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弟弟正好相反,我从小就不太喜欢吃月饼,弟弟则特别喜欢吃月饼。长大后我俩又截然相反,我特别喜欢吃月饼,而弟弟则再也不吃月饼。这前后巨大的反差变化,我清楚是为什么,因为那是我刻入骨髓的永远的痛。
那年我读高三,中秋过后,我们进行了一次月考,考后放假三天,我回到了离县城一百多里地的家。
由于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眼神不太好的母亲满脸都是兴奋,忙忙活活地张罗好了晚饭,然后神秘地告诉我,由于中秋节我没回来,她给我留了五块月饼。
母亲说完从外面提回一个小篮子。打开篮子上的层层盖着的花布,母亲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篮子里的油纸上空空如也,除了一些月饼的细小碎块外,根本没有一块整块的月饼。
“月饼呢?”
“你藏在仓房里,那儿耗子多,可能是让耗子偷吃了吧!”弟弟翻翻眼皮说道。
“不能呀,我把篮子挂在梁上,耗子上不去呀。再说五块月饼呀,多少耗子能吃个干干净净呀!”母亲说着扫了一眼弟弟,“是不是你小子给偷吃了?”
“我没有!”弟弟大声辩解着。
“那你咋知道我是藏在仓房里的?”
“行了!不就是几块月饼吗,我又不喜欢吃,藏它干什么!”原本考试就答得不顺,我的心情不算太好,再加上他们一吵,我不耐烦地指着篮子,“看那剩下的渣子,肯定是耗子偷吃的,留给耗子吃了,还不如当时让人吃了呢!”
母亲愣住了:“真是藏着藏着给贼忙着,我咋就没想到耗子呢!”说着,眼里泛起了泪花。
“妈,”弟弟张了张嘴,“你别难过了,那月饼不是耗子吃了……是你吃了!”
母亲一愣:“我?我什么时候……”
“这几天你不是一直问我给你做的粥咋不一样,为啥又甜又香呢?其实我没跟你说实话,我把那几块月饼弄碎了搅到粥里,糊弄你吃了。”
“你这孩子……”母亲的眼泪一下子淌了下来,“那……那是给你哥留的呀……”
“以后不用给我留了,我说过,我不喜欢吃月饼。”我还沉浸在考试的压抑之中。
“我说大学生,你是不是以为你真是大学生呢?以为你是官老爷呢?”弟弟盯着我,“咱家一共就买了十块月饼,给你留了五块,好家伙,还给你留出错来了?!就算你真是大学生、官老爷,也不兴这样呀!”
我的火也上来了:“不就五块月饼吗,你肯定是因为没吃够嫉妒,别装模作样来教训我!”
“砰!”弟弟把碗往桌上一蹾:“你以为我稀罕那几块月饼?你没看着咱妈瘦成啥样了?我告诉你,咱妈的病刚好了没几天,为了让她补补,我偷着把那几块月饼弄碎掺到粥里糊弄她吃了,要不她能吃吗?她要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你这个有出息的儿子!你可倒好,连问都没问一句,我真不知道那书你都咋念的!现在妈能给你留月饼,也不知道你啥时候能给妈留月饼!”
我一下子愣住了:“妈,你?”
“没事儿,早好了。”母亲笑了笑,看了看弟弟,“别跟你哥那样,你哥啥事儿都装在心里呢,等你哥考上了大学,将来呀一定给你买最好吃的月饼!”
“屁呀!”弟弟瞥了我一眼,“连自个儿妈有病都不管的人,还能有那好心?我早就说过,咱家这么困难,不能拼死拼活地供他上学。现在看来,没错,就是不能供他,他就是白眼狼!”
“啪!”母亲狠狠地给了弟弟一记耳光,“不许你乱说!”
弟弟捂着脸,呆呆地看着母亲。
“十个手指头,我咬哪个都心疼!你要是学习好,我和你爹就是卖上这把老骨头也供你上学。别总生你哥的气,你们可是兄弟呀!你放心,你哥绝对不是白眼狼!他不会忘了爹妈,更不会忘了你这个弟弟!”
我和弟弟谁都没有说话。
三天后,我和弟弟都离开了家。我去学校上学,而弟弟则外出打工。
一年后,我考上了大学。弟弟成了一名熟练的农民工。
大二那年的冬天,我突然接到弟弟的电话:母亲病危。放下电话,我立即往家里赶。等我赶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失去了知觉。弟弟抱着母亲,拼命地喊着:“妈!妈!我哥回来了!我哥回来了!”
