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斐君来自长江边上的一个小城,或者地说是长江中的一个岛,他出生于斯长于斯。作为南京大学法律专业的毕业生,他和多数同学的梦想一样,毕了业去北上广闯荡,如同他们的学长们一样,成为大城市的律政精英,叱咤律政风云。
可是他不能。他是家中的独子,父母身体一直不好,母亲很早就病退,家境的窘迫让在他大学期间只有拼命学习以报父母。他几乎没有过疑虑,毕业之后直接回了江市工作。
这些过往他一直也没有对年夏说过。
年夏在盯着他。月光下,她白天扎起来的头发现在放了下来,脸上映了一层清冷的光辉。
“你有多高啊,是不是有一米九?”
“呵呵,没有啊。只有一八七啦。”
年夏的身高只有一米六,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多矮。晚上的她穿了一双完全没有跟高的球鞋。
“你们公司是做什么的。你总是要出差吗?”
“电气。也没有经常出差,主要是国内几个生产基地,有时候会代表董事长去巡查。”
代替董事长?那应该是董事长助理的职责。
“是啊,董事会秘书。”他对工作的事不想说太多。
董事会秘书?那是上市企业的特殊岗位。但是对于他说的行业,年夏完全不了解。只是后来她在网上看到,那何止是一个电气公司,而是整个国内行业都奉为圭臬的电气帝国。而詹斐君是这个帝国的董事会秘书兼董事长助理。
怪不得风度这么好。翩翩浊世佳公子。
“你呢?”他很自然地问她。整个长长的栈道只有他们两个的身影。栈道外的马路上偶尔有一辆汽车孤独地驶过。詹斐君莫名地觉得这世上只有他和年夏两个人在。
“我啊,女装公司市场部经理。很没出息吧。”
“怎么会。我就觉得你可厉害啦。”女装公司啊,怪不得穿衣服这样好看。
年夏调皮地一笑:“你不要抬举我。我以后要向你多请教的。”
年夏在一个韩国女装公司的中国分公司,办公地址就在新街口商圈。市场部的同事每周都要举行服饰搭配比赛,评选结果总要通过年夏在公司内部系统公布。她自己更是拼了命地钻研服装行业任何相关的知识,何况她天生对色彩敏感,所以对服饰搭配颇有心得。但她很少会选择购买公司旗下的女装,总感觉这个韩国品牌太过于精致,有些矫揉造作了,容易让人心累。她本人喜欢比较简单的服饰,颜色简单,没有多余配饰和繁琐的设计。偏爱棉麻质地的衣服,就好像一直喜欢喝矿泉水。
“你都有哪些爱好呢。年夏。”
“爬山哦。嘻嘻,当然不是,你看我这副小身板。我喜欢看电影。我有时候想起自己那些空余的时光,竟然都是用在电影上了。因为不能走很远的路,所以看电影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在看风景,看一处的风景和人情。这让我觉得生活不至于乏味。”年夏一提起电影,话就开始多。
“你都看什么电影呢。”
“什么都看。古今中外的。哈。我还看过一个伊朗的电影看哭了呢。你知道,世界上离得很远的国家,可能习俗文化有太多不同,但是人性是相通的。所以我经常感动于电影。”
詹斐君和年夏并肩走在栈道上,有时候年夏说着说着就眉飞色舞起来,总会无意中碰到詹斐君的身体。他很享受她的这种小失误。
“我还着迷于文艺片。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文艺片是很沉闷的东西,人们总是不喜欢它。可是文艺片带给我更多感悟。你呢?”
