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襄王妃,一出梅花坞便被浑身湿透的迎春给截住了。
“娘娘,不好了不好了,”迎春嚷着,情急之下便去扯襄王妃的袖子:“快随奴婢走罢,小姐不好了。”
襄王妃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的火没地撒去,这丫头没眼色,好死不死地撞上来!襄王妃举起手掌便狠狠地扇了过去!“死丫头,你才不好呢!脸上的手印子还没消褪,这会子又要找死!”
迎春扑通一下跪在鹅卵石辅就的湿腻腻的小径上,捂着滚烫的脸,带着哭声道:“回王妃娘娘,小姐真的越发的不好了……。梅雨跑到迎风阁去,当着大伙的面说太后和皇上亲赏的凤冠霞帔正送进梅花坞后,小姐两眼直直的,一迭声地喊请王妃娘娘……”
嗯?
襄王妃柳眉倒竖,一把推开身后撑伞的婆子,猛地揪起迎春后领子,戾气狂到暴的眸子死死地盯着迎春:“你方才说,梅雨去迎风阁?”
“嗯嗯,名义上是提着吃食去看望小姐,实际上是去气小姐来着……”
襄王妃猛地推开迎春!她自然不会忘记,最初的始作甬者是谁!那晚,媚然气得吐血,可不是眼前的这个死丫头在她跟前胡说了一番?“贱婢,且等着!等哀家腾出气来,定杀你的全家,竖你的草人!”
迎春已从迎月的嘴里知道了一星半点的原因,顿时掩面大哭,雨水和着泪水,如倾般泻到她眼前的那块湿卵石上:“王妃娘娘,王妃娘娘,奴婢打小就侍候小姐来着,在小姐的身边也有七八年了,奴婢是怎样的一个人,王妃娘娘想必也是知情的罢?奴婢再不知好歹,就算油脂蒙了心,也不至于那样不知轻重胡说八道啊……”
襄王妃没心情听迎春哭诉,冷哼了一声,抽袖就走。撑伞的婆子连呼带喘地追上。
到了迎风阁,还未进院子呢,就听得里头传来了一片哭闹声。
襄王妃一惊,忙叫屠嬷嬷:“赶紧进去看看,里头到底怎么了?”
屠嬷嬷领命,将伞一扔,飞也似地跑进了院子。
襄王妃一行刚上台阶,就见屠嬷嬷冲了出来,脸色煞白,两眼直直的,眼珠子竟然不会转动了。
“主子,主子啊……”屠嬷嬷喊出了这么一声,一屁股便跌坐在地上。
屋檐下,水流如注,雨水打在台阶上,打在阶下的栀子树上,溅起一片水雾。
屠嬷嬷如此失态,襄王妃也是第一次见到。
心头往下一沉,也顾不得主子的威仪了,冲上台阶,撩起门帘便大叫了一声:“二丫头,二丫头!”
佟媚然并没有答应,迎接襄王妃的是,一片参差不齐的哭声!
这下,襄王妃觉得自己的双膝发软,往前走一步都非常艰难。
随在身后的迎春见状,嚎叫了一声便连滚带爬地冲进里屋。
迎月跪爬着接了出来,趴在襄王妃的脚前哭道:“王妃娘娘,快去看看小姐罢……。”
襄王妃缓过一口气,扶着挣扎起来的屠嬷嬷手臂,边往里走边厉声喝道:“小姐到底怎么了?再乱嚷,哀家拔了你们的舌头!”
迎月将哭声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回道:“方才小姐让奴婢带着丫头婆子们在廊下候着,不许进屋。奴婢不敢执指拗,一柱香后,奴婢不放心,便偷偷舔湿窗纸往里一瞧,天啊,小姐竟然悬梁自尽了……”
啊!
“二丫头,二丫头!你咋能如此心窄呢?你咋能如此想不开呢……。”
襄王妃的心,仿若被谁摘走了一般,那眼前,尽冒火星子!
在屠嬷嬷与迎月的架扶下,襄王妃好不容易走到了床前。
粉纱帐两边挽起,鎏金钩上的流苏纹丝不动。
佟媚然安静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依旧很媚态横生的脸上已失去了往日的桃红花色,从皮肤的深处冒出一种叫死灰的颜色来。
襄王妃扑过去,紧紧地搂住佟媚然,大哭:“傻丫头哇,就为了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你咋就能狠心地丢下你亲娘啊?这世上好男人多的是,你是襄王府的嫡出小姐,又是皇上的亲妹子,只要你肯转心思,咱们府上的门槛都会被求亲的人踏破!二丫头啊,你让娘亲心疼死了……”
迎月怯生生地上前,用袖子试了试流泪不止的双眼,跪在襄王妃的身后,哭道:“王妃娘娘先莫哭,小姐还活着呢……”
嗯?
