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忙,让我讲给你听喽!我每回夜里走过竹山,总觉着离身的五六尺远有一阵阴风,由这儿忽然就吹到那儿,这一定是什么鬼怪在躲避我,这倒不是骗你。鬼是——自然是有的,不过象你说的那么凶,我还没碰过。”
“骗你是畜生。”荷生气得当天发誓,“你想,一年中间,老了两三个人,这不是鬼是什么。妈妈在世的时候,我每夜睡了一觉醒总听见她房里响动。第二天问她,她说好象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动不得,喊也喊不出口,她怕是婆婆的阴魂回来了。你不信!象昨晚那么一响,你不怕才是真本事!”荷生涨红了脸,跟咸亲赌气,随即又补一句:
“你不信,你今晚就在我家里住一晚试试着。”
“这怎么行,学校虽则放了假,我还要守屋。而且我干吗要来打你们的岔!”
“那要什么紧,你是怕她吧,她,我要如何就如何,你放心。”
“不成,不成,你晚上有伴,让我一人在鬼窝里送死,那我不干。”谈锋早已入港,咸亲还进一步的顶着。
“那末,就同在一房睡吧,我房里有两个床,真搭架子,你这家伙!”荷生终于许他一个最惠的条件。
咸亲庄严的沉默着,欲言又止,竟半推半就的承认了。他知道不承认,荷生会另请高明的。那时荷生嫂挑着水桶走进大门,预备到塘边的井里汲水,她每次瞧见缸里没有水,就自己去挑,因为如果靠丈夫的力量,恐怕他费尽吃母乳时的力也挑不起一担水,而且她除了洗衣烧饭外,没有事情可以消磨她那过剩的精力。她见了咸亲,脸上泛起两朵红去,低了头,忸怩而微笑的走过去。咸亲也庄重的笑着目送了她一程,而且乘着机会,活溜溜的眼珠在井边和荷生之间来回的闪动。荷生嫂在井边流连了些时候,终于一伸一缩那带着玉圈的手,弯着腰,提了两大桶水上来。在这平日,她不过是一举手之劳,然而毕竟累了,歇了许久才两手托着扁担一耸。这一耸,也和平日并无二致,然而那扁担老是失了平衡,不然便是扁担钩儿歪了,消磨了好些时光,那担水才顺遂的上了肩,才摆开时髦边的裤脚底下的那双粽子般的金莲,在地上一蹬一蹬的踱着八字路,胸前微凸的乳峰上下的震动,股上的衣襟摺左摺右的摺成个“人”字形。她走近大门,发现丈夫和咸亲注视自己,步法乱了,桶水泛滥,泼湿了裤子。
“你也太享福了,要娘们挑水吃!荷生嫂,我给你挑进去吧,横直我要进去取烟袋抽烟的。”咸亲啐了荷生一口,走到荷生嫂的跟前说。“我自己挑,我自己挑。”荷生嫂谦恭了两句,走了几步,终于歇了,让咸亲挑去,自己在后跟着。荷生依然坐着不动,只心感的说抱歉的话:
“要劳你的驾,真是对不住得很!”过了稍久的时间,咸亲才取了烟袋出来,抽完烟便走了,荷生嘱咐着:“晚上早点来!”咸亲应了一声“好”。“今晚会阳盛阴衰”的满意,充塞了荷生的脑门。
晚上,咸亲在校延捱了很久才赴约,欣领了荷生的一餐“搭架子”的责骂,在咸亲看来虽则驱鬼可操胜算,而伶俐驯良的他,却是诸事不妨谨慎谦和,荷生对他的责骂愈多,则驱鬼纯系被动,系应荷生的恳切的要求,是很彰明的了。
他在荷生家的屋前屋后巡视了一遭,口里咕噜着神秘的法语,尽了相当的职责,才进荷生的卧房。绣阁中骤添了一位生客,他们并不感着不便,本来咸亲那么谦和驯良,素来同他们是一家样,他们简直早已融成了一体,不过名义上咸亲不能有荷生那样多的幸福。床位的分配,是荷生嫂独睡一床,这许是她的年龄大了些,不大怕鬼;荷生便同咸亲一床睡。在荷生脑里不过是重温在校寄宿时的旧梦,在咸亲或有惊人的快咸与满足罢。息灯后,室内寂静,屋瓦上不再有石头搏击的巨响,荷生渐渐酣睡了,只有咸亲的时间时作的轻微的咳嗽与荷生嫂“嗯——唉——”的叹息应和着,聊慰漫漫长夜的寂寥。
翌晨,荷生先张着迷糊的睡眼起来,一壁赞颂咸亲镇压的功勋,一壁下床着鞋,忽然发现了咸亲的鞋在离床几尺远的地上躺着。
“咸亲,你的鞋怎么会到那里去的,这真是活鬼敢大胆的跟你斗法,这还了得!”荷生以为咸亲被鬼作弄,鬼之魔力不可思议,他真有些惊惧!
