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没有好的会客室供我们畅谈,这饭厅式的客堂一有了女人,就会有许多不相干人不近不远的坐着,看着,旁听。好像他们知道我是曾经被革的赶出都门的人一般。终于使你也坐了不久便走了。我送你出门时痴痴的瞧着那黄包车无情的将你运输去,我是多末的怅惘呀!校门口除几条懒狗垂头卷尾的躺着而外没有半点生物的动静,远处的几枝枯枝僵直的如同耸立在霜花的月色里,更有那急驰的车夫在灰尘中奔走,如烟如梦的浮晃着,我仿如看把戏一般痴呆了,若不是记取你赠我的一大包黄豆还留在客堂里,我不知会在大门口痴立几时呀,痴立几时呀!
你的那黄豆非常的清脆可口,我时时刻刻的咀嚼着,虽然有那末一大包,我还是一粒做三两口吃。尤其可笑的,我竟不肯分半颗给我那些所谓朋友吃的,尤其可笑的,在晚上睡觉的时候,一粒一粒由枕边掏出来,一嚼一萦思,当萦思极其玄远时,不知不觉那豆儿失了踪了,我也就含笑的入了梦。等醒了在被里触着它时,又如孩子获了珍宝般的将它塞进口,呵呵,只有孩提时母亲用小豆儿赏赐我,抚慰我,我也这般珍惜的细嚼着聊答慈母的恩惠。除了慈母之外就只有你是这般安慰我,就只有你是这般安慰我啊!
本星期内我们总还有一回笔谈或面谈吧,虽然往后聚谈的日子那末的长。
你的爱人皮克三十六
涵瑜:
昨天早上刚吃完稀饭,你就来了,手中又挟着一大包,打开一看,是一件米红色的绒绳褂,一双手套,也不说“送给你”,也不说别的,只将这大包向我身边一推,还暗中塞进我手里一个小纸包,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两张十元的钞票。涵瑜,这时候的我的情绪不知是怎样的错综,我的心弦不知是怎样的紧张,总之那形容不出的感激与自伤。那表现不出的哭与笑,简直把我的心神弄成惝快迷离了。我只要你能来看看我多谈一刻就感到无穷的幸福的满足,我好意思接受你这隆重的恩典呢?
从昨天起到现在,我的心念中只是蕴蓄着一种分析不清的意义,难道我那瘦长的身躯,落叶般的脸色,呆直的眼皮,无血色的嘴唇能够诱惑爱美的女子,我这懒散颓丧的无价值的灵魂能使人迷恋倾倒吗?瑜啊,我深信你这举动里至少带点慈悲的怜悯吧,我需要的是什么啊?是物质的慰安吗?如果是,那我真是太堕落,你也是不能生活独立的人,那你也就太自苦。盼你以后别再这样周济我啊!
你说你已经得母亲的允许在一个男女同学的和我这学校性质相同的学校报了名,下星期一就可以上课,我非常的喜悦。饱食暖衣专在恋爱里打滚,究竟不是生活的正轨,大家努力前进吧。
听说法国花园很好玩,有山有水,你下次来,我们吃过午饭同去一游好吗?我想在那花园中,我们攀援着树枝,爬过一级一级的崎岖的石砌,站在那小山的绝顶等候着皓月的东升。
皮克三十七
瑜妹:
在这群蚩蚩氓氓的同学中过日子,达观的我,终不免于有时候心情被搅扰得极其缭乱的。这是上星期日早上的事。
“你忘记一件事。老皮。”范君慎重其事的走来说。
“什么事啊?”我也认真的回问。
“吓,今天是礼拜日,你的爱人马上就会来。这时候还不剃光胡须吗?”范君说着引起旁人的一阵谑笑。
这是每周照例的功课,本已味道索然了,但他们还是努力的津津的嘲笑着,我呢,也从不因此表示过一点厌恶,到了极无聊的时候,不过冷静的微笑着,将一团不高兴轻轻的压下去。然而他们却定要在这种嘲谑里表现他们的天才,话匣子似的向我盘问,那时我正在吃稀饭,我指着同席的陈君说:
“我是素来不齿那些鞠躬尽瘁来取悦于妇女们的,我每星期刮一次脸这算什么?他每星期刮三次你们将怎样的批评呢?”
“我没有爱人,随便刮多少次脸也不要紧。”陈君大不以为然的反辩。
“那末,难道你就不是想修饰得漂漂亮亮去找个爱人吗?”我笑着说。
这就使他那面孔板起,凸起的蓝色的脉络织成错综的河流,他终于愤怒的立起来,将手翻转,把那手中还有半碗稀饭的碗砸得粉碎,稀饭与碗片纷纷的向四围飞溅,他骂了一声“混蛋”就红着脸走到窗口立着。
“老陈,你对我砸碗干吗?就是我说话太唐突,也不必动气啊!因为我这句话使我动怒,砸碗,我真是心里不安得很,抱歉得很!”我断断续续的鼓着勇气说,那眼泪一齐涌到眼眶边,仅仅没有流下来,因为许多的眼光集中在我脸上。这时,那祸首悄悄的走开,饭厅里充满着不和谐的冷静。各人也就都把那话匣子收起来,无精打采的走了。
陈君的姣好,和蔼和一切,都素为朋辈称道的,他和我尤其要好。然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过于亲密反而跑出礼貌之外像至亲骨肉之间一样更易发生纠纷吗?
这真是意料不到的事。或者他是为着别的愤恼急急忙忙找着了这条出气的路道吧!
