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姑家楼上下来,陈望姣显得心事重重。陈望姣问开车接她的顾三官:“顾总,今天我们这又是要去哪里呀?”顾三官说:“刘瓜子淀粉公司,就是开发区最北边的那家企业。”
“还是去拍广告吗?”
“是啊。”
陈望姣便重重叹息一声:“这样下去,我们的那个秦腔茶社可就黄了。”这话算说到顾三官的心坎上了。顾三官说:“没办法呀。我也是着急,昨晚我看了一下,茶社里的人笼共只有五个,一天比一天少了。”陈望姣说:“我们能不能不去呀?我这几天连嗓子都没吊,腰都有些硬了。”顾三官说:“不行呀,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谁让我们拿人家那个冠军呢。咬咬牙吧,等拍完这几个广告,兴许就没事了。”说完,顾三官又扭回头朝后面看了看,问:“你姑夫今天咋没来?是不是又下棋去了?”陈望姣说:“我姑夫本来想给我当经纪人,那天一看没戏,又让人家逼住打了半天伞,今天咋叫都不去了。”顾三官便扶着方向盘“咯”的一声笑了。顾三官说:“那也是个可爱的老头。现在那么有趣的人真是不多了。”
车子驶出园丁居,顾三官斜着头看了看陈望姣,迟疑地说:“那天看你还很高兴,今天咋就蔫成这样了。是谁惹你了吗?”陈望姣摇摇头:“那倒不是,只是我觉得,这样不踏实。”顾三官说:“你是指拍广告吗?那些出了名的人,不都是这么赚钱的吗?”陈望姣说:“人家那是明星,我这算什么?”顾三官说:“都一样,那些明星出道前,说不定还不如你呢。”停停又说:“你不是天天都盼着出名吗?这几个广告一拍成,在市台或省台一播,你不想出名都难。到那时,我看我这茶社也留不住你了。”陈望姣便撩一撩头发说:“顾总,您千万别这样说,我当初走投无路时,是您收留了我,我哪儿也不去,我永远都在咱们茶社唱戏。”顾三官便有些感动。他本来想握一下什么的,又没地方握,况且还把着方向盘,于是就慢慢匀出一口气来:“边走边看吧,谁知道半路还会出什么六指?!”
车子开出城区后,很快进入开发区地界。这时车辆和行人渐渐稀少起来。因为离淀粉公司还有一段距离,两人不知不觉又说起话来。
顾三官说:“你年纪小,没经历过事,可能对城里的生活还不大习惯吧。”
陈望姣说:“就是,啥都和老家不一样,吃饭,走路,睡觉,包括和人见面打招呼,都不一样。我原先在老家和人打招呼时,就是点点头,笑一笑,谁想城里还要和人握手。我原先从不和陌生人握手。可一到城里,不知道握了多少陌生人的手。尤其是上次在台上领奖,跟这个握,跟那个握,握到最后,我都感觉这手不是我自己的了。这还不算,主要是有些人握手不规矩。你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握手的吗?他们抓过你的手,不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半天不放;最后放开了,却要在你手掌心里轻轻挠一下。”
顾三官握着方向盘,“咯”的一声又笑了。
陈望姣却没有笑。她静静看着自己长了几个窝窝的手背,像看一只受伤的猫那样看了半天,然后叹出一口气:“唉,这些天,真是委屈它了。”
之后又说起那天拍完广告吃饭的事:“我现在最怕和人握手了,可那个王总偏偏要握。握就握吧,我一闭眼把手送出去,送出去我就后悔了。你猜怎么了?不是王总不规矩,也不是王总直着眼盯人。主要是他的手太不像手了。他的手那么粗,那么大,冰凉凉的,手心里全是汗,我的手放在他手里,就像放在蛇窝里一样。握过他的手,我赶快跑到卫生间里洗,洗了三四遍,还是洗不净。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恶心。”
这使顾三官颇感意外。顾三官说:“还有呢?他总不会对你动手动脚吧?”没想陈望姣在座位上几乎蹦了起来:“怎么没有?喝了一会儿酒,他的手就朝我大腿上按,一会儿按一下,一会儿按一下,要不是怕人笑话,我早就扭头跑了。”顾三官便也有些愤愤然:“这个王超子,我知道他有这个毛病。这样吧,以后你自己多留个心眼,万一再碰见这样的人,你就离他远一点。要是再不行,你就出声,你一出声,兴许他就再也不敢了。”说着话儿,两人来到淀粉公司门口。
