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莎佳和甄骏的婚事要取消了,她不可能把女儿嫁给一个重度烧伤的人。因为以目前的医疗水准,这样的伤者根本没有办法完全痊愈。对于甄骏缺乏医疗费这一点她可以施以援手,给甄可意一笔现金让她暂解燃眉之急。但是甄可意要拿这笔钱必须先代甄骏签一张分手声明书,声明他和杜莎佳的婚事取消,从此男婚女嫁互不相干。日后甄骏不得以任何理由任何借口再来纠缠杜莎佳,或是索要金钱财物。
简单地说吧,杜太太是预备要用这笔钱来了断甄骏和杜莎佳之间的关系。
甄可意对杜家这种忙着划清界限的态度早已有所预料,她本来也就没指望杜莎佳会对烧得判若两人的甄骏依然情深不悔。只是她家境既然富裕,想来让她拿点钱出来救命应该还是不会拒绝吧。所以杜太太的话一说完,她二话没说就签了分手声明书,拿了钱转身走人。她要赶到医院交钱,否则医疗费一跟不上,医院方面随时会停药甚至将他迁出无菌病房,甄骏这样严重的烧伤迁出来就是一个死字。
但杜家拿出来的这笔钱不算太多,三万块,用在医院也顶不了多久。用完了该怎么办?
甄骏醒来时,感到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那是一种非常剧烈的刺痛,好像有千万把锋利的刀子同时在凌迟切割着他的身体;又像是有千百块通红的烙铁同时在炙烙著他周身每一寸的皮肤。痛得他浑身不由自主地发颤,翕动着嘴唇他想喊,却喊不出来。想动,也一动都动不了。使尽全部气力,只是微微睁开一线眼睛,什么也看不清,眼前只有来回走动的白色人影。
却有对话声很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甄小姐,你又筹到了医药费了,你还真是有办法。”一个女声在说话。
“我有什么办法,已经竭尽全力了。这笔钱用完我可真不知要上哪里再弄钱去,既不会偷又不会抢。”是甄可意的声音,无比烦恼。
“甄小姐,其实……”那个女声犹豫了一下,“其实我觉得你还是理智一点吧,像他这样严重的伤势是很难救治了。就算脱离了生命危险,他皮肤的损坏也太严重,那怕最佳的植皮手术也不能挽救他。活下来形同废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甄可意沉默良久,她何尝不知道百般挽救都是徒劳,但是……她没办法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甄骏死去吗?她做不到。纵然她很心痛那些打水漂的钱,但她更心痛甄骏。他被烧成这个样子,身体的剧痛如果没有药物的帮助他能活活痛死,她怎么忍心让他那样痛苦。无论如何她要尽力到最后一刻。
她没有回应护士小姐善良理智的提醒,叹口气在甄骏身旁坐下,却发现他微微睁开一线眼在看着她。
“护士小姐,他醒了。”
护士小姐马上俯身来看:“他醒了,那他会感到浑身剧痛,我得替他打一针减轻他的痛苦。”
那一针打过后,甄骏果然觉得身体的痛楚减轻了一些。缠在他脸上的绷布在眼睛和口鼻处留有空隙。他艰难地转动眼睛看向自己的身体,触目处尽是一片惨白,情知自己伤得不轻。勉强积攒起一点力气想开口说话,嘴唇抖了半天才微弱地吐出三个字:“让我死……”
甄可意要俯到他耳旁才能听清他的话,听得眼眶一红:“甄骏……”
想要安慰他,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心里酸得直发涩发苦。
甄骏还在坚持说话,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别再……为我花钱了……”
甄可意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甄骏,我要花尽我最后一分钱来救你,不然我怎么对得起你。如果不是我把你带到北京来……”
除此以外,甄可意还在深深后悔为什么没有买两张站票当天就离开北京,结果……
甄骏想摇头,但他的脖子僵硬如石。只有努力地说话:“都是命……我不怪你……让我死……我不想……拖累你……”
这样勉强撑着重伤的身体说话,实在太耗气力,甄骏很快又失去了知觉。甄可意看着他叭嗒叭嗒地掉眼泪。自从懂事起她就很少很少哭了,可是这几天,眼泪像年久失修的水龙头,动不动就哗哗流出来。
6、
这几天,钱花得像流水般哗哗地消逝,甄骏的伤势却未见多少起色。从杜家拿来的钱也花光了,甄可意又跟公司设计的同事这个一千那个两千地借到一笔钱。还顾不得冒昧跑去孟烨然的茶楼想找他也借一点钱,但孟烨然不在,茶楼的人说他带着妹妹回台湾去了。她只得怏怏而返。
