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旁林立的高楼花坊上无数持有强弓劲弩的甲士占据各个视野开阔的地形,手中弓弦皆开,瞄准底下整整一条街巷的骑都尉骑卒。原先看热闹的众人都被挤下去,畏惧金家权势即便心有不服也难口说不平。
金煜一身灰白绸丝,从两旁骑卒中间踏步而出,在冰冷目光注视中非但没有任何不适,反而高昂头颅,从容自在。他看到被视为日后家族栋梁的金泰衍几近癫狂,心里唉叹一声,觉得他心智还是太过稚嫩,难堪重用。
他早已得到风声,一直在街巷外踱步,倒不是为了看这位侄儿出丑,只是想让他多过磨难,不论肉身还是精神,摧残几下磨练磨练精气骨,再如苦行僧一般度日的他而言是无上殊荣。
云向鸢眼尖,知道自己底下这帮小兔崽子绝对不会在此时放人出来,略微一抬头,就看到楼顶瓦屋上的弓弩手,手中掷矛复起又落,眉宇低沉,知道真正棘手的来了。
他没有去管连跪地都身躯摇晃的金泰衍,而是看着一身灰衣木簪的金煜道:“大汉法规不禁弓箭,是为了让百姓习熟君子六艺,可这铁弩却是国之重器,非军伍之士不可持之,违者、”
云向鸢转动手中掷矛,冷声犀利道:“立斩不赦!”
金煜摇摇头,对这个辱金泰衍更视金家为草芥的六品中郎将倒没说有多仇视,几十年心如止水的他早就过了官场上常说的养气一阶,所谓上善若水视尘勿俗才是他当下的心境。听到云向鸢先发述害之言淡淡应道:“我族为凉州世家典范,遭天灾人祸所误,背井离乡,连历代家中贤人尸骨都被挖坟鞭戮,举族上下悔声满门。刺史大人怜我族于凉州政令有功,特许可建军伍,设家将。既然这位将军熟知大汉军令,那么在下斗胆反问一句纵容军士当街践踏,私杀良民又当何罪?”
云向鸢听后哈哈大笑用矛指着他道:“既然知道本将军有军职在身,那见我又该如何?”
金煜不慌不忙道:“草民广文十五年间进士,有功名在身,于法于理除了见到王公贵卿外,就算是刺史大人也不能叫我下跪。”
金煜一人从千骑之中穿身而过,面对气焰跋扈的将军不亢不卑,据理而论,当的是凉州士子楷模,更是让周围人心服口服,至于那些听来或看到的金家子弟所犯恶行,也就成了无关紧要无伤大雅的细枝末节了。
云向鸢哑口无言,依他的性子早就懒的在和这种儒生徒费口舌,要么当街飙脏,要么就真刀真枪干上一架,可看到身如青松傲立,直视他而无畏的金煜后,含在嘴里的几句骂娘脏话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好在心里骂道又他娘的被读书人牵着鼻子走了。
荣孟起不知何时走到云向鸢身后,也不瞧一旁还跪在地上的金泰衍,看到这位贤名圣行在外的凉州大儒后开口道:“凡事讲究一个先来后到,既然先生怪罪云将军当街行凶,擅杀良民,那么不知你侄儿挽在手上的弓箭可看到了?云将军为平叛大营骑都尉中郎将,身受总督凉州平叛骠骑将军重令,为还七郡一个清明太平而来。可你侄儿仗着家世显赫,无理射杀无罪之人,又该如何论处?”
头脑发涨的金泰衍听到荣孟起的责问后,连忙丢下缠在手臂上的粼江弓,这一画蛇添足的举动不光金煜微眯双眼,就连两旁围观百姓都觉得颇为可笑。这不更坐实自己的罪名么?
郑霄云牵住载着侯霖的马匹缰绳,正要离去,金煜伸手,往前踏上一步被云向鸢拦住,他低沉用不可抗拒的语气道:“且慢!”
金煜身为金家府主的胞弟,掌管家法家规,就连金泰衍这种堪称冷血无情的公子爷见到他时都唯唯诺诺低头不敢放肆,早已养就一身定纷止争的气度,郑霄云不由的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云向鸢手中掷矛有意无意在金煜胸前比划,带着威胁口吻道:“老先生,有话咱们说就行了,我这兄弟可耽误不了,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本将军今日就不兴儒家那套,改用我从军营里学到的兵家那套了。”
金煜不让半步,仍由那根沾血掷矛在自己前胸晃悠,慷慨陈词道:“我绝无刻意拖延之心,只是既然旁边这位公子要以理相争,那在下可就要好好说道说道,凉州别驾王阐又有何罪,被这年轻狂妄之徒所杀!”
金煜声音浑厚,整条街巷的人都能听到,纷纷把目光转向一直被忽略的罪魁祸首身上。只是侯霖已经半昏半醒,迷迷糊糊听到后也无动静。
连金泰衍也是此时才知道这件事,他回过头,有些不敢相信。那个被他父亲认为是金家外姓门生之首的王阐也死在这人手上了?