淀粉公司门口有两个石狮子,石狮子的脖子上各围一条鲜艳的红绸,远远看去,像两位把门的将军。石狮后面是一面高大的红色牌楼。楼前匾额用烫金大字书写着公司的名称:刘瓜子(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大门是开放式的,下面有一组滑轮,前面挡着一根花纹横杆,高处悬挂着一面刚刚做好的大字横幅,上写:热烈祝贺陈望姣小姐成功代言金豆豆系列产品。
看到自己的名字写在横幅上,陈望姣不禁有些激动,同时也有些莫名其妙的胆怯。顾三官便侧过头鼓励她:“别怕,那么大的场面都经历过,这么一点阵仗算什么。”就进去了。进去之后是个超大的院子,院子里颇有些气派,有蓝顶的厂房,高大的银色铁罐以及一堆一堆像小山一样等待加工的洋芋。车到办公楼前,还没等鸣喇叭,里边便跑出来一个穿制服、扎马尾辫的年轻女子。女子拉开车门,歪着脑袋问清楚了他俩的身份,然后便礼貌地伸手说了个“请”字。
他们随着她的引导走进一个超大型的会议厅。
会议厅在办公楼的一楼,里面已坐满了人,黑压压的。人们一律穿了蓝白两色的工作服,整齐划一地坐成几个方块阵形,像某个运动会即将召开前的预备会或动员会。台上一律铺了红色的桌布,桌子上放着茶杯、饮料、矿泉水,桌后则正襟危坐着几个领导模样的人。
人们见他俩进来,“忽”的一下扭过头,又齐刷刷地站起来,尖叫、鼓掌。掌声像雨打在铁皮屋顶上那样激烈,那样密集。他俩被人簇拥着坐上了主席台,陈望姣坐在中间,顾三官则被安排坐在主席台的最靠右边上。刚坐定,就听一个底气十足的声音在话筒后面喊:“现在我宣布,陈望姣小姐代言金豆豆系列产品新闻发布会,现在开始,大家欢迎!”下面又是一阵哗啦啦的掌声。
趁着人们鼓掌,陈望姣不经意间朝主持会议的人那边瞄了一眼——她这才看清,主持会议的不是别人,正是自称“刘瓜子”的淀粉公司经理刘栓狗。刘瓜子方头,大脸,脸呈紫褐色,额头和双颊布满了久在阳光下的那种黑色斑点,大背头油光可鉴。他今天没穿工作服,也没穿那种油渍麻花的半袖,而是穿了一身黑色的西服,白衬衣,红领带,再配上他那黑社会一样的大镜片墨镜,会场上一时竟有些威严和肃杀的气氛。
正在这时,一帮子长枪短炮的记者呼啦啦涌上来,像一群打劫的强人。记者们气势汹汹,他们呈半圆形将主席台团团围定,不容分说就是一阵猛拍,声音咔嚓咔嚓的,这让坐在聚光灯下的陈望姣感到极度不适。
拍完照后,各项仪式依序进行。刘瓜子喊:“鸣炮,奏乐,献花。”献花也就是给陈望姣献。一阵震耳的鞭炮和鼓乐过后,会场暂时又归于平寂。
这时刘瓜子把手里的一张硬纸抖了抖说:“会议现在正式开始。今天的会议主要有两项议程:一是召开陈望姣小姐作为正阳形象代言的新闻发布会,二是召开陈望姣小姐代言金豆豆系列产品新闻发布会。两会合一,我想这也符合我们政府当前有关节约办会的倡导。下面我们进行第一项,有请陈望姣小姐,同时请****正阳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梁生信同志为她颁发形象代言委托书和聘任书,大家欢迎。”
这真是个出乎大家意料的场面。
委托书、聘任书、新闻发布会……大家一边念叨着这些陌生而新奇的名词,一边就拼了命的往外送掌声。
在热烈的鼓掌声中,戴着胸花、穿着讲究的梁副部长缓步走上前台。他显然是对此历练久了的,举止沉稳、大方,走到中间,并不急于和同在前台的陈望姣握手,而是等旁边的礼仪小姐把鲜花与证书用盘子端过来,一边递花、递证书,一边握。
握手的过程中,记者们又一次蜂拥而至,照例是咔嚓咔嚓拍照,合影留念。
随后刘瓜子又宣读了第二个将要进行的议程:“现在我宣布,经过慎重考虑,我们刘瓜子集团正式聘任陈望姣小姐为我们金豆豆系列产品的形象代言,大家欢迎。”
宣读完第二个议程后,刘瓜子再没让别人上台,而是亲自走过去,郑重其事地把另一束花和另一张证书交到陈望姣手里。在交花和交证书时,他特意在台上多逗留了一会儿,以使周围的记者们都能清晰地拍到他和陈望姣小姐的合影。
证书颁发完毕,刘瓜子开始讲话。刘瓜子讲话时把发言稿扔到一边,双手撑在桌沿上,额头和宽边墨镜立即泛出一层幽冷的微光。
