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悬崖村的一百零六户村民和四十二名上学的孩子全都聚到了设在岩洞里的村小学前。天空下着毛毛细雨,大人们的脸上布满了阴云,孩子们的脸上挂着泪珠,因为大家都知道:已经支教一年半的老师徐年亮今天就要离开悬崖村。
悬崖村地处深山,闭塞落后,贫穷是这里唯一的特点。没有学校,更没有老师,上学便成了悬崖村的孩子最梦寐以求又是最无法实现的事。两年前,读大四的徐年亮在最后一个寒假搞社会调查时来到了悬崖村,被这里的情况惊呆了。经过一个寒假的调查和思索,徐年亮下定决心:到悬崖村支教。他不顾女友于若兰的强烈反对,毕业后毅然放弃了留校的大好机会,一个人背着行李来到了悬崖村,在一所岩洞里设下课堂,村上所有该上学的孩子全部汇集到岩洞里,几十年来,悬崖村第一次传出了琅琅的读书声。一年半过去了,学校里的学生已经发展到了四十二名,徐年亮也吃尽了各种艰辛,甚至有几次晕倒在了课堂上,已由一个风华正茂的大学生变成了一个黑瘦黑瘦的地地道道的“山里人”。女友于若兰多次来到山里劝他跟自己回到省城,七天前她又来到悬崖村,苦苦相劝甚至给他跪下,徐年亮最终决定离开悬崖村。
“徐老师,这一年半多亏了你教孩子识字。你要走了,俺们大家伙儿来送送你。”一见徐年亮和于若兰走出门来,村里德高望重的七十多岁的柳根急忙迎了上去。
“徐老师,你是回去要和这个于姐姐结婚吗?”还没等徐年亮说话,二年级班长柳伢子开口问道。
徐年亮看着孩子们含着泪水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徐老师,你走了就没人教我们了,你……别走了!”一个孩子颤着声低低地说着。
徐年亮含着泪苦笑了一下。
“不行,徐老师要是不走,人家于姐姐就不嫁给他了,徐老师就会打光棍……”
柳根一下子把孙子柳伢子的话打断:“你个混蛋小子,你瞎说个啥!”
谁知柳伢子一抹眼泪:“我就说,于姐姐,我们不能没有徐老师,你别不嫁给他行吗?”
于若兰咬了咬嘴唇:“孩子,你太小还不懂,等你长大了会理解姐姐的。年亮,咱们走吧!”
突然,年仅十一岁的二年级的学习委员山花哭着喊了出来:“徐老师,你别走,俺长大了给你当媳妇!”
仿佛一声炸雷,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徐年亮浑身一抖,眼泪“哗”的一下淌了下来。他甩开于若兰的手,奔到山花的跟前,手抚山花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小山花,你不要这么说,你还小,许多事儿你都不懂。老师我什么都不要……不要,我暂时先不走了……”
徐年亮流着泪把东西提回了屋里,于若兰也呆呆地跟了进去。
“噢!徐老师不走了!徐老师不走了!”孩子们兴奋得跳了起来,可大人们的脸上却挂满了雨露。
七天后,县突然派来了调查组,对徐年亮展开了调查,因为有人写信控告徐年亮要挟小山花给自己做老婆。调查组首先来到山花家,小山花承认徐年亮的确威胁过她甚至还骚扰过她,其他的便一语不发。调查组很快从村里和村民那儿证实:徐年亮为人正直,待学生如亲兄弟姐妹,此事几乎没有可能。徐年亮本人气得差点儿吐血,强烈要求公安机关对自己进行全面调查。调查组再次来到山花家时,小山花却称事已至此,她不想调查组把徐老师怎么样,只要求由他们做主让徐老师娶了自己就可以了。
调查组成员看着眼前这个天真的小姑娘:“孩子,你这么说这么做可能有你的想法,可你知道吗,这事儿要传出去徐老师连人都没法儿做了,如果是真的他还要被判刑,何况现在他已经气得吐血了。”
小山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事儿不是真的,是我撒谎。我寻思我就这么说,徐老师就得娶我,那他就不用走了。”
终于真相大白。调查组怀着沉重的心情把全村的人聚到一块儿,当众宣布调查结果,为徐年亮赔礼道歉。
于若兰走到大家的面前,眼里含着泪:“乡亲们,这一年半来谢谢你们照顾年亮,说实话,年亮对悬崖村对孩子们已经有了割舍不断的感情,他其实不想走,孩子们包括乡亲们也不愿意他离开。可是,你们知道他为什么离开吗?他不是为了和我结婚!”
