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话不近人情,你去瞎煽你的,我是冷,我要穿衣去。”振宇先生十分不高兴的进房穿了衣。“冷”字提醒了老罗,老罗跟着顶了他几句:“冷吗?何如!你也知道冷。我想凡是生物都想活,这条路上不能活,便在那条路上活,总是打着主意要图活。就比方他——手指偷儿,一壁自己也往卧房移动想穿衣——吧,不一定就想靠‘偷’
来活着,不过‘偷’也是他一种暂时不得已的生活方法罢了。你看他那枯瘦如柴的样子,那恶心的单薄的衣服,在这样冷的晚上,他那能不想打点生活的主意,你别打他,我是爱管闲事的,倒要去问问他看。”老罗一壁穿衣服,口里还是不断的叽咕着“唉,一切的生物总是不择手段在谋活的,一切的生物总是……”
“好,你问他去,我不管。”振宇先生消极的抵制着。
那时偷儿也已被押进了房。
“喂,我问你,你干吗要做贼啊?——你说啊,低着头干吗?我们不一定要办你,你老实的说啊!”
偷儿缩做一团的战栗着,他以为老罗还在跟他开玩笑,始终低着头,后来被逼不过,才死气沉沉的眼睛向老罗翻了一下,他为老罗那和蔼而诚挚的表情所激动,他顿觉以前的话不是开玩笑,他相信他是天地间的极好的人,他为他的真实而伟大的感情所支配,眼泪蜿蜒的流下,腿儿慢慢的弯曲了,蹲在地下,终于颤着嗓子说:“先生,我不敢瞒您,我,我,我是个逃兵,由阵上逃出来的。到这儿三天了,没得吃,没得穿,也没地方住,靠人家布施,大半天也接不到几个大,不得已才干这下流的事,下次可真不敢了,请您开恩放了吧!若是上头知道,这条命还不知……”偷儿说着,捣蒜一般的叩头。
“你别叩头。”老罗挥手止住他。“我不把你交巡警就是,你放心,再说下去吧,既是好好的当着兵,干吗要逃呢?”
极苦闷的表情呈现在偷儿的脸上,他不愿旧事重提,只是摇着头,但他感于老罗那慈悲的样子,关怀他那般的深切,只得又鼓着勇气放胆说下去:“说起来,唉,话就可就多啦。先生,您不知道先年的兵好当,于今的兵简直是白卖命。象咱们当小兵的,无非为着一份儿口粮。口粮?!上起火线来,有时两三天见不到又霉又臭的饽饽。
在阵上受了伤,三四天没人管,”他手触着伤处,喉儿给什么塞住了似的。“大寒天穿的还是这个!”他瞧瞧身上的服装,眼眶儿红了。“提起饷,每月十块还得扣伙食,三四月不关是常事。当新兵的还得挡头阵,炮火连天,许进不许退。唉,讲到当兵,我,我,再世也不想啦。我是大前天晚上开差时跟弟兄们打伙儿逃的。没想到逃到这儿……”
那时候儿,听差的无形中解了严,兴致很浓的听得正入神,老罗的脸上笼罩着浓厚的愁容,可是振宇先生却在床边皱着眉头打瞌睡。
“那末,你不想家吗?你逃到这儿打算怎样呢?你家在那儿?你姓什么?”老罗杂乱的问。
“想是想回家,但……”偷儿瞧瞧自己的模样又顿住了。好象说不出口似的,即刻又改变方针说:“听说我老弟到这儿半年啦,他是由山西到这儿的。不知他在那儿,干的什么事。他出门四五年啦!我在营里常常调动的,好久没写家信。家里也没信给我,我不知我老弟在那儿干事。我是P府人,我姓吴,名字叫吴敦诚,我老弟叫……”偷儿神经纷乱的,还要往下说。老罗打断了他的语句:
“老吴,这人是你的同乡,又是你的本家呢!”老罗带笑的瞧瞧振宇先生,又回转头来问那偷儿:“再说,再说,你老弟叫什么?刚才我不该打岔的。”