“各位领导,各位朋友,今天会议的所有议程已经结束了,按照常规,这时候应该由梁副部长出来讲讲话,总结总结;但梁副部长谦虚,他说,我不讲,你讲。那我就讲两句吧。我是个粗人,没什么文化,讲话没什么水平,大家凑合着听吧。我讲什么呢?讲两点:一,我要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开这么一个新闻发布会,因为我觉得这个会太重要了。你想想,一个唱戏的小姑娘,要成为一个地方的形象代言,这事重要不重要?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谁相信?谁服气?既然相信了,服气了,那就应该诏告天下,让大家都知道;不能偷偷摸摸光发一纸空文就草草了事。这对小姑娘不公平,对大家也不公平。当然了,我这么说也没有责怪吴常委的意思。我可以告诉大家,吴常委和我是朋友,是哥们,我俩关系铁得很。前几天我给他打电话,说起这件事,他明确表态,说形象代言新闻发布会的事,一定要找个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搞得隆重一点,特别一点,要让老百姓一下子记住我们为什么要搞这么一个新闻发布会。他说上次他在吃饭期间宣布过,就算是个非正式的表态吧。他的话算是说到我心里去了。于是我就反复琢磨,到底哪天才是恰当的时间,哪里才是恰当的地点呢?想来想去,我就想到了今天,因为今天是我们邀请陈望姣小姐为我们产品代言的日子,两会合一会,既合情,又合理。为什么要把地点选在我们刘瓜子淀粉公司呢?我想这也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大家知道,在正阳所有的企业中,我们是龙头,是老大,不客气地说,正阳企业每年的总收入,有三分之一出自我这个淀粉公司,你说我们该不该把地点选在这里?这么想过之后,我就给吴常委打电话。吴常委说,太好了,就这么办吧!于是我就这么办了。顺便声明一下,这个发布会,原定是吴常委要来参加,可他临时有事,来不了,就委托宣传部的梁副部长参加。是不是,梁副部长?”
梁副部长在座位上赶忙点了点头。
刘瓜子继续讲话——“第二点,我要给大家说说规矩的事。俗话说,没有规矩,难成方圆。我为啥要绞尽脑汁搞这么个发布会?说穿了,就是在按规矩办事。我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刘瓜子瓜是瓜,可没有瓜实,还知道什么叫规矩,还知道怎样按规矩办事。那么,什么是规矩?我告诉你,首先是要名正言顺。就拿今天的形象代言来说,谁代言,代言谁,这都是要让老百姓充分知道的事。没有这个程序,我看就是名不正,言不顺。比如有些人,八字还没见一撇呢,就偷偷摸摸拉上一帮子人,拍拍这,拍拍那,想出名,想搞突然袭击;我看你是打错了算盘——”
这话显然是有所指了。大家凝神屏气地听着。
“其次,就是长幼有序的问题。我多次给大家讲过这个故事——大家知道,我老家在正阳平峰,那也是个兔子都不拉屎的穷地方。可穷归穷,规矩还得有。不瞒大家说,我弟兄一共八个,我排行老七。每天吃饭时,我家里的人能坐满满一大炕。我家吃饭有个规矩,饭端上桌子,首先要父母先动筷子,父母不动,我们饿死也不能动。父母动过,我们弟兄才开始动。但弟兄之间也有个规矩,这个规矩就是我大立下的。我大说,动筷子时,老大先动,然后老二动,老二动过了,才能轮到老三。我是家里的老七,往往最后才能动筷子。我那时候可是真有气啊,背地里还骂过自己的先人呢,觉得他老人家不公平,偏心眼。可最后怎么样?自己还是悟过来了。我知道,我大之所以那样安排,是有他的道理的,因为老大老二有力气,吃完饭还要下地干活,还要养家糊口挣工分呢。那时如果没有这个规矩,互相挖墙脚,各顾各,到头来弟兄八个,一个也活不成。所以我现在就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该你的,你就不要客气;不该你的,你万万不可妄贪。我可不像******有些人,主次不分,黑红不清,眉毛胡子,浑水摸鱼。”
刘瓜子日娘捣狗骂了十来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