银色戒指,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贵。
“都摔成这样了,这玩意儿还能退么?”郑源百无聊赖地转着那个纤秀的金属圈。自打汪士奇摔伤之后他就成了专职陪护员,说是陪护,其实也并不干吗,撑死了递个水打个饭,郑源简直怀疑汪士奇就是要故意拖着自己,自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跟小叶见面了。
“还退个屁,你自个儿留着玩儿吧。”汪士奇瘫在床上,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我才不要,当我要饭的呢!”郑源说着话的档口,戒指滑过了右手小指的骨节,卡住了。
“还说你不是要饭的。”汪士奇看着郑源憋红了脸往下撸戒指,到底笑出声来,“不想还我早说啊。”
这时候郑源的电话响了,是小叶,汪士奇的笑陡然在半路消了音,表情还在,嘴角却先一步撇了下去。
“……嗯,还陪着呢,没别的伤,就是小腿,右边胫骨折了……对不起啊……我也想跟你吃饭的……”郑源低眉顺眼的在电话这边陪着不是,转头就被汪士奇抢了过去:“乖,自己吃吧,小爷我今晚包夜。”
小叶气哼哼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汪士奇,你烦不烦人,我可是他女朋友。”
“我还是他男朋友呢!”汪士奇挂了电话扔到郑源腿上,眼看着他张嘴要骂,掐着点儿“嗷”了一声。
郑源果然变了脸色,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腿又疼了?”
汪士奇一扬脸:“腿不疼,肚子疼。赶紧的,我要去厕所。”
“你就不能等王雄他们回来再说么。”郑源遥感到自己被耍的命运,“我哪扛得动你。”
“人有三急懂不懂,你不帮我我可拉床上了,反正到时候也是你洗。”
郑源斟酌了一下汪士奇不要脸的程度,最终还是站起来蹲在了床边。一百六十斤的体重“哐叽”一下砸在背上,等郑源站直了,发现汪士奇的脚还没有离地。
“哎,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矮。”汪士奇抱着郑源的脖子,龇着牙笑。郑源半拖半抗着汪士奇向着厕所前进,一听他的笑声,就知道差不多到时候了。他也不是第一次抢汪士奇的东西,穿着开裆裤打架的交情,从变形金刚到圣斗士闪卡再到限量版篮球鞋,汪士奇的武斗永远打不过他的智取,输了照例发脾气甩脸色搞拧巴,少则三天,多则五天,小叶这次估计真是气得狠了,两个礼拜。
“都让你埋汰成这样了,小叶这事儿……就算了吧?”
汪士奇是怎么回答的,郑源有点记不清了,也许无外乎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之类的假豪爽真屁话。当年大概谁也没把青春期的小女朋友当真,谁知道十五年时间,小女朋友从玩伴变成妻子,变成孩子他妈,再变成墓碑上镶着的一张黑白照片。这个女人留在他们两个人生命里的痕迹,比他们想象的都要深。
“所以那位负责揍我的汪警官在十几年前亲眼看见你抢了他女朋友还一脚踩空摔断了腿。”吴汇不耐烦地抠着指甲,“是,我听着是挺高兴的。不过那也没什么用。郑记者,我现在越来越看不懂了,现在到底是你在采访我,还是我在采访你?”