从此我们不再交谈;同桌吃饭,或在路上相遇,总是各人低着头连目光都不偷视一下,合定的一份报也只有他一人懒悠悠的翻阅,都像失群之鸟,失了常态,我们之间,俨然竖着一座墙壁如巍巍的喜马拉雅山分隔了欧亚。
素爱沉默的我,平常已饱尝着凄切的孤伶的况味,惟一的陈君又对我如此,涵瑜啊,所谓“知己”对我是这样,世界是如此的奇离,像我这种无力的庸奴,只要宇宙不毁灭,我终有给浓烟硝雾毁灭的一日,我真生活得够了够了。我只有在夜阑灯栅时躲在清冷的薄絮中向自己的心灵诉述那无边的哀怨。是的,我是这光明辉灿的宇宙中大杀风景的厌物,早就不应生存于斯世的,我的平心静气的语音,我的谦恭的笑脸,一切,徒然暴露自己的丑恶罢了,我憎恶自己,我想毁灭自己,我简直不愿在人烟稠密中悄悄地占去空间,但愿悄悄的死去。我于今没有灵魂了,如僵尸一般在黑夜中的孤寂的深林里踌躇,暗淡与阴风笼罩着我,看不见一切,听不见一切。呵,没有我了,我是渺小得至于看不见的灰尘,当载重的车轮压下时,我挤到那边,当禽兽之巨足践踏着我时,我又逃到这边,终于无可遁逃时,天啦,你赏我一阵微风,把我吹散了吧!把我吹散了吧!
瑜,这点小事本不打算告你,因为写些这样的话也许是使你讨厌的事,但我不知如何还是说给你听。为想消灭这一种内心苦闷的缘故,我才想出个游法国花园的方法来,可是一出了花园,在你去后,那种种苦闷又汹涌起来了,瑜啊,我真不想再说什么啦!
悲哀的皮克三十八
亲爱的瑜:
一切的事要在一种顶了解的情绪之下才能下结论,定办法。你说你的朋友看见我在外面追女人,又看见我常跟女同学女教员到外面去。不管是不是你设词探听我,我不妨将我所知道的告诉你。关于前者,上海滩上男女杂沓,是谁追谁,很难一目了然,暂且不说,至于后者,确有其事。在无聊极了的时候,她们邀我出去走走,要去就去,要到法国花园就到法国花园,要在校中和我谈谈就谈谈,这不是秘密行为,鬼头鬼脑,算不了什么。谈得对劲就多说两句,谈得不对劲,就骂她们两声,或者一个人冲走去了,也是常有的事。横竖我已经有了爱人,足以自傲,在情场中曾经受过一点磨折,在她们中间简直是老气横秋的。
那个姓姜的同我从北京动身时她就被一个姓何的爱上了,在般上,他替她打脸水,买水果,运行李,到上海后他朝夕不离的陪着她,请她看电影,吃和菜,他们瞒不过我,虽然曾请过我,我并不曾加入过。为着她一次不了一次的请我写英文贺年片,曾得罪过她一回,她曾关着门哭了一回,而且兴奋的要进商务印书馆的英文函授学社。不过因为我后来还是和她谈谈,那进函授学社的计划也就无形取消了。
那个姓林的是经姜几次的介绍才慢慢的谈起来话来,显然她是我的同乡。混熟了之后,我曾被她请到卧室里坐。她是小学部的教员,又还教外国女人的国语。她很怜惜我的景况,但我绝没有向她借过钱,谈过半句与爱情有关的话。虽然她曾问过我的家世,我的年龄,我有没有结婚,有时请我帮她理绒绳,趁着机会说些牵丝攀藤的隐语,我却是“一刀两断,两刀四断”的将她的热情消灭了。末后为着她请我教英文,自己却常常缺席,终于给我说了一回,她也痛哭了一回,于是英文也就不学了。
总之无论怎样的美女,她们的矜持,骄傲,在我简直失了效力。我是不肯低首下心于归女之前的,何况是她们。我生平顶恨情书中有“你诚实的仆人”那句话。一个男人要用逢迎谄媚的手段去博女性的欢心,那便是欺骗引诱,真正的恋爱中能有卑污的“逢迎”“谄媚”吗?
因为你常常对我有无聊的妒嫉,有人向我建议说:“恋爱女人,有时不可不有手段。”那言外之意仿佛就是先骗骗女人的钱用,再骗到手她的肉体,然后她便死心踏地的爱着那男人,男人即令有些地方不对,她也只能听人家的操纵。涵瑜,你看我是不是这种谬论的附和者啊。想你一回想我两年来的种种,你该了解我,你该会少妒嫉我一点的吧?
星期四的下午,我想来看你,请你在校中候着。
你的皮克三十九
我爱的瑜妹:
前次我对你说不必耽误正事来写信给我,其实我何尝不盼你的信呢?我用这极笨的方法来安慰你落得自己陷在空虚的想念之中,我为自私起见,非常的后悔。
你以为我在校中常有女友相伴,你便在你的男友前故意表示亲热来报复我吗?当我来看你的时候?如果我的猜想没有错,那你真太不了解我。不过也许是你对我的爱情在转移,在变换,也许是我在妒嫉你,但是我如何能禁止你有别的爱人,我更如何能占有你呢?我并不是现在有了爱人才这般轻便的说,实在,你如果有别的爱人,你尽管热烈的去爱,努力的去寻求以前未有的满足,我决不因为难堪,悲伤,孤寂,消沉而减少对于你的爱,这是我颇能自信的,一个人同时爱上几个人决不是不可能的。我昨天就在报上看见大约是这样的一段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