“或许是我们自己将它踹开了也说不定,今晚再看吧!”咸亲很慎重的说,竟以研究的态度又预定了一晚,开辟了后路。
次晚,未睡之前,咸亲点三根香,焚着纸钱,在房门上喷着法水,才就寝。寂静一如前夜,只是在咸亲鼾声大作之际,一种小物件在地下擦着沙沙的响,似乎有鬼用线牵着它走。荷生很惊恐,扭醒了咸亲,咸亲审辨了一会,大声的骂:“安分点,老子在这儿,”那声音果然寂了。荷生胆壮了许多。
次晚,咸亲自然照旧在荷生家寄宿。在他们快入梦境时,一颗石子打着楼板响,这在别人或可断定那是在室内抛的,活鬼很容易擒捉,而在荷生,这响声便是一炸雷。
他被吓慌了,抱着咸亲战抖着;咸亲大咳一声,预备动作,荷生也乘势大喊着助威:“如果真有活鬼,就再来一下!”他原想就这样将活鬼吓退,出乎意料的,一只茶杯破空而下,落在书桌上砸得粉碎。荷生可吓哑了,头上的冷汗直淋,倒在咸亲的怀里战栗。咸亲抚慰了一番,猛虎下山似的跃下床,在桌上一拍,在室内还追逐了一阵,才找着洋火,燃着灯。荷生大胆的下了床,他的妻也愕眙的探首帐门说:“吓坏了我啦,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哼,吓坏了你,睡得死猪一样的。”荷生的恐惧变了愤怒。
“茶杯不是搁在楼上毒耗子的吗?怎么会砸碎了呢?”荷生拾起碎片说,“咸亲,你睡觉前在椅上看过的,看见这茶杯吗?”
“看见的,看见的,还放在墙角那里呢,无缘无故是不会掉下的。”咸亲很正经的答。
“是呀,还是我放在墙角上的呢,我画算放在那里会毒死几只耗子的。”荷生嫂也斜头摆脑的补了几句,无疑的,活鬼的确进了房。于是他们点着灯睡,提防着,勉强的煎熬到天明。
这天,荷生主张晚上点着桐油灯睡觉,桐油相传是辟邪的,大概好奇的荷生还想在桐油灯下一窥活鬼的原形,但是咸亲不赞成,他主张自己画一朵极灵验的符。结果,荷生主张画符与点桐油灯并举,咸亲不便十分反对,只得照办。就在那天,咸亲在山中斫了一枝桃,削去皮叶,慎重将事的用朱笔画了一朵古怪的符在上面,桃枝的一端用红绸缠着,钉在卧室的一角,夜深时,他在桃符前设了香案,焚香三揖之后,将预备好的雄鸡的头一捏,鲜血涔涔的染在桃符上,合掌闭目,诚虔的请了天师,然后告退。
在多鬼的铜邑,这是驱鬼顶辣手的办法,而且这很关咸亲的威信,于是结果非常的灵验。这虽则是咸亲之功,而荷生的主张——点桐洞灯——也不能说绝无裨益。
在半个月里,荷生家的活鬼似已绝了迹,咸亲不得已仍然回了校。荷生虽则没有什么厚贶报答他那驱鬼的劳绩,然而咸鱼干肉的款待,与乎旨酒的醺浸,更兼荷生很看重他与乎荷生嫂待遇他比荷生还亲密,这对于他那枯焦的人生已滋润了温和的时雨,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然而不!
沉霾的一晚,暗淡的月儿已跨过了高峰,荷生家屋后的竹山弥漫着妖氛,大众都已入梦,一颗石头又在荷生的屋瓦上响了。荷生卧房的桐油灯许是油干了,灭了。他异常的恐惧!他虽则胆怯,但不能不勉强去应付。他扭醒了妻,蹑手蹑脚的握稳猎枪,向窗口探视了许久,室内虽是墨黑,然而室外究有深灰色的微光在,微光里却能迷离的看出一堆黑影在动移。那不是树干,竹山里没有树;更不是竹,竹山里没有那么粗而矮的竹;也不是风儿吹花了他的眼。他真的看见了一堆黑影。他虽则怕,但那是无益的事,于是他即刻举枪瞄准。这孩子曾用猎枪打落过喜鹊,也打落过山鸡。那么一大堆黑影当然逃不出铁沙弹的范围,于是“砰”的一枪打去,除了宿鸟惊啼的声响外,还起了一阵足音,那足音渐渐的在竹林远处消灭了。
次日午后,荷生又未雨绸缪的走到小学校,想将这活鬼复现的消息报告他的挚友咸亲,再设法对付,但咸亲不在;过天又去访,可是学校的厨役已有人在代理。
(原载一九二七年五月《小说世界》周刊第十五卷十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