“提问回答是采访的最低级形式。”郑源靠回椅背,不知怎么的,碰触久违的往事反而让他整个人都觉得轻松起来。“很奇怪,我觉得我们很像,但我一直没办法跟你共情,我以为是我理解不了你的动机。但是后来我想明白了,我能,因为我想复仇。驱使一个我们这样的人去杀人的仇恨,只有在最珍贵的东西被人破坏的时候才会产生。”
肢解少女
叶子敏的死亡源于另一桩死亡。
2004年,市里出了一桩大案,一具完全毁容且切割成数块的尸体被分装在五个电器纸箱里,遗弃在市区五个公交站台。第一个发现的是个住在附近的老太太,家养的泰迪没牵绳,等那狗屁颠颠地刨烂箱子叼着一块肉跑回来,老太太吓得110拨了五遍才拨出去。
那块肉上有个文身,大红色的玫瑰,艳俗得扎眼,汪士奇一度以为这是个被骗色兼谋财的风尘女。可是验尸之后发现,死者年轻,不超过18岁,死前未遭到性侵,本市和周边城市也没有符合特征的失踪人口记录,排除掉情杀仇杀和财杀之后,警方侦查工作进入僵局,星沙市出现变态杀手的说法甚嚣尘上。
当年,还是《法制周报》新晋记者的郑源发表了一篇独家评论,他提出,碎尸与公开抛尸是完全相反的两个诉求,碎尸毁容为的是掩藏身份,公开抛尸却是为了吸引注意,凶手的前后矛盾暴露出了杀人与抛尸可能由不同的人执行这一线索。而且抛弃尸体的五个公交车站看似分散,实际却可以通过几条小路快速互通,这片区域是星沙市最老的城区,规划混乱,除非多年混迹于此,否则不可能如此熟悉路线。他大胆推测,这起耸人听闻的杀人碎尸案也许是本地人所为,团伙作案,夸张的渎尸手段可能恰恰为了掩盖最显而易见的杀人动机。
“那是我最接近真相的一刻。”郑源的手指停在空白的中央,在那背后,郑源知道,是小叶的笑脸,黑发扬起,穿着藕荷色的小翻领衬衫,最上面一颗扣眼上别着一朵白兰花。
“我知道它香,你别忙着嫌弃,我还没嫌弃你身上的烟味呢。”小叶塞了两块钱给路边卖花的老婆婆,得意洋洋地跳到郑源面前炫耀,“你看,好不好看?好不好看?”郑源当然觉得好看,他手里摆弄起新买的相机,快门轻响,作为最好的恭维和回答。
一个月后,小叶的遗像用的也是这张照片。
“我看报纸说,你们两夫妻一起被绑架了。就因为你写了这个?”
“不是一起,是先后。确切地说,是我先接到一个匿名电话,要求我放弃跟进报道,停止与警方合作,我没当真。当天,小叶下班后没有回来,手机关机,24小时后,作为失踪人口立案。”
“然后呢?你和你的汪警官又出去拯救世界了?”
“恰恰相反。”郑源的嘴里泛起一股湿润的苦味。
虽然空气干燥,他却分明嗅到了水汽,那是雨水的气味,来自2004年秋天的瓢泼大雨,没日没夜,昏天黑地,下得人睁不开眼睛。
他站在城郊一座烂尾楼的门口,怀里是报纸包着的十万块钱,旧钞,不连号。他在大雨里疯狂地拍着铁门,下一秒,后脑勺传来一记闷响,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的时候我人已经在医院里,脑震荡,肋骨骨折,没人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半个月之后汪士奇才给我看了凶手寄来的照片,据说现场还有一个火盆,里面是被烧掉的十万块现金,还有小叶的结婚戒指。”
郑源呼了口气,仿佛是从心底那股无以名状的恶毒愤恨中稍作喘息。“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没有线索,没有尸体,我只能往墓地里埋进她最喜欢的一件衣服。有时候我会想,如果让我知道凶手在哪,我会杀了他吗?我会的,不仅杀掉他,还会杀掉他的父母,因为他们生出了这样的后代,还会杀掉他的子女,因为这样的人不配有后代。”
郑源的剖白来得过于真实,吴汇像是被一颗子弹击中了靶心,突然加速的呼吸在死寂中掀起看不见的涟漪。
“我说……”他靠回椅背,一只手搁在膝盖上,“你跟我讲这些,不怕别人提防你?”