振宇先生早已由梦里惊醒,他早就怀疑偷儿的语音怪耳熟的,“吴敦诚”已使他万分的愕眙,而“我老弟叫……”更是一炸弹,炸得他的灵魂飞溅了满地一般。他在灯光之下敏锐的隐约的辨出偷儿是谁了,他想不到在几年的睽隔中,那偷儿的像貌变得那般的凄惨可怕,简直比梦里所见的还可怕。他也没注意自己的样子也变得使偷儿认不出,许是他在自己威武的“打”的声音里震悸得不敢抬头的缘故吧,许是自己离灯光稍远为黑影迷蒙了吧。起首,他的脸上拼凑着愁烦,忏悔,羞惭的种种颜色,但一目睹偷儿那寒酸透了顶的姿态,与其卑劣达于极点的行为已暴露在听差,在阔友之前,那不啻会将自己的一切葬埋了,他不能将自己的名誉和他的同归于尽,于是各种情绪骤然转变而为剧烈的恼愤。他不等偷儿开口,暴跳起来,将自己竖在偷儿和老罗之间,深赤色的嘴唇,不断的朝上翻:“放屁,放屁,我的同乡没有这样贱的贼骨头,我的本家没有这种烂污胚。把他带上区去,带上区去,我不能让他在我房里瞎说霸道的。”
“那何必,那何必,我看这人怪可怜的,送他到区上去于咱们没有什么益。我刚才说错了,别动气,别动气,啊!”老罗竭力和缓振宇先生的盛怒,一壁掏出两块钱来,说:“喂,姓吴的,你别再干这事啦,强盗收心做好人。
好在离家不很远,你还是回你的老家吧!这里我给你两块钱。唉,老吴,咱们虽是穷,两块钱也不过两个子儿一般的,你也给他两块吧!”
“不是动气,实在的,这家伙太可恶了。老罗,既是你这样的慷慨,据他自己说又是P府人,那末,我带他到会馆去查查,看有人认识他的老弟的没有。”振宇先生很张惶的两只眼睛钉着那偷儿。接连的说:“顺便也好请同乡多捐几个钱打发他回去。真是见啦鬼!捉贼,捉贼,捉出那末大的麻烦来,这是我今生头一次,老罗我告诉你。”
不知如何,振宇先生公然对偷儿开了恩。
偷儿初不料到申述自己的身世会闯出滔天的大祸来。
他虽是出没于枪林弹雨中,早置生命于度外,然而既已逃出了危险境,又要尝铁窗的风味,这可不值得,而且自己是逃兵,或许还要受军法的审判和处决。他为着不绝如缕的生命,又起了动摇,于是又颤栗着,又泫然的流泪了。
一直到振宇先生赦了他,他才匍伏在老罗的跟前叩了两个头,勉强的收受两块钱,随即又向振宇先生跪下去。当他诚虔的叩头时,老罗的“同乡”“本家”在他的耳里似仍在荡动着,卒致引诱着他向振宇先生大胆的看了几眼。振宇先生脸色很难看,不情愿受这卑劣的偷儿的敬礼似的,头转向着别处。
白日钻出了浓云,普照着大地,偷儿换了一套半旧的棉裤褂跟着振宇先生在往会馆去的路上交谈的走,到了会馆后,振宇先生关照管事的,请他收留这流落京华的一位同乡。于是那偷儿暂在听差的房里住着。
当那间房里没有别人时,振宇先生颓丧的立在房门口,瞧着那偷儿说不出一句话。心里不知是恼愤,是羞辱,偷儿却伏在桌上抽噎着,他回忆军中的生活,逃遁时的惶恐,在街头行乞时的丑态,在公寓偷窃时的苦心,与夫老罗,振宇先生的脸子,他不由得抽噎了。
“唉。”振宇先生叹了一声,“哭什么,我真不好怎样的骂你。我告诉你:在这儿我不许你说我是你弟弟,你明白吗?”最后的两句话,声音是轻轻的。
会馆里的听差——老王——走进房来,振宇先生很神气的吩咐道:“老王,你陪他去洗个澡,吃吃,逛逛,听见吗?”老王欢喜的答应了。振宇先生掏出两块钱给偷儿便走开。即刻,以援助同乡的名义,在会馆募起捐来,以他平日应酬之周到,公然在几刻钟内募了八块钱,很高兴的回了公寓挺了一大觉。
下午,他到衙门里预支了半个月薪水便出来,看了几家公寓,不能自已的又到会馆去。
偷儿一个人躺在床上,振宇先生又在房门口站着,默默的,默默的,眼光炯炯的射着那偷儿,脸额上的蓝筋皱成交织的河流一般,真像谁该欠了他十万八千的不高兴。
他从偷儿的头上看到脚上,看透他的骨髓,看透他的全体,总而言之讨厌透了顶。于是一把无名火烧起来了,便开始对偷儿烦,算是抑制着盛怒的对他烦:“不知道你如何这样爱睡觉,唉,我一见你们这种人就头痛!好好的兵不当,要这样的没志趣!”在茫无头绪的千言万语中,他只随便挑选了这几句。
“兵实在是当不了,我情愿安闲自在的饿死。”
“那末,你还是回家去,搭晚十二点的车。”
“回去怎么办呢?做手艺,学我那行的于今又不行时,唉,还是请你留留意找找事看吧!”