“若兰!”徐年亮急忙制止。
于若兰流着泪一摆手:“今天我就告诉你们实话年亮他为什么要走。”她说着从包里取出了一张诊断书,“这里省城肿瘤医院的诊断:胃癌,年亮他得了癌症。为了不给孩子们和大家留下痛苦的记忆,年亮和我决定撒谎糊弄大家,就说要和我回省城去结婚,其实他是想把美好的回忆永远留在悬崖村,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众人“轰”的一声乱了起来,柳根猛地站了起来:“不行,不管啥病,咱们大伙儿凑钱也要给徐老师治好,我家里没啥值钱的东西,就是攒了一口棺材,大伙儿一会儿就帮我把它抬到场上卖了。”
“不行大爷,那可是你攒了一辈子的寿材呀!我这病不用治了。”
柳根摆了摆手:“徐老师你说得不对,我攒寿材就是为我自己,你来悬崖村可是为了咱们这儿的后代子孙呐!你那病是为咱悬崖村累出来的,悬崖村的人就是粉身碎骨世世代代也要报答你!”
“对,必须要给徐老师治病。”
“我把家里的猪卖了。”
“我家有一对祖传的首饰。”
“我明天去悬崖上采灵芝,给徐老师治病。”
众乡亲纷纷倾其所有,调查组同志的眼睛湿润了:“徐老师,我们来的时候县里刚决定要每个月凑出三百块钱对你补助……这是我们凑的一百五十块钱,你先拿着。等我们回去,县里一定会采取办法为你组织捐款,不要多想,安心治病。”
徐年亮的眼泪淌了下来:“谢谢大家,谢谢政府。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徐年亮哪儿也不去了,活一天就教孩子们一天。若兰,你等了我一年半,可现在我又……我欠你的只能下辈子还啦!”
于若兰也被乡亲们的真情感染了,她盯着徐年亮:“年亮,原谅我吧,是我骗了你。作诊断的是我朋友的母亲,我求她作出的胃癌诊断,目的就是想让你离开这儿跟我回省城,其实你得的只是比较严重的胃病。”
徐年亮一愣:“真的?那也对不起若兰,我真的不想离开这儿了。”
于若兰:“那我也不走了。我来的时候公司要在这里设分公司,准备开发这里的石头资源,而且还有人准备投资为你建希望小学。我申请到这来组建分公司,这次我真的没白来,我真真正正地体会到了人世间实实在在的真情。”
“徐教师不走了!徐老师没事儿了!谢谢你徐师母!咱们这要有希望小学了!”众人像孩子一样沸腾了起来。
“徐老师,是我把你气吐血了,你别怪我。”山花偷偷拉了拉徐年亮的衣襟说道。
徐年亮笑了笑:“傻孩子,我不会怪你的。”
“对,你不能怪她。”柳伢子悄悄挤了过来,“徐老师,要怪你就怪我吧,打我几下也行,因为那封信是我写的!”
马儿崖村地处深山,穷困落后,当村长冯贵富从包里取出那瓶茅台酒时,全家人的眼睛都直了。
正在村小学读三年级的冯根根用手摸着茅台酒那精美的包装盒问:“爹,这是好酒?”
“对呀,茅台嘛,是中国最有名的酒了,一般人可喝不起呀。”
冯根根一下子抱起茅台,往外就走。
····冯贵富一把拉住他:“你要干啥去?”
“丁老师喜欢喝酒,可他没喝过茅台酒,那天我们问他有什么愿望,他说等我们长大了,能请他喝一回茅台酒就成了。我想把酒送给丁老师。”
冯贵富劈手夺下茅台:“啥东西都想送人呢,你知道这酒多贵吗?我可是把咱家那大件卖了才换来的,我都没舍得喝呢,你倒要送人!”