襄王妃伸出颤栗的手,在佟媚然的鼻孔下方试了试,又解开脖子上的珍珠扭扣,听了听心跳。
果然,呼吸均匀,心跳有力。
襄王妃又是惊又是喜,转身便赏了迎月一个大耳光!“死贱婢!小姐好好的,你们这是干啥?成心诅咒她么?”
迎月不住地磕着头,那脑门子叩着坚实的黑砖地面,嘭嘭地发出阵阵地闷响:“王妃娘娘请息怒,奴婢就是借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诅咒小姐啊。方才,奴婢将小姐从梁上解下来,确实吓得魂飞魄散,和奶娘婆子们一顿的掐人中,小姐好不容易醒过来了。可小姐醒过来后,见奴婢们要请郎中,气得说不出话来,小姐用手比划,比划了半日奴婢才看明白,小姐的意思是,谁救她谁就是她的冤家对头,小姐到那头都不会放过她!所以,所以……”
迎月的额头已磕出殷红的血来。头发上的雨水,顺着发梢留下来,将血迹在脸上晕开。
“所以什么?好个贴心贴肺的好奴才!且等着,等哀家处置好眼前的一切再来收拾你们!”襄王妃霍地一下站了起来铁青着脸,吩咐屠嬷嬷:“你马上派几拨人去请太医,一刻也不许耽搁,趁便把消息散布给皇上听!谁要是误了哀家的事,哀家定竖她的草人!”
屠嬷嬷看了一眼口眼紧阖的二小姐,略一迟疑,转身便跑。
反正,两下都得死!违了二小姐的意思,得死;不遵从襄王妃的旨意更得死!
“没用的奴才,都给哀家滚出去!”
迎月迎春忙把人带了出去,顺手把帘放下,把门掩严。
襄王妃在床沿上坐下,又是怜惜又是心疼又是气恨,点着佟媚然的额头,轻声道:“死丫头,你这是要吓死你娘亲啊?”
佟媚然慢慢地睁开眼睛,冷着脸道:“我这样的人不死活着还有啥趣味?别说他人,就连自己的亲娘亲兄长都胳膊肘儿往外拐,哪儿灶热往哪钻去!我给你明说罢,你救得了我今儿,救不了明儿!心如死灰,活着也只是数日子罢了。”
“傻孩子,你这不是拿刀在戳你娘亲的心吗?啥胳膊肘儿往外拐?在娘亲的心里,你比你兄长还贵重一些哩。”
“少拿甜话来腻我!”佟媚然冷笑着,将一撂头发挽到耳后,咬着牙道:“我且问你,你从哪来?”
“梅花坞。”反正瞒不住,襄王妃也不打算再瞒着。
啪!
佟媚然一下子扯断帐钩,啪地一下,狠狠地朝窗棂上砸去!
帐钩在窗台上打了两个滚,然后滚落在地,眨着阴寒侵骨的眼睛,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么说,老太后与皇上真的赐给佟嫣然凤冠霞帔了?”
襄王妃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佟嫣然成武王妃那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襄王妃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句。
佟媚然下死劲狠命地剜了襄王妃一眼,圆睁的杏眼里溢满了泪水,而那泪水中,却带着一股愤愤难平的恨意,一股绝望后而滋生的暴戾!“所以,你赶着给那贱丫头贺喜去了,置亲生女儿的生死于不顾!王妃娘娘,你可真个好娘亲啊。我佟媚然真是现世报,活的连没亲娘护着的佟嫣然都不如!”
闻言,襄王妃又恼又急,道:“你这丫头,满嘴胡说啥?啥叫我去给那贱丫头贺喜去了?你竟是这样想你亲娘的?你知道不知道,就你这几句话,个个字都像刀子,深深地插进你娘亲的心!”
“你就会在我跟前尽拣一些好听的话来甜乎人,转过身去,背不住又在干些啥伤天害理的事情呢!”佟媚然冷嗤了一声。
“你,”襄王妃有些火大,却知道,此刻不是发作的时候,若真把佟媚然逼急了,谁知道她会做些啥可怕的事情来?比如那件事,一旦被女儿嚷出来,那事态就严重了。耐着性子安慰道:“娘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心里头的委屈不朝娘亲撒,又能朝谁撒呢?丫头,遇事要冷静,千万别自己先乱了阵脚,一遇到事便宅乱灶翻起来,于事无补,更损咱们大家闺秀的清名。”
佟媚然瞧着她翻着白眼球:“你不乱,那你说说,这事该咋办?难不成,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佟嫣然耀武扬威地嫁进武王府?”
不等襄王妃回答,佟媚然便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不,我死也不能看到这样的场面!”
襄王妃按住佟媚然乱挥乱舞的手,阴冷地笑了笑:“事情没到最坏一步,没亲眼看到佟嫣然坐八抬大轿被抬进武王府,咱们谁都不能泄气!”