“找事,找事,有什么事可找,这副样子你别再在这里丢我的脸啦。还想找事,我为你气够了。”他的牙齿似乎又在磨励着。“唉,昨儿接到爹爹的信,说你音信全无,又说些丹弟的学膳费无着和穷年的饭谷什么,饭都不够吃,丹弟还读什么书,读了什么用!”他提起明片上的事又恨起丹弟来,最后才归到本题上:“爹妈很想念你,出门大半年也应给个信他们,只顾自己在外面去瞎混!我看你还是今晚动身回去的好。登在这儿,有什么好处,嚼用这样的贵,我是自己还管不了。像你这样子找得到什么事,莫在这里丢我的脸!”
偷儿的神情异常的沮丧,他望了振宇先生一眼,默然的将头低下去。
振宇先生在身边掏出一包现洋来,往桌上一压:“喏,这是十五块钱,连早上的四块,除了路费,总还可到家十多块。回家后,你对爹妈说,我每月薪水不过二三十元,衙门里欠了好几个月不发,应酬又大,脸面又不能不顾,暂时是无论如何没有钱寄回去的。”说着又敷衍了两句,“唉,四五年没回家啦,看六七月能回去转一转不。”
老王端了一杯奉承振宇先生的茶来,振宇先生即刻吩咐道:“老王,晚上十一点时,你陪他到北车站去,替他打好票,送他上车噢,车十二点十分开,别误了事!喏,我给你半块钱喝酒!”老王微笑的谢了。那时同乡也有开怀那流落者的,站在房门口探望,振宇先生当着他们显显自己的功能:“唉,为别人的事,受了劳苦还得掏腰包。
除了你们替他捐的八块之外,我一个人还给了他十五元。
老王都看见的。”老王跟着补了一句,“是,十五块现洋。”
“唉,好人难做,于今的世界好人难做。”振宇先生苦笑着朝同乡的点点头,立刻走出会馆去。偷儿在房门口痴痴的目送,他瞧着振宇先生那深毛的羊皮袍,那柔软的獭皮帽,那金丝眼镜与夫那一画一画的打狗棍,自恨没有资格叫他一声弟弟,于是做梦似的怅惘着,眼眶儿又潮湿了一回。
后门外的僻静的街尾的公寓门口停了三乘黄包车,门口堆着好几件行李。振宇先生挥着打狗棍指挥车夫搬运着。
“嘿,你搬家吗?搬到那儿?”老周来了,问。
“嗯,住在这儿不妥当,搬到鼓楼后身的大成公寓试试看。”
“老罗说你昨晚捉着了一个贼……”
“管他干吗,早已打发他走啦。”
“喂,游艺园今晚的戏是灵芝芳的《宝蟾送酒》,我已经打电话包好了厢,你一定去的吧!到七点钟我同老罗来邀你好不好?我知道你现在很忙的。”
“去的,去的,今天闷极了,正想逛他个痛快!要叨你的东那受当得起!那受当得起!”
行李上了车,振宇先生也上了车。他侧转头向院内的断墙连连的望,一壁应酬着老周。车行了几十步,他还点头的口里咕噜着:“去的,去的,不必来邀了,咱们在游艺园见就是,一定的!一定的!”
一九二七,七,十九。
(原载一九二七年七月《小说月报》十八卷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