甄骏平时人缘不错,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保安部的同事们得知消息后也主动凑了一些钱送来。当初向甄骏借过钱的阿旺,不但赶紧凑了两千五还回来,还额外拿了一千块给甄可意,憨憨地说:“别嫌少啊。”
甄骏救的那个婴儿的父亲也送了一万块钱来,他说:“我知道不多,也知道报答不了他救我儿子的恩情。但我只有这么多,我实在拿不出来了。”
他新丧妻子,家中财物亦被烧得精光,甄可意也知道他心有余而力不足。“谢谢你了。”
甄骏大多数时间在昏迷,偶尔醒来也说不上几句话就在极度的痛苦下又气力衰竭地晕过去。医生说他实在伤得太重了,还说如果不是因为他年轻身体底子好,恐怕早就不行了。但是目前的情况看来也坚持不了多久,医生也婉转地向甄可意建议放弃治疗。
“其实治疗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我们不过是在尽可能拖延他的时间罢了。这样子……既白白花了钱,让病人也非常痛苦,最后还是要人财两空。”
甄可意的理智告诉她要接受现实,她也知道甄骏非常痛苦。每天近两个小时的全身拆开绷带重新换药包扎,对他而言简直是一场剥皮般的酷刑,但他却从来没有呻吟过一声半声。这让医生都很吃惊,还以为他的声带也烧坏了。但是护士小姐证明,他清醒时能够和甄可意说话,他的声音并没有失去。
医院帐上预存的钱已经不足两天的医药费了,而甄可意再没办法筹来钱。甄骏最多只能在医院住一天,就要被迫出院了。
甄可意在消毒室里消完毒换上无菌服后进了无菌病房,在病床旁坐下,看着平躺在床上被白绷带严密包扎着的甄骏强颜欢笑:“甄骏,医生说你今天的情况要比昨天好多了。”
护士小姐今天加倍给甄骏注射了止痛剂,因为他的痛苦已经不是一般剂量的药物可以减轻平复了。甄骏略感好些,便竭力多和甄可意说几句话。
“让我死吧……我想死……”
“甄骏——”甄可意又忍不住想哭。
“我只求你……一件事,我死后……化成灰……你把它扬到开封去……”
甄骏说得断断续续,但他的意思甄可意明白。他来自千年前的大宋京都汴梁城,为今之河南开封市,他生前回不去家乡,死后化成一捧土也要撒在家乡的土地上。尽管这片土地已经与他相隔千年时光,仍然要树高百尺叶落归根。
甄骏这样交代后事,他显然很清楚自己的伤重不可医。甄可意哽咽着说:“甄骏,你别想死。你还欠我那么多钱,你死了我找谁要债去?”
“飞虹剑……留给你……它还……值一些钱……我欠你的钱……就用它抵了……”
飞虹剑那日跟着甄骏进了火场,也被烧得面目全非。木制的剑鞘已经乌焦一片,缠在剑柄上的丝绳更是在烈焰中化为乌有。甄可意把剑拣回来后一直放在家里顾不上收拾,此刻听甄骏这么一说,如梦初醒:是,那把剑可以换钱,尽管外表已经烧得残破,但剑依然是把锋利晶亮的好剑,更是古物呀!
“甄骏,我明天就去把剑卖了换成钱给你治伤,一定治好你。”
医生虽然说治不好了,但安知是不是因为知道她拿不出钱来故意这样推搪她。不管怎么样,她只要还能筹到钱,就不能让甄骏迁出这间无菌病房出去等死。那样浑身伤口感染溃烂地痛苦死去。
“不要……我知道……我治不好了。就算活下来……也生不如死……我宁愿死……宁愿死。”
最后三个字,甄骏加重语气重复地强调一遍,说完半天都气息都喘不过来了。
甄可意知道甄骏的骄傲和自尊一向强烈,也知道他即使救过来又会变成何等可怖的模样。而且还会失去一大部分的身体功能,骄傲如他,怎么会愿意这样活着呢?
甄骏气息稍一平息,又勉强开口:“你不是……一直想……自己买房吗?飞虹剑……换成钱……给你买……”
他没有说完就再也坚持不住了,又昏了过去。
甄可意眼泪已经一串串落下来,这个时候,他倒还记得她壮志雄心地表示过要自己在北京买房。他都快死了……不由伏在床边哭成泪人一个。
当初把甄骏从千年前的大宋朝误带入现在的北京,那样英气逼人的年轻人,扬眉剑出鞘,其人其剑锋芒之锐都令人不敢逼视。她无论如何没想到,如今竟要替他办理后事。他还那么年轻,生命却步入倒计时。看着他僵卧在床上层层裹着的受伤身躯。她不由自主想起那个撒满阳光的窗前,那样青春健美的身体,宽窄适中的肩、光洁坚实的背、清矫柔韧的腰……如今火魔却把他变成这个样子。
“如果我没有好奇心起跑回宋朝去……如果我没有把他带到北京来……如果我那天晚上买了站票当机立断尽快回四川……”
世界上却没有那么多的如果,甄可意只能悔得肝肠寸断。
盛夏午后。
杜莎佳在酒吧吧台旁坐着,纤细的五指握着一个水晶酒杯。杯中金黄色的酒液在灯光下澄清透亮。她看着酒杯似乎在想些什么,迟迟不去喝它。