母亲竟然慢慢睁开了眼睛,盯视半天才认出我来,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丝笑容:“回……回来了……你……给我买的月饼……我吃了……真……真好吃……”
我泪眼模糊:“妈,你别说话了,好好养病!”
“我养了……两个好儿子……我两个儿子都不会……让我失望……”母亲说着,握住了我和弟弟的手,把我们的手紧紧地放在一块儿。
我清楚地觉得,母亲的手特别有力。可就在她握了握我们的手后,母亲的手便突然垂了下去,等我们喊出声儿的时候,母亲已经停止了呼吸。
母亲走了。按照家乡的传统,我们把母亲土葬,埋进了地下。而所有这一切,全部是由小我两岁的弟弟张罗和操办的。
看着母亲的棺材慢慢变成了一堆黑土,弟弟一下子扑倒在母亲的坟上:“妈,你知道吗?那年哥上高三,你留给他的五块月饼,是我偷吃了四块,我怕你知道后打我,所以我把最后那块掺到你的粥里,然后撒谎说全让你吃了。妈,直到前几天我才知道,原来你那么喜欢吃月饼,可是这些年……我……”弟弟说完,拼命地用头撞着坟土。
“弟弟,别这样!”我拼命扯起弟弟。
弟弟一头扑在我的怀里,第一次,我们兄弟俩抱头痛哭。
几天后,我们要分头离开。我看着弟弟,问他:妈临走时说吃了我买的月饼,是不是你谎称是我买的。
“是,我骗妈说是你寄回来的,还说你正在考试,考完了就回来。妈拿着月饼,一个劲儿地说:‘这是你哥寄回来的,你看呀,这是你哥寄回来的。我说过,你哥不会忘了爹娘的,他没有,他也不会忘了你的。’”弟弟说不下去了,把脸扭了过去。
“妈!”我痛苦地闭上眼睛,任泪水纷纷滚下。
“可是!”弟弟突然转过身,瞪着眼睛看着我,泪水“扑簌簌”往下淌着,“两年了,又过了两个八月节还有两个大年,你咋就没给咱妈买一丁点儿东西,哪怕是半块月饼呀?我知道你不挣钱,可你的奖学金呢?我没看错你,你心里只有你自己,根本就没有为你拼死拼活的爹妈,你就是……”
如同当头一棒,我呆呆地站在那儿,仿佛傻了一样。
“你走吧!”弟弟看也没看我一眼,“放寒假过年的时候,别忘了给妈上上坟烧烧纸。”
我两条腿仿佛灌了铅,站在那一动不能动。
突然,弟弟仿佛想起了什么,他从兜里掏出一个手绢,递给我:“拿去吧,需要钱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
“弟弟,这……是你打工挣的血汗钱……我比你大……我不能要……”
“你以为我愿意给你吗?”弟弟瞪着眼睛看着我,“可我……忘不了妈临走时候的那番话,还有……为了咱这个家……妈其实是操劳死的……她就盼望着能把你养大成人……我不能让妈失望……不能让妈白死……”
“妈——”我悲叫一声,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老半天,弟弟把我拉起来:“快走吧,别误了车。”说完,把钱塞进我的包里,“需要钱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我默默无语地走下了山坡,心头仿佛压着千斤巨石。
“哥!”突然,弟弟在后面远远地喊了起来,“安心上学,常回家看看,别忘了,咱还有一个和咱妈一样苦的爹!”
我浑身一颤,三个字迸现在我的脑海里:白眼狼。
毕业后,我回到了家乡,想尽全力照顾父亲,可已经成家的弟弟却把父亲接到了他的家里。我只好在工作之余尽量抽时间去看望父亲,同时给母亲上坟。每次回去,我都带许多东西,其中自然少不了月饼。每次,我都陪着父亲吃上几块,可弟弟却一口不动。
“你们兄弟俩可真怪,你当年不吃月饼,现在却挺能吃;你当年就好吃月饼,现在却一口不动。”父亲每次都这么说。
“胃不好,不敢吃了。”弟弟总是笑着说。
“我的胃好,想吃了。”我回答着说。
其实我知道,弟弟不是胃不好,他也不是不喜欢吃月饼了,而是当年的月饼像一座山一样永远压在了他的心头。而我也并不是真的喜欢吃月饼,我之所以吃月饼,是因为它让我时刻记住弟弟身上的那种东西——我所缺乏的甚至永远不具备的东西,它更时刻警醒我:不要做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