上钩了。郑源在心里跟另一个自己击掌,即使暴怒与悲伤还环绕在他的四周。他的预判是对的,吴汇作案的出发点是复仇,那个嗜血的变态不过是个伪装的外壳。现在,获得共鸣让他放松了防备,同理心正在将他一点一点地推向自己。此刻他的姿态就是最好的证明——所有动作跟自己如出一辙,互为镜像。人只有感觉信任的时候才会不自觉地模仿跟他沟通的人。
为了验证这一点,郑源将照片放进口袋里,然后停住不动了,没过多久,吴汇的手也插进了口袋。
郑源牵起嘴角。
小偷
午休时间,郑确一个人待在小池塘边,盯着一潭死水发着呆。老三已经有一阵没找过他了,当然,余威仍在,要不然自己现在一样是被按着打的命。郑确苦笑,摸了摸下巴。
他当然不需要朋友,只是有点无聊。安静很好,郑确想,求之不得。
可惜这安静马上就被打破了。“哐啷”一声,是玻璃打破的声音,从教学楼那边传过来的。郑确站起来,看见一个身影朝自己这边跑过来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郑确的瞳孔收缩着,心口突然一跳。
是那个女孩子,小而圆的脸藏了一半在头发里,校服下摆露出一点彩色的裙边,眼睛是一种迷蒙的棕色,有点浅,摄人心魄。郑确第一天转学来的时候就看见过她,轻盈活泼地站在台上领操,只知道是同校,却并不知道是谁。后来,似乎是想什么来什么,只要郑确目之所及之处,常常能看见这个女孩子,一来二去的,就成了一点念想,半梦半醒之间不小心想起来,脸会突然一热。
现在这个女孩子朝他冲过来了,捂着右手,脸色慌张,郑确被心口那点澎湃推了一把,鬼使神差地拦在了她面前。
“……你干吗?”女孩收住脚步,冲他皱起眉毛,郑确低下头去看她的手,掌心被划破了,暗红的血滴滴答答地淌下来,忽然觉得一阵头晕。
“你流血了,先包一下,最好去医院看看。”郑确掏出手帕来,想了想还是没敢说出“我帮你”这种话,只好沉默地递过去。女孩愣了几秒,接过来按在伤口上,一时也没想好要说什么。正在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档口,同一个方向传来了保安的喊声:“是往这边跑了!站住!”
郑确几乎是脱口而出:“你先走,这里有我。”
女孩诧异地看看郑确:“你都不问问我干了什么?”
“以后再说,快走吧。”
女孩歪头打量着他,仿佛刚刚才看清了他的脸,接着她掀起嘴角笑了一下:“谢谢。”她头也不回地跑了,郑确看着气急败坏跑过来的保安和主任,掏出了折叠刀,咬咬牙,雪白的刃口压进右手掌心的肉里。
等人跑到跟前,郑确的刀已经擦干净放兜里了。他假装满不在乎地昂着头,尽量不去看鲜血淋漓的手。
“就是他!看这儿!我顺着血迹找过来的!”保安一把揪住郑确的衣领子,主任扶了扶老花镜,表情里带上了厌恶:“好啊,又是你小子,越来越能了啊!连宣传栏都敢砸?”
“……”郑确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那个女孩子?砸宣传栏?这是哪一出?
“啥都别说了,先回教务处,我们好好聊一聊你干的好事。”主任背着手转身走了,保安还想拎着郑确,被他用力推了一把,一下挣开了。“我自己会走。”郑确捂着右手,摇摇摆摆地跟上去。保安看看自己袖子蹭上的血迹,嫌弃地啐了一口。
经过宣传栏的时候郑确故意走慢了点,他的视线迅速地扫过去,里面是上半年优秀班干部公示,玻璃碎了,沾着血迹,高中部那一排的照片少了一张,像是匆忙间被撕下去的。郑确眯起眼睛,想看清楚下面标注的名字。
“怎么着?还看!还觉得砸得挺好是吧!”保安推了郑确一把,“赶紧走!”
偏偏这个时候,老三抱着个篮球踱了过来。郑确这下倒是真的想赶紧走,可惜天不遂人愿。
“主任好。”老三客客气气地打着招呼,主任的脸色缓和了一点。接着他的视线落到郑确脸上来:“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毁坏公物!你看看!”主任的手指弹弹玻璃,“现在的小孩子,脑子里不知道想些什么鬼!好好的东西砸成这样!还撕照片!……对了,你来得正好,撕的就是你的照片!”
郑确吓了一跳,他的脑子里朦朦胧胧起了点念头,然而一时乱糟糟的,竟说不出个头绪来。
老三转过头,冲郑确挑起了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