金煜这一番义正言辞的话铿锵有力,连荣孟起一时都张开嘴巴无力反驳,其中究竟如何,只有当事人知道。
颜宾看向马背上躺着的身影,心里被震撼的无可复加。一州别驾可非无权闲职,这光看容貌不过是个俊秀书生的年轻人怎能杀死王阐?他又怎敢拔剑?
金煜左手后负,右手将拦在身前的云向鸢伸臂截开,走向侯霖。
“一州别驾乃国之重臣,就算是犯下谋逆之外的大罪,也得由凉州监御史上奏朝廷由天子发落,大汉法规森严,千年传祚,何时要一个小小的七品都尉越疱代俎。”
金煜负手而行,长袖翩翩,居正道而临有罪。即便云向鸢在无赖,也没办法伸出手二度拦截住他了。要是金煜只是为了给这个不争气的侄儿出口恶气,就算两边弓弩手开弦拔括又如何?三千重骑那是从尸山血海里面用铁蹄踏出来的!不论是云向鸢还是远在陇右郡的骠骑大将军都坚信天水郡内绝无能与之争锋的营号!真要一触战火,到时候大不了屠他个平沙城血流成河!
但金煜正义凛然,侯霖理亏在先。云向鸢可以不顾自己的声名前程去成全一个义字,但这帮为朝廷,为大汉流血征战多年的弟兄将士事后又该如何自处?
难不成都挂上形同谋逆的罪名死无葬身之地,遭天下人的唾沫厌弃么?
云向鸢攥着掷矛的手握拳,整只手臂都在发抖。
“王阐早年投我金家门前求学,我念他在雪夜之中跪坐一夜,破例收他为弟子,名为师徒,情同父子。”
金煜大步而迈,躲在清香楼里探头探脑的黄楚邙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他三进郡试不过,次次名落孙山。灰心丧气之时也有过轻身念头,更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对我这个老师说只当这一辈子的经纶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广文十八年,他第四次赴考,说如果这次在不中,无颜再见老师。未考先言败,连我都觉得他又要重蹈覆辙,没想到破釜沉舟之下却一举中榜,位列榜眼。至此仕途一番风顺,不过几年时间就坐到了一州别驾之位。”
三席话之后,金煜已经走到了侯霖面前,看到马背上闭紧双眼的侯霖面无表情,可近在咫尺的郑霄云察觉到他眼中一掠闪去的杀意。
怡亲王 曾经对他交代,如果侯霖回不去长安,那么他也不用回了。
可他觉得自己回不回长安无所谓,身负圣上和亲王口诏的侯霖一定要活着回去。
他相信马背上这个已经共患难数月的年轻人,就像相信对他有知遇之恩的怡亲王一样。
他不用去像云向鸢考虑这么多,瞻前想后,他的使命就是保护侯霖,至死方休。
于是从来都是沉默寡言站在侯霖身侧或身后的郑霄云头一次站在了侯霖身前,手里倒提一把长剑。
比起金煜还要理直气壮道:“他还不能死,你要杀他,那我就先杀了你!”
金煜深感意外,一挑灰白长眉,笑容和煦问道:“王阐也不该死,可这个侯姓都尉杀了他。”
郑霄云不为所动,只是注视着金煜,眼皮都不眨动半下。
金泰衍站起身,揉了揉发紫透红的眼角,钻心的痛,可他却笑的猖狂,从街巷另一头传来杂乱的马蹄声音,两名当头的将尉穿戴凉州郡兵制式的锁子甲,其中一人头盔上三束红翎,和云向鸢军职大致相同。见到金煜也在,眼神中透露出震惊神色。
两人齐刷刷的滚落下马,俯首先是对金煜行礼,随后转头扭向金泰衍道:“见过三公子!”
金泰衍见到街巷另一头的数十道旗幡,身姿摇摇欲坠,他吐出一口血水指着云向鸢道:“贱种!今日我看你怎么活着离开平沙城!”
金泰衍毫不收敛,肆意发笑,仰天嘶吼,觉得一肚子的折辱怒火都在这一刻一吐为尽,连等等如何折磨这云姓中郎将都在心中思量。
是削他为人棍?还是来一幕最为血腥的五马分尸?
正当金家三公子冥思苦想之时,人群中散开一条道路,走出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天王八字眉,不威自怒。
老者轻轻张口,老态龙钟的他声音如滚天鸣雷,让金家三公子一退再退,直到腿脚一软又摔倒在地上,只是这次无力在起身了。
“小公子须知祸不及家人,骂人不带父母。这是积攒阴德,年轻人胜负心重不是坏事,可也得明白逆水行舟见好就收的的浅薄道理。”
老者一双如铜铃明亮滚圆的眼睛看着云向鸢,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真敢在骠骑将军行帐内耍赖骂人的他鼻子一酸,跪倒在地上。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带头跪倒在地,人群如浪花拍岸在退潮般纷纷激动叩礼,不论士子还是寻常的草民都高呼道:“见过云国老!”
受之无愧的老者置若罔闻,眼中只有跟前一张和他年轻时形似神更似的面庞,老者拄着拐杖的身子不由颤动呵斥道:”你还知道回来!“
云向鸢五体投地,和人群一般,伏地叩首凄沧道:”爹!“