“我没有你这么热衷。以前大学的时候看文艺片,可是现在几乎没有了。觉得它们离我自己的生活很远。”
詹斐君说话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家的妻女。他毕业两年后就结了婚。在江市那个小城里,25岁不结婚,所有人都开始着急,他们不是担心你的幸福,而是害怕有人破坏了这里的生活方式和规则。他的妻子,是位小学语文老师。这个家庭和小城里其他家庭一样美满。
年夏听到这话,心里一声叹息。但是她并不打算跟他争辩些什么。每个人的生活是不同的。她想。
“那你有什么爱好吗。”年夏是个心思极其敏锐的人,詹斐君的一句话已然让她脑海想象了他的大半个人生境况。这是一个还未经历青春就开始老去的男人。可他也只有33岁啊,比年夏大了5岁。在南京,33岁这个年纪正意气风发似少年,有些人还在经历轰轰烈烈的爱恨情仇,也有人在跌打碰撞里憧憬未来。没有一个33岁的人有着如詹斐君一般的神情,好似早已历经沧桑疾苦,如今已变得不悲不喜,完全一副中年男人的灵魂。
但年夏又觉得百般理解。
“我没有什么爱好。我每天都要上班,下了班以后会陪陪女儿。”
“总会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吧。”年夏不死心。
“没有。等你有了家庭你就知道了。只会为了家庭活。”詹斐君非常坚定。
这时候他们已经穿过栈道走到了紫金山麓,年夏下意识地沿着上山的路走着。詹斐君一直在她身边最近的地方。
“你怕不怕?”他问她。虽然有月光,但是路旁的树林里被风吹过,悉悉索索。他有点想抱住她。
“不怕!有你在,我不怕。”年夏又对着他笑。
“你的男朋友,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海龟一个,在外企房地产公司做营销总经理。比我大了两岁。”年夏提到傅禹,就觉得胸闷气短起来。傅禹从来都不是自己的理想对象。他相貌平平,但是口才很是讨巧,赞美她的时候让她觉得自己是女神。肯定不是对我一个人这样说吧。年夏忿忿地想。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他很平静地问。
“暂时没有打算。还早呢。”年夏想,她真的会跟傅禹这个男人结婚吗?
“你也不小了。应该结婚。”
“哦。”年夏应着。脑子里回想着她跟傅禹之间的种种不堪,心里堵得没有言语。
两人默契地都没有再说话,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山腰走去。
这是詹斐君从来没有过的时光。他的这一生,竟然没有和一个女孩子这样慢慢地散过步。夜越来越深,静得只有两人的脚步声。詹斐君很想给年夏一个拥抱。
年夏不愿意在任何时候想起傅禹。她此时觉得,这样和詹斐君走在山路上,是她一生中最愿意做的事情。这样的宁静,真是久违了。
她更不愿意和詹斐君提傅禹。她想,这可能是他们彼此生命里唯一的独处时光,她只想留给詹斐君一些欢喜。
生活不就是这样吗。遇见很多很多的人,然后有过这样或那样的交集。大部分人都一个个消失在生命里,再无交集。可彼时,人们总是在对方的世界里一起走着,有人一起开怀大笑,也有人一起拼搏奋斗。年夏早已对这人生想得通透。
即使今天过去,你我消失在人群。但是今晚的恬淡,也有着它存在的意义。
“你冷不冷。”山上的风吹散了詹斐君最后一些醺意。已经快午夜了。他忽然想到这样不管不顾地把年夏叫出来,是不是太冒失了。
“不冷的。”年夏晚上的时候偶尔也会去玄武湖边散步。她早已习惯了晚上的风。
“不过我们还是回去吧。”年夏想起他明天一早的飞机。
“好。”
詹斐君一路上再也没有提及她男朋友,年夏也不想问及他的家庭更多细节。下山后,年夏带着他靠道路旁的古城墙一边,告诉他她在南京最喜欢那些明代时候留下的城墙。年代久远,城墙的缝隙里长出很多棵小树,影影绰绰的。夏天的时候那些绿色的树枝从青色的砖墙里伸出来,看上去很美。
但是年夏说:“我觉得应该把这些树木除掉,它们有一天会毁了整个城墙的。你知道种子和植物的力量有多大吗?几乎不可抵挡。”
詹斐君想他才没有心情去关心六百多年以前的城墙的安危呢。但是他觉得眼前的年夏又认真又可爱。他只想抱一抱她。
快到年夏住的小区门口的时候,年夏突然转过头:“我帮你打一辆车,我看着你走。”
“不,你先进去吧。我看着你回去就好。”
“不要,我必须看着你走。”论执拗,无人能及年夏。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要看着你走。”
争执之中,年夏的手掌不经意间被詹斐君握在手里,他温热的手把她的小手完全包着,年夏怔了一下,安静下来。两人不再说话。
就这样吧。只是这样就很好。年夏想。詹斐君手掌的温度通过她的手一直到了心上,她贪心于这片刻的温暖。
“好了,有车子来了。你得回去了。”年夏轻轻地说。
“嗯。”他攥紧了她的手,又放开。
“我走了。你现在就回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