一身黑夜的周游走来在她身边坐下:“莎佳宝贝,欢迎回归。”
杜莎佳不悦地从鼻子里哼一声:“没劲,只有又回来跟你一块混了。”
周游莞尔一笑:“跟我在一起有什么不好的?我们从小就认识,彼此都熟悉又了解。再不会有那么多磕磕碰碰的方面要适应。”
“正是因为太熟悉,所以才觉得腻味。你让我没有新鲜感,周游。”
周游有点恼:“我知道那个甄骏让你有新鲜感,但那又怎么样,他还不是不肯和你结婚。”
“甄骏,他确实让我觉得很新鲜很刺激很诱惑。”
“所以你以征服他为目标。你显然是失败了,不然你怎么回到这里来。”
杜莎佳一声长叹:“我为了征服他费了多少心思呀!但现在……他肯和我结婚我也不要他了。”
“是他不要你了还是你不要他了。”周游语带讥讽。
“当然是我不要他了,他被火烧成一个活鬼样,我可不敢要一个这样的男人来当丈夫。”
周游一惊:“甄骏被火烧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还以为是甄骏知道他和杜莎佳并没有发生关系后,坚决拒绝结婚,杜莎佳再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才垂头丧气跑来酒吧喝酒的。
“烧得那个惨不忍睹。”杜莎佳连连摇头,“我只看了一眼都吓得做了好几个晚上的恶梦。想想真可惜,没出事前,甄骏是我见过的最有吸引力的男孩子。你不知道他的身体多漂亮……”
杜莎佳说到最后一种叹息般的语气。她对甄骏的爱,或者说占有欲,是从他的肉身开始的。她喜欢他微微粗糙的掌心,喜欢他肌肤柔黄的颈,喜欢他挺拔如树的身体,喜欢他身上那种隐隐如醚香般的气息……而她所喜欢的一切,都被一场大火毁灭得一干二净。
一仰头,杜莎佳一口饮尽杯中酒。为自己曾经的迷恋干杯。
“说了这么多,甄骏最吸引你的原来不过是他的身体。”周游唇角轻扬,扬起一个魅惑十足的笑。他附在她耳畔声音压得极低,“我的身体也很漂亮,要不要看一看?”
“你——”
“跟我来。”周游不容分说地一把拖起她的手,带她出了酒吧。
深紫的丝绒窗帘紧紧闭合着,炽亮的金色阳光被窗帘过滤后仅余薄薄的丝缕微光。音乐似有若无地在一室微光里流动,玫瑰的香氛幽浮在空气中,天花板亮着几点星子般的银白灯光。
房间中央,是一张很大很漂亮撒着玫瑰花瓣的床。
这是某酒店专为情侣提供的情侣套房。周游一进屋就把他上身仅着的黑T恤脱下,信手往旁边一甩。他的身段确实也非常好,一身紧实的肌肉,没有半点多余的赘肉和脂肪。宽肩膀细腰身,自肩至腰是一个美丽的V字。肌肤是乌檀木般的亮黑光润,亦是一个好皮相的年轻人。
杜莎佳无动于衷地看他一眼,“周游,我又不是没看过你。打小就跟着你学游泳,你的身体我早看熟了。在我眼里不是风景。”
周游微微一笑:“可我的身体还是你有所不熟悉的部位。”
一边说,他一边把自己身体上剩余的衣物全部脱下来。
杜莎佳看着他完全赤裸的身体一震,眼睛飞快地在他双腿间一扫,红着脸想转过头,却又不肯服输地强自镇定自己直视他:“也不过就那样,没什么好看的。”
周游赤裸着身子走到她面前,抓起她的手放在他的胸膛。那结实坚韧的胸肌,有着滚烫如焚的温度。杜莎佳的掌心顿时被烫出一层细密的汗。
“莎佳,你的手好热。”周游低头在她耳畔细语,声音微微带颤。
“你的胸膛更热。”杜莎佳的声音比他还要颤。
年轻男孩强健而美的身体近在咫尺,而且周游是清醒的,爱与欲望都在强烈地勃发中。他的身体仿佛是座活火山,蕴藏了几千度的火红熔浆在皮肤下奔流,随时可能喷薄而出。
“我还有一个地方更热。”
周游握住她的手缓缓地往下移,移得很慢很慢……杜莎佳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你——好硬……”
“莎佳……”
而周游已经浑身颤抖起来,猛地一把搂紧她,狂热地对准她的唇吻下去……
杜莎佳双颊嫣红如醉地被周游送回家时,杜太太正好没出去,听到女儿再一次向她宣布:“妈咪,我要结婚。”
“什——么?你又要跟谁结婚?”
“周游。之前准备了差不多一半的婚礼继续准备,我要如期结婚,不过就是换一个新郎罢了。”
杜太太真是拿这个女儿没办法了,心血来潮之极。不过周游是她比较了解的男孩子,家境人品年龄性情都和女儿配得上。与其让她在外头找个不知根底的男人回来就说结婚,倒不如和周游结婚更理想。于是数落了杜莎佳几句‘头脑发热容易冲动’之类的话后,还是依她所言继续进行婚礼筹备。还好上次的结婚请柬没写成,现在新郎倌正好写上周游的名字向亲戚朋友们那里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