佟媚然一愣,脸上有些润色:“看你的样儿,似乎又有了主意?”
又嗤笑道:“别又是丢人现眼的馊主意罢?娘,我警告你,你若是又出啥馊主意,坏我的大事,小心我把那件事情给你们抖出来!如今一对赫赫扬扬的母子,到时候怕是雪茫茫大地一片干净!”
看着亲生的女儿如仇人般冲自己又是挥袖又是冷嘲热讽,襄王妃的心,算是被扎上了千万根荆刺!
痛,好痛!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真正的痛,是无法言喻的。
为了培养这个唯一的女儿,对三从四德从来不屑一顾置一切伦理法度于无物的襄王妃,硬是遍请名师精心教导、培植。十七年来,在外人的眼里,襄王府的二小姐,那是品貌出众,妇言容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唯独自己知道,在佟媚然艳若三春丽景的外表下,内里有着一颗怎么的心!
襄王妃只有苦笑了。
只是,这笑一闪而过。
面色如沉,眸底深藏阴毒。既然成不了大家闺秀,那么,就让女儿多学着自己一点,这个世道上,善良的人永远都不会有好结果!
“你若有这般刚毅与决断,那也不算辱没你娘亲。”襄王妃给佟媚然披上一件藕丝琵琶衿上裳,又亲自取过梳妆匣来。她一边挚着碧玉梳轻轻地梳着那流瀑般的黑丝长发,一边笑道:“一头黑发,又长又密,这梳起牡丹髻来,既好看又华贵。梳牡丹髻呀,娘亲最拿手,从与你父亲襄王爷定下亲事时便由府里的梳头嬷嬷开始梳起,整整二十二年,娘亲看多了自然熟能生巧了。你看,这鬓要梳蓬松,而髻呢,要沾着桃花油梳得光润无比。髻后,应留双绺发尾拖着。再插上点翠金饰,你本来就生得唇红齿白,柳眉樱口。如此一捣缀,整个人看上去更是是艳惊四方,不可方物!”
襄王妃知道,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再激怒佟媚然。女儿的脾性她最是了解,这是只喂不熟的野猫儿,是只满心只有她自己的狼崽子,更是只急怒时便会狂暴不已的金钱豹!为了襄王府的荣华富贵,更为了皇上的皇位,襄王妃只能在这个女儿面前低声下气好言好语,更想把佟媚然此刻的注意力缓引开来。
真真悔死了,当时,自己为何如此的不小心,竟让佟媚然看到那件血腥四溅的事件!如今可好,那件事成了女儿要挟自己的要命把柄!一想起这事,襄王妃竟有种让亲生女儿立马死掉的冲动!
幸好,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这女儿千歹万坏,可她还是有一定的利用价值的。她若嫁给了武王殿下,那无疑给皇帝坐稳江山提供了最有利的保障!再说,若能让佟媚然如愿地嫁进武王府,女儿的心气一定会顺畅,那件事情便不会轻易泄露。女儿虽自私无他,却也不是个痴子,放着好日子不过,难不成想成改朝换代的牺牲品?
所以,襄王妃比佟媚然还焦急,真想马上让武王成为自家的嫡女婿!
见女儿如泥塑木雕般僵直着身子,半日不言语,襄王妃还以为自己的怀柔政策奏效了呢,越发陪着小心讨着好:“你看看镜中的自己,这般美丽的姿容,天底下能找出第二个来?所以二丫头,你可千万不能暴殄天物啊。”
若放在往常,佟媚然最喜欢别人称赞她的美貌,而此时,却好象有只无形的手在扇她的耳光!美貌如斯又有何用?竟比不过丑陋如鬼的佟嫣然!
如此一想,心火又骤起,她一把揪乱美轮美奂的发髻,气狠狠道:“我人都不想做,还要美貌做啥?”
一声脆响过后。
那根稀世的碧玉镶珠簪子,就这样,在襄王妃的眼皮底下粉身碎骨了。
襄王妃那个心痛啊,这簪子,是襄王府的传世之宝,她是咬着牙思忖了半日才从自己的发髻上拔下来插在佟媚然的头上的,纯是为了讨好这个活祖宗!
牙关咬了又咬,襄王妃努力将那抹怒色隐在眸底深处,依旧和颜悦色地劝道:“二丫头哇,你莫急,娘亲怎会败在那个贱婢的手里?你放心,娘有的是治服她的主意!”
说着,在佟媚然的耳边细细地说了起来。
佟媚然听罢,一下子转过身来,笑容,就好象从地底下突然长出来似的……“当真?”
“娘亲哪能骗你?”
“权且再信你一回,”佟媚然笑盈盈地站了出来,冲帘外叫道:“来人,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