“丁老师多累呀,几十个孩子就他一个老师,再说今天是他的生日。”
儿子说的话没错,冯贵富其实比儿子更清楚丁老师。马儿崖村只有一所小学,方圆几十里的孩子都到这所小学上学,可由于条件艰苦,先后几个来支教的老师又都离开了,所以这么些年学校里就一直只有丁老师一个人。丁老是又当校长又当老师,每天都是从早忙到半夜,头发早就白了,却没让一个孩子掉过队、辍过学。马儿崖村的人特别尊重丁老师,冯贵富也经常和丁老师沟通,也想多帮帮学校的忙,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许多事儿只能是遗憾。他拍了拍儿子的脑袋:“小根,爹不知道今天是丁老师的生日,可这茅台酒,爹有大用处,不能给丁老师喝了,一会儿,爹去给丁老师过生日。”
冯贵富说到做到,他把茅台酒交给老婆,然后提起家里的散白酒,又拿出那块腊肉,推开门,向丁老师家走去。
冯贵富刚刚走到丁老师的家门口,门一开,一个人风风火火冲了出来,冯贵富躲闪不及,一下子被撞倒在地,手里的酒瓶摔了个粉碎,他勃然大怒:“你怎么走路呢?咋不瞅着点儿?”
那人看清了是冯贵富,一把抓住他:“村长,快,快进屋,我正要去找你呢,老丁他……不行了!”
冯贵富这才看清,冲出来的人是丁老师的老婆,他浑身一抖,三两步闯进了屋。屋里,丁老师脸色发青,直挺挺地躺在炕上,眼见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
“丁老师!”冯贵富一步抢到床前,“你感觉咋样?”
“刚要吃饭,他说心里堵得慌,头又晕,我就扶他躺一会儿,可……”丁老师老婆喃喃地说。
“快,你快去叫人,咱们连夜出山,送丁老师去医院。”
丁老师使足力气摇了摇头,嘴巴张了几张,冯贵富急忙把身子伏下去,耳朵贴近了丁老师的嘴巴。丁老师一下子抓住冯贵富的衣服:“村……村长……学……学校……”
话没说完,丁老师的手便软了下去。
“丁老师!”冯贵富悲叫一声,一下子跪倒在丁老师的床前。
马儿崖村唯一的老师,在自己的生日,离开了人世。
丁老师走了。马儿崖村以最隆重的仪式,为丁老师举行了葬礼。几乎所有的人都来到灵棚前,为丁老师上一炷香,磕一个头。冯贵富通红着眼睛,慢慢拿起酒瓶:“丁老师,听孩子说,昨天是你的生日,我本打算是给你过生日去的,可你……喝杯酒吧,全村老少爷们儿忘不了你!”
“丁老师!”随着一声悲叫,冯根根泪流满面跪倒在地,“丁老师,我们都发过誓了: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了有出息,我们天天请你喝茅台酒。可你咋走了,我们还没长大还没出息呢!丁老师!”
孩子的一声悲叫,眼泪又从所有大人的眼眶里滚出。
“丁老师,我们想你,你就喝杯茅台酒吧!”冯根根说着,从怀里拿出了那瓶茅台。
冯贵富一愣:“你……谁让你拿出来的……快给我!”
“是我偷出来的!”冯根根擦了下眼泪,“昨天我要送给丁老师,你不答应。可现在丁老师死了,他再也喝不着了,你就给他喝一杯行吗?就一杯,算我借你的,等我长大后,我还你一百瓶茅台,行吗?”
“不行!”冯贵富一把夺过茅台,“这酒一口都不能动!”
“丁老师!”冯根根一下子扑到了老师的棺材上。
“贵富呀,这酒咋就那么金贵,给丁老师喝一口成吧?”
“我们拿钱买你的茅台,成吧?”
大伙儿扶起冯根根,七嘴八舌地说着。
冯贵富眼含热泪看着众乡亲:“乡亲们,你们不知道这茅台是干什么用的,我不让动不是我要喝,因为它有用呀!半个月前,丁老师又找到我,说他年纪越来越大了,身体也越来越差了,可学校咋办?马儿崖的孩子咋办?他求我去找找乡上、找找县里,无论如何也要派个老师来。我去找了乡里,乡里没办法。我去找了县教育局,可教育局也派不下人来,局长说没人愿意来咱这儿,都嫌咱这太穷、太偏、太落后,就是硬性派人下来,可他们不好好教或者总泡病号,那根本不起作用。我一再求局长想想办法,他寻思了老半天,说再研究研究吧。我就多方打听,听人家说,局长喜欢茅台酒,所以我就把我家里的大件卖了,买了这瓶酒,寻思这几天再去找找局长,叫他不管咋样也给咱派来一个真心教咱的老师呀,可酒还没送出去,丁老师就……我也想把酒给丁老师,其实只有他配喝这茅台。可是不能呀,因为这酒一开封就没法儿给人家送了,那咱马儿崖啥时候能来老师呀!所以,为了咱马儿崖能有老师,为了咱马儿崖的孩子,也为了丁老师临终的愿望,这酒,咱不能动,丁老师、乡亲们、小根,原谅我吧!”
众人哭成了一片。
“丁老师!”随着话音,一个老人走了过来。
冯贵富一抬头,不由愣了:“平局长?你怎么来了?”
来的人正是县教育局平局长,他叹了口气:“我也是刚刚听说丁老师走了,我来送送丁老师。”
平局长说着来到丁老师的灵前,拈起一炷香,慢慢点燃,双手把香插进灵前的香炉里。然后跪下,恭恭敬敬地向丁老师磕了三个头。随后,向冯贵富伸出手来:“酒!”
冯贵富一愣:“平局长,这酒……是……”
“我知道,你不是要送给我的吗,那就拿过来。”
冯贵富把酒递到了平局长的手上。平局长打开茅台,慢慢斟满一杯,抖着手洒在灵前:“丁老师,乡亲们说得没错,这茅台,只有你配喝。我不知道冯村长要送我茅台,求我给他派老师。说实话,我也不配喝这茅台,这个局长我当得不够格。”
冯贵富和众人呆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平局长又斟满一杯酒:“丁老师,我再敬你一杯酒,其实应该是马儿崖乡亲们敬的。你放心吧,老师我已经给你带来了。”
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平局长看了看大家:“这是姜老师,他从师范大学刚刚毕业,他决定来马儿崖村,从今以后,他就是马儿崖村的新老师。”
所有人全愣住了,天地间静得出奇,只剩下了众人的呼吸声。老半天,众人一下子反应过来:“平局长,谢谢,谢谢你!”
平局长摆了摆手,闭了闭眼睛,又摇了摇头。
冯贵富急忙斟满酒:“平局长,姜老师!”
“这酒应该献给马儿崖的老师!”平局长看了看姜老师,“这是马儿崖乡亲的一片心呀!”
姜老师双手接过酒:“谢谢乡亲们!”他慢慢转过身,“丁老师,您放心地去吧,我姜仲国一定要把马儿崖的孩子教好,绝不会半途而废!”说完,把酒轻轻洒在了地上。
众人呆愣了一下,继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安葬完丁老师,平局长又到了学校,看了许多,又和冯贵富谈了许多,下午,离开了马儿崖村。姜老师和冯贵富把平局长送出山,平局长看了看姜老师:“小姜呀,我就要回去了,剩下的就要考验你了,过来,我和你说几句话。”
姜老师和平局长走到一旁,他看了看平局长,小声说道:“爸,不用叮嘱了,放心吧,我一定会干好的。”
平局长点了点头:“你妈是老师,你现在也成了老师,我相信,你这个姜老师一定会超过你妈妈她那个姜老师!”
“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些孩子送出大山,让他们都带着茅台酒,回来给丁老师上坟!”
平局长点了点头:“回去吧!”
姜老师走到冯贵富的跟前,又扭头看了看父亲,和冯贵富一起向大山里走去。
平局长静静地站在那儿,目送儿子一步步走进巍峨的群山,使劲